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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留下了日月,

草留下了根;

人留下了子孙,

佛留下了经。

——敦煌民谣

这一门人天罡地煞,披着血衣,在河西走廊一带迎风顶罪,忠勇热烈,攒足了声名。前后六辈子爷孙,一共捐出了七颗脑袋,满腔子的血,至今仍未淌尽。

清仁宗嘉庆二十四年,一个猎户在三危山迷失,误入了一座世外山坳,惊见几户人家过着桃源生计,耕读有序,一切如素。彼时承平日久,天下归一,但令人骇然的是这几十口子人皆是前朝衣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嘴里也塞满了旧时的辞藻。这猎户前世里一定是狗日的畜生胎,一时间见猎心喜,连滚带爬地摸出了这一带的旱山与干滩,半夜里去叩衙报官。敦煌县衙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先后派出了一支马班,三支步班,外加一队民丁,首尾蝉联,星夜前往三危山以南予以拿惩。罪囚归案后,案由方真相大白,却原来是百年前凉州的一庄子人为躲避战祸,一步一步地迁移此地,与世无争。当时虽说塞防稳固,龙恩浩荡,但毕竟西路上人员复杂,各揣目的,朝廷遂颁旨下来,将这些人阖门处斩,杀一儆百。这当口,索门郡和索门友两兄弟抱打不平,联络了沙州城内的豪门强族,具书陈情,哀恳县衙开释这些无罪之人。不承想,敦煌县令亦是一个畜生胎,设计捕杀了索氏兄弟,并悬首城门,剩余之人留待秋后的大典。也许是天老爷开了眼,来自京城的大赦令一路颠簸,终于在问斩之前抵达了这一角孤悬之地,打开了牢门,解枷卸具,释放了这一门老小,并在阳关左近的南湖一带割地划水,专门成立了一座野人坊,安置下了他们,促其早日回心归顺,成为天朝良民。这一庄子人也不薄情,刻意将最好的一块田地箍建为墓地,号称义园,葬埋下了两位恩人的骨殖,代代供奉,香烟不绝。至于那一位猎户,据说拿了赏金之后花天酒地,在吐鲁番寻花问柳时被乱贼盯上了,落了个尸骨无存的报应下场。对现在的索敞这一辈人来讲,先祖索氏兄弟的这一腔子热血,当属他们头顶上猎猎声名的最初绽放。

第三颗头颅捐在了凉州。

凉州城以南百里之外的祁连山深处,有一座古旧石窟,名曰天梯山。窟如蜂巢,上下密布,供奉着佛祖和各色神祇,有求必应,因果灵验,在河西一带显赫异常。武威知县左军,江西新建县人,举人出身,一向体恤百姓,颇有肝胆,官声甚好。左军惧内,又是一介招女婿,视外母如生母,膝下孝敬了许多年,一直供养到了古稀之岁。偏巧,那一年清明刚过,万物复苏,花草遍山,这外母从冬烘中醒来,忽然回光返照,腿脚灵便得像兔子一般,提出要去天梯山朝庙,给观音娘娘供三炷高香。左军也不敢慢待,忙安排了一队轿乘,让夫人和家中女眷照应着,一路吹吹打打地往山里进发。献了净水,供完香火,磕毕了头,这外母忽然瞥见离地三丈之高的崖壁上,有一眼锦绣石窟,佛光放射,煞是喜兴,便提出要去拜望一下,否则心有不甘。事实上,那是一座尚未完工的家窟,崖壁下架设着木梯,泥工和瓦工们正在做最后的修补,上下吆喝声不断,场面混乱。再说了,按当地的习俗,家窟一律不对外,外姓人概莫能入。尤其是禁绝女人,恐有不洁之物侵入,亵渎了神灵,由此带来疾病与灾祸。女儿劝止未果,便站在崖壁下唤来了施工的班头,如实相告,言母亲大人绝对不进窟子,只在门外瞭看一下,遂了她的愿望即可。班头立时明白了,崖下这位华贵的老妇人乃是县令的岳母,招惹不得,又见老太太满头白雪,慈眉善目,恍若一尊甜瓜似的菩萨,便破例答应了。班头是个守规矩的人,怕男女授受不亲,叫来了自己十六岁的儿子,站在梯子顶上搭手接应。老太太养尊处优惯了,心宽体胖,有三个磨盘那么沉,趴在梯子上呼哧呼哧的,下面的县令夫人和丫鬟们抬臀提腿,终于将其拱了上去。快摸到窟口上时,少年人伸出了手,捉住了老太太的腕子,打算将其拉上来。岂料,就在攀援的过程中,这老太太的手主动滑脱了,整个身子犹如一只塞满了粮食的麻袋,从梯子上闪了下来,跃过女儿和丫鬟们的头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血溅当场,立时一命呜呼了。夫人见母亲惨烈毙命,也当即昏厥了过去,吓坏了天梯山下的香客们。噩讯很快传报到了武威县衙,左军昏了脑袋,不问缘由,马上派出了一队衙役,将那个无辜的少年人锁拿到了凉州城,打入了死牢,打算一命偿一命。左军的突然变脸,惊动了河西四郡的所有乡绅和百姓,一时间谣诼纷起,人心惶惶,顿感将有更大的天祸降临,天老爷肯定磨亮了手中的镰刀,来收一茬无辜人的性命。没别的原因,原因只在于大家笃信,那些开窟造像的工匠身上有恩义,肩膀上站着菩萨,头顶上罩着佛光,都是佛祖脚下的子孙,一指头也动不得,遑论还要砍头。左军在凉州为官多年,也不是不明白这一浅显的道理,但左军被悲楚攫住了,况且身边又有一个蛇蝎心肠的夫人,天天以绝食相逼,嚷喊着要为母复仇。左军立意要杀掉这个少年人,用一张羔子皮去抹掉那一张衰朽的老皮子身上的血,绝不退让。

