在仲春与暮春之交，也就是冬至后的第108天，是传统的祭祀日子。每个家族都会提前个把月准备好祭祀要用的五牲，纸钱还有祭祀礼品，当然，厉宅也不例外。并且每年的这个时候，厉宅，最为“热闹”。
与往年一样，长房主持中愦自然由长房来准备祭祀礼品。
“少夫人，二房的瑛夫人派人送祭祀礼品过来了”管家厉忠步履匆匆来禀，谁知话音刚落，还没等长房的少夫人陆妫之反应过来，一阵笑声先入了耳。“我说，侄媳妇也太不懂事了一点，若不是我刚好路过，这扎给祖先的纸娃娃，可就出问题了。”来人正是瑛夫人（吴瑛），以及她的小女儿：厉燕蕊。
“婶子这话…怎么说？”陆妫之实在一头雾水。只见吴瑛故作玄虚，拉着陆妫之好一阵咬耳朵，来龙去脉许是清清楚楚，陆妫之一阵后怕，连忙向婶子瑛夫人道谢。
瑛夫人爽朗的摆摆手：“小事，我是长辈，提携后辈是应该的。”
“母亲，女儿回来了。瑛婶婆，蕊姑姑也在。予琅向瑛婶婆请安，蕊姑姑安好”
正坐着无聊，茶水已然下肚三四杯的厉燕蕊看见厉予琅，好不开心，连忙拉起厉予琅的手，“母亲，我和琅侄女去后花园玩儿，吃饭了你喊恭叔叫我”说罢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后花园去，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小姑娘，三两步便不见了影。
瑛夫人没好气的摇摇头，“嗨呀，阿蕊最爱与琅姐儿玩耍，琅姐儿性格好，懂礼识大体，不像阿蕊，疯疯癫癫的蛮丫头”
陆妫之听到长辈夸自己女儿，自然开心，捏起手帕抿嘴一笑，“婶子哪里的话，我倒盼着阿琅能有蕊姐儿一半的活泼，这孩子不爱出门，太沉静了，刚刚还是我前几天打发她回我爹那养几天，这不才回来呢么”
瑛夫人听到陆妫之说起外家，不自觉的咳了两声。“没事吧，婶子”陆妫之递来一杯茶，关切的看着瑛夫人。
“没事没事，这几天天气闷热，身体不太爽利，老毛病了”瑛夫人抽出帕子按了按嘴角。
接下来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陆妫之也明显感觉瑛夫人心不在焉，“留下吃晚饭吧？婶子”陆妫之正要转身让下人准备晚饭，瑛夫人猛的抓住陆妫之的手，语气略带不耐烦：“不用”
许是自己也反应过来这样子的行为太过异常，瑛夫人尴尬的咳了两声，恢复了平日的和蔼：“不用了，我也是时候回去了，刚刚顾着说话，也忘了进去跟老祖宗还有大哥大嫂请安问好，侄媳妇你可要帮帮我问他们的好，说说好话才是”陆妫之是出了名的心大，刚刚瑛夫人的反常自然没有引起她的留意：“好的婶子，婶子这是哪里的话，放眼这个扶边城里，婶子是妇孺皆知的大善人”
方才瑛夫人起身的时候，二房的管家恭叔早已识相的去了后花园，把厉燕蕊带了回来前厅。这不，厉燕蕊拉着厉予琅好是一阵舍不得，“琅儿，我过几日还来找你玩，因为我明日便要跟我申哥学识字了”
厉予琅乖巧的点头：“琅儿等蕊姑姑来”
瑛夫人看着厉予琅，眼睛里是慈爱的目光闪烁，不禁摸了摸厉予琅的头：“太乖巧了，婶婆喜欢你”说罢，便把手上的一串红玉玛瑙褪了下来放到予琅手上，“拿着，好孩子”
陆妫之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婶子，琅儿还小，受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物”
瑛夫人执意要送，陆妫之只能让厉予琅收下。
又是一阵客套，瑛夫人上了马车，回小厉府。
回小厉府路上，瑛夫人看着无忧无虑扒着窗子往外看的厉燕蕊，欲言又止。
到了小厉府，厉燕蕊正要直往饭厅去吃饭，瑛夫人喝住她：“恭叔，把她关佛堂去，不许吃晚饭”
恭叔抬头看了一眼瑛夫人，心底有了盘算，“是，夫人”
厉燕蕊很是错愕不服，“娘，为什么，蕊儿做错了什么？”