恰在这时,从沙州城里站出来一个汉子,姓索名奎,扬言要去凉州城里赴死,替那个少年人赎命。这还不算,索奎亲自挑中了一个日子,声称要在那一日的午时三刻,必将身上的一腔子血洒在县衙门上,不早一分,也不输一秒。这个消息犹若惊烽羽书,横贯东西,悠忽间传遍了整个河西一线,连乌鞘岭外的兰州城也惊动了。人们惊魂不定,一方面为那个少年人的性命稍稍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却又为这个敦煌英雄捏了一把汗,于是只有哀告苍天,苦求天老爷佛雨广洒,法外施恩。在那一段生死不明的光阴里,河西一带的大小庙宇中人粥稠密,摩肩擦踵,人们的祷告声昼夜不舍,仿佛春天的沙漠中持久的特大尘暴一般,直达天庭。或许,天老爷关闭了他的耳朵,也或许是地上的世人罪孽太深,该来的不来,该去的则已经动身了。索奎出了沙州城,辞别了敦煌的家小,一人,一骑,匹马赶往凉州城,须臾也不敢歇息。但在路经肃州城和甘州城时,索奎还是被绊住了,几乎耽误了行程,自食了诺言。这两座古郡的人们倾城出动,下到庶民百姓,上至豪门强族,均在道路的两旁摆设了供桌,除了三牲和净水,家家户户又燃起了一堆堆麦草。烈焰像呼告,黑烟似冤屈,连祁连山顶上的雪帽子都成了墨黑一团。不消说,人人都知道索奎这一去乃是求死,他的目的地就是一个死字。在炽烈的日光下,人们手搭凉棚,翘望着骑在马脊上的义人索奎,明白马鞍子上另有一个无形的人,这人的名字就叫死。这是一场公开的活祭。在泪水与嚎哭中,既有对索奎的至深感念和追悼,也有对瞎了眼的苍天的愤懑,更隐含着对朝廷与左军的仇意。但人们只能做到此为止,只能眼望着索奎的背影萧然而逝,像一叶焚毁的黄表纸那样,飘然落地,化在地下,成为冥界中的一员。