瑛夫人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往自己的院子走“阿恭，还不带她过去？”
无论厉燕蕊怎么哭闹，瑛夫人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何况停下脚步。
厉燕蕊不可置信的看着突然暴怒的母亲，眼泪夺眶而出“不用你带，我自己走”。到了佛堂，厉燕蕊自己反锁了门，“哐”的一声，径直跪下。
恭叔守在门外，微微叹气且摇了摇头。
瑛夫人的飞瑛院，下人来禀报该用晚饭了，但始终没见到瑛夫人出门用膳，也没见人传膳进去。
另一头，厉府。
陆妫之殷勤的为老祖宗（梁蓉）布菜，今日公婆传了小膳进房，丈夫又在宫中议事还没回来，于是饭桌上只有老祖宗，陆妫之，厉予琅，厉予亨四人。
老祖宗最疼厉予琅厉予亨两人，甚至让身边的嬷嬷来为两人布菜。
“这道嶂茶鸭子亨哥儿喜欢，阿红你给他多夹几筷，今日的瑶柱饭不错，琅儿多用一碗才是”
厉予亨厉予琅乖巧的应到：“是，老祖宗”
陆妫之给老祖宗又夹了一块八宝鸡，“老祖宗多吃一点才是，明日厉镀就回来了，您的曾孙女予思也该从边疆回来了。今日厉炜厉煾那边派人告知，也都回来了，只是舟车劳顿，先歇下，明日再带您的曾孙儿孙女们来给您请安呢”
老祖宗满意的点点头，“好，好好好，那明日都见见”
因为前几年子辈人多都娶妻，就分了庶房出去，留着长房的在厉府老宅。其中厉永的二儿子厉镀常年在边关带兵，厉炜厉煾也在外地置了宅邸，他们是出了名的闲少爷，到处游玩，这不都才游山玩水回来。
长房厉永的长女厉燕珍也在早年嫁到扶恩城莫家二子莫赟，诞下一女一子，女儿莫琳，儿子莫庆。
老祖宗拢共有三子二女，长女厉兰，二女厉梅，长子厉永，二子厉区，三子厉季。
二房是老祖宗的妯娌——二老夫人（曾宜），没有留下嫡子嫡女，只养大了三个庶子：厉邛厉邝和厉铎以及两个庶女：厉笾厉筠。而最厉害的瑛夫人就是厉铎的妻子。
明日要回来老宅请安的是厉镀和厉区厉季等人，也就是老祖宗的儿，孙以及曾孙们。
第二日。
天蒙亮，鸡鸣。
绵寿院。
红嬷伺候着老祖宗起床梳洗。上等梨木架子上是一套绣仙鹤祥云的服制，仔细说来，老祖宗还是身上有诰命的夫人，只是年纪大了，宫里太后特许的不必逢年过节进宫请安，红嬷也正是太后体恤特赐下来的女官。前头说的厉予琅各路礼数有板有眼，很大程度也归功于红嬷的训导。
老祖宗这边刚用了漱口水，红嬷递了热毛巾，下人便来禀报：“禀老祖宗，三位老爷夫人，五位少爷少夫人携四位小少爷小姐前来请老祖宗的安，这会都到前厅了。”
老祖宗闻言一喜，“好，知道了，下去吧”。红嬷深知老祖宗心意，看着老祖宗开心，自然心里头也是欢喜，“老祖宗这下子可就尽享天伦之乐了”。老祖宗和她对视一眼，默契拍了拍红嬷伸来搀扶自己的手，“我很开心，阿红，我是真的开心”。红嬷闻言眼眶一热，轻轻的“哎”的一声，主仆情深自是不必多言。
“儿子儿媳”（“孙儿孙媳”“曾孙儿曾孙女”）“请老祖宗的安，愿老祖宗福寿绵延。”众人朝上位跪拜，老祖宗忍下激动，但声音中的喜悦却是要溢出来了。“都起来，快都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老祖宗依个看，厉永的妻子曾莠也就是大夫人，抿嘴一笑“你们也离老祖宗太远了一些，还不逐个上前让老祖宗看个清楚才是呀”。众人皆笑，这番话也把老祖宗乐得不行。今日大夫人这般好说话，是少见的。众人皆知庶房的二夫人缵夫人（邓缵）泼辣，凡事不如意变大骂上半个时辰，只要她开心，黑能说成白，指鹿为马又如何，但长房的大夫人莠夫人可谓和缵夫人旗鼓相当了，指桑骂槐的功夫何止一句了得。
大家族嘛，终归到底还是各怀鬼胎，正如当下满堂父慈子孝，儿孙承欢膝下，夫人们有说有笑把手言欢，实际上大家的心思本就不在今日请安上，在的当然是数日后的清明节上。
今年的清明当然是热闹非凡，得权者高处不胜寒，得财者更愿进朝堂，权财不得者就只能小心翼翼的站好队了。今年年初，奉帝旨，大房的厉钊得了任命，进内阁侍读学士，厉镀又在边疆的古樟一役中立了大功，进为宣慰使司副使。一时间长房的风头正盛。相反，二房这边再怎么出彩，也只能看财大气粗了。在重农抑商的大朝，庶房再怎么富可敌国也罢，都是不足为道的。何况，庶子一房，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小厉府。
二老夫人（曾宜）细细用了一碗白米粥，用毛巾擦了擦嘴，这会儿饭桌上只有瑛夫人陪着。瑛夫人看着这位嫡婆母，是脑袋疼得直突突，虽说自己丈夫几兄弟都寄在二老夫人名下亲力抚养，自己嫁进来后也不见得故意刁难。但嫡庶有别，二老夫人是名正言顺的嫡二房老夫人，但自己作为儿媳却成了庶房的六夫人，若不是这几年做的善事多了，终于搏得一个瑛夫人的好名声，恐怕自己就和别的两位嫂子一样，成了默默无闻的庶夫人了。“母亲，再用一点素面吧？”瑛夫人小心翼翼的询问着。这饭桌上一桌素菜是二老夫人的标配了，信佛，不杀生。
二老夫人不出声，更闭上了眼睛，手中的佛珠飞快转动。瑛夫人一时无言，悻悻的放下筷子，也不能坐下，只能被罚站了。
一盏茶的功夫，瑛夫人感觉腰酸背痛，但她最聪明的地方是会忍耐，一声不吭，低头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
“昨天你去那边了。”二老夫人终于开口，眼睛仍闭着，但手上的佛珠转动缓了下来。
“回母亲的话，是。”瑛夫人大大方方的认了。
“蕊姐儿昨天在佛堂跪了一晚上，你舍得？”这句话终于带了疑问，瑛夫人回道：“玩物丧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黑，蕊儿不能把心玩散了。”
二老夫人睁开眼睛，伸手让菊妈搀扶着回院里。瑛夫人屈膝行礼恭送二老夫人回房时，二老夫人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瑛夫人，随后昂了昂头，挺直身板走出饭厅。
瑛夫人前脚刚回到自己的飞瑛院，后脚同样是庶夫人的三夫人（杨葵心）就来了。
瑛夫人：“三嫂怎么来了？”
三夫人：“这不是听说母亲故意摆谱儿，我来看看你么”
瑛夫人：“这小厉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些风啊就是偏偏吹得及时”
三夫人听到小厉府的时候余光瞄了一眼瑛夫人，果然是意料之中的不屑神情，她捏着帕子按了按嘴唇，同样轻蔑的笑了。“蕊儿怎么就喜欢跟那边的厉予琅玩了呢，平日里赏花宴，官家喜宴不是没去过，那么多千金小姐要跟蕊儿交好，蕊儿就是没看上。那厉予琅有什么通天本事……”
瑛夫人不耐烦的打断三夫人的话：“就冲她厉予琅是厉家长房嫡长孙女儿，就冲老祖宗护她让她进族谱，就冲她三岁开始跟宫里出来的红嬷学规矩，还有她那个晋了内阁侍读学士的爹！”
三夫人自作聪明的接过话头：“还有她母亲陆妫之的外家……”
砰—
一个青花瓷杯在地上开了花。
吓得三夫人止住了话。
陆太师府。
陆太师（陆创）与大儿子（陆锡之）正在书房议事，末了。陆锡之提了一句：“清明又至，难怪最近总是雨绵绵”。陆太师想起亡妻，低头沉吟半晌，陆锡之一看父亲的神态就知道肯定是思念过世已久的母亲了，他多少为刚刚的语失有些懊恼。
“你先回去吧，祭礼让阿娟好好准备，啊穗那一份…我来准备吧。”陆太师转过身去，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陆锡之自然是领命行礼告退。回远锡院，把父亲的话传达给妻子陆大少夫人邱秀娟，但他还加了一句：“父亲准备的自然是他的心意，我们还是再另备一份才是”
邱秀娟本就是大家闺秀，风姿仪态家庭教养自是一等一的好，她知道丈夫对母亲的心意，从前安慰不少，如今更是默默在丈夫背后支持他。她轻轻的“哎”了一声，应下了这个理所应当的差事。
光邝院。
三夫人回到自己院里，依旧惊魂未定。刚刚瑛夫人那个杯子，是实实在在砸在她这个嫂子的面子上了。传出去，那她这个三夫人的脸面还往哪儿放？岂不是比地上的泥还要贱么？不过，想到吴瑛的手段…对嫂子不敬这种事情…吴瑛怎么可能让人传出去…
三夫人不寒而栗。
“母亲在做什么？”厉燕丽清脆的声音却硬生生吓的三夫人惨叫一声。
三夫人捂着心口：“哎哟我的宝贝女儿你可吓死我了！”
厉燕丽噗哧一笑，俏皮活泼：“那母亲定着看一处地方入了神，女儿可得替母亲拉回神游呀”。说罢便躲进母亲怀里撒娇，三夫人抱着怀里真真切切的女儿，这才心安不少。
“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粘着母亲，也不害羞。”三夫人伸手刮了刮女儿的鼻子。仔细看这个女儿，杏眼樱桃嘴鹅蛋脸，在同龄的十岁女娃中，也算是标致的美人胚子。
但是说到美人胚子…三夫人倒是想起了更当之无愧的一个人…长房的厉予琅…才五岁的娃娃…三夫人醋意上头，不禁捏紧手中的帕子。
厉府。
厉予琅的琳琅院。
小小只的厉予琅整个人站在椅子上，去够书架上的书。
“厉予琅你给我下来！”中气十足的怒吼来自长期镇守边关的二叔，厉镀。
“高高！”刚满一岁的厉予思开心的拍拍小手，长姐能爬这么高呢！她也想！
厉予琅只感觉双脚离地身体一轻，噢。脚踏实地。就是脖子勒得有点痛，不过当然，她是不敢喊痛的…
“干嘛呢厉予琅？爬这么高是欠摔呢？”二叔一甩衣摆，一屁股坐下，二郎腿一翘，堂堂正正坐在琳琅院的主位上。
“我看书呢！书这么高，我这不正拿嘛……”厉予琅硬着头皮说…面对二叔来自武将的蔑视眼神，嗯。语气渐弱…
“五岁。你看书？”厉镀眼神里带着怀疑和……藏不住的笑意。在厉予琅一声理不直气也壮的“对啊”以后，厉镀终于哈哈大笑。
“行了小屁桃，滚出来后花园捉蟋蟀了”小屁桃可是厉镀给厉予琅起的小名，谁让厉予琅出生那天，厉镀的部队班师回朝，当厉镀进了宫面见圣上，得了允许回府以后，武将一向不羁，他一边嚼着个桃子一边往老祖宗院里去，见到刚被抱来老祖宗面前报喜的厉予琅时，厉镀看了看手里咬了一半的桃子，又看了看这个小侄女。
“这不和桃子一样嘛？”厉镀愣了愣。
随后挨了老祖宗结结实实的一拐杖：“回你院里去！”
厉镀摸了摸屁股，疼倒还好，反正皮糙肉厚。诶就是那个娃娃，哦是小侄女儿。“小屁桃”厉镀傻啦吧唧的笑了起来。
当厉镀和厉予琅在后花园捉起了蟋蟀…
当厉予思也摇摇晃晃参与进去。
完了。
老祖宗的红嬷来了！
“请四少爷和四小小姐和七小小姐马上到绵寿院，务必，不用收拾。”红嬷看着脏兮兮的三人，没好气的摇了摇头……
绵寿院。
从最小的到小的再到老大不小的。
厉予思厉予琅厉镀三人整整齐齐一字排开的跪着。
“奶奶我错了！”厉镀虽然书读的不多，但是深知先发制人的道理。
“太奶奶予琅知道错了！”厉予琅深知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先认错肯定是没差的。
“啊！”厉予思眼睛溜溜，不甘示弱。
老祖宗看着脏兮兮的三个人，又气又好笑。终究还是心软，其实规矩又算什么，在外当然是厉府的颜面，在内，是孩子的快乐…
罢了。
“滚回去洗漱！下次还这么胡闹，你们就…”老祖宗发话了，但是惩罚是什么呢，还没想好。
起码厉镀都这么大个人了，厉予琅从小也和老祖宗亲近。两人当然知道老祖宗的脾性。自然乐得欢喜，屁颠屁颠的谢了老祖宗。欢欢喜喜的回各自院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