终于,那日到了。在凉州百姓的注目下,索奎站在了武威县衙前的旗门下,将马匹预卖给了马行的老板,换了一口薄木棺材,并嘱托老板将自己的尸身运回沙州城去,交还给家人。索奎解下了身上的衫子,挂在旗门上,又在脚下垫了一大堆干土,以防血水漫流。索奎单腿跪地,将一把短刀戳在了心口窝上,刀尖刺在了皮肉里,但面若沉铁,不见一丝的慌乱。县衙里始终没放出话来,左军一直不松口,甚至还对兴高采烈的蛇蝎女人讲,这就是讹诈,讹了我,就等于讹了皇上,讹了朝廷。日影西移,刚到了午时三刻,索奎就对自己动了手,将半截刀子攮入了心脏,人也慢慢地倒下了,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凉州城里的男人们突然慌下了,这一场死,仿佛一记非凡的耳光,撂在了众人的脸上,令他们顿时耻辱了起来。他们并没有冲进衙门里造反,而是第一时间抢出了索奎的热身子,装入棺木里,暂厝在了城里最大的寺院中,又是水陆道场,弦索不断,又是挂幡填表,勒石刻碑,总之让义人身后倍享哀荣,不能白白地捐出了这一副好躯体。那几日,索奎的血渐渐擦掉了左军眼里的阴翳,夫人也陶然起来,开始拆洗亡母遗留的衣物。不巧,在一只绣枕中,一向吃斋念佛的老太太留下了一纸手札,称自己老之将至,诸病缠身,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死在天梯山,死在佛祖脚下。真相浮出了水面,那个少年人无辜至极,而索奎的横死则是一桩板上钉钉的冤案,左军经营了多年的名望一落千丈,恶如烂泥。但是,这左军机心很重,不动声色,先是派家仆将夫人遣送到了原籍,接着追去了一纸休书,促其速速改嫁。那几日,左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拒绝一切吃喝,只是没白没黑地伏身于砚田,秉笔狂书,一则向紫禁城内的皇帝陈情,二是向河西全境的黎民百姓谢罪,并将全部家产转赠给了那座最大的寺院,以求供养。事发当晚,左军令属下开释了那个少年人,自己则在公堂上挂印辞官,一袭素衣,悄悄踅出了县衙的偏门。次日一早,一个拾粪的老汉在粪坑中发现了左军,已经面目模糊,蛆虫横生。后来乡下传闻说,那一池子粪水肥力十足,浇在哪达,便烧死那里的全部植物。即便果树上勉强能挂几只果子,咬上一口也是苦的,等上大半年之后,舌头才能清醒过来。索奎的遗骸没能运回敦煌,在凉州百姓的央告下,他的一门亲房人答应了,遂按大德高僧的方式,在凉州城外火化了,并将骨灰撒在了祁连山下。按着辈分上溯,索奎算是索敞的太老子一辈的叔伯,看着远,其实心里很近,直接把嘉庆二十四年的那一件血衣接了过来,穿在了个人的身上。

万里墙城走到了嘉峪关,抛下了一座城池,一截夯实的烽墩,算是站在了西域的尽头。在边墙和祁连山的臂弯里,绿洲连绵,水脉广泛,让此地成了一座天然的粮仓。历朝以来,凡经略河西者,无不视肃州为兵马和粮草之总枢,往往巨资投入,甚为注重。明世宗嘉靖三年,朝廷闭嘉峪关,废沙州,弃敦煌,整个河西一带犹如遭遇了鬼打墙,绝路一条,渐呈死寂之态。到了清世宗雍正三年,上意清明,拨云见日,又重启塞防,打开了门户,让千里走廊美美地吁了一口气,自此长风浩荡,气若幽兰。是年,朝廷拨付专款,令从甘肃的五十六个州县开始大规模移民,移民总数几达两千四百零五户,并在故城之东的台地上,新筑了一座沙州城,拱卫着猩猩峡以西,以及祁连山南麓的诸多游牧部落。这一盘棋中,最要命的一枚棋子落在了肃州城郊,那里陆续建起了几十座大型粮仓,且有一个驻防营在此守卫,设参将统领。在官仓一带,禁绝烟火和生人,擅入者斩。

第九任参将朱纯恺,直隶大兴县人,先后在河西的民勤、山丹、永昌、高台等地当差,阶衔越来越高,却距桑梓之地愈来愈远,一辈子只盼着可以生入玉门关,但苦无机会,人也日渐消沉了下去,暗中早已做好了客死他乡的打算。半年前,独守在家的发妻病亡了,朱纯恺接到了从大兴县捎来的噩讯,恍惚了半晌。他已经记不清那个二十六年前的女子的样貌了,他没有负罪感,相反,这一纸书信却像一剂解药,让他生出了再娶的念想。官仓属于军事要地,而参将当然是肃州城里的一个显赫角色,常有一些联谊和私人走动。择日,朱纯恺将心里的苦楚,说与了一位交情颇好的地方绅士,这绅士满口允诺,由他来玉成此事。说定的这个女子年方二八,来自肃州城外的金塔,虽说是小户人家,日子倒也殷实。媒人热心辣肠,一再催促朱纯恺抓紧迎娶,怕天有不测,万一有什么闪失的话,自己交代不了。朱纯恺闻听话里有话,便唆使手下的粮兵,当即扣住了媒人,让他把肝肺都掏出来,别藏着掖着。这媒人方说,女子家的财东有一个碎儿子,虽然脑子瓜,但男女之事上却精明得很,塞满了花花肠子。近来,这瓜娃子时常翻墙跃瓦,跳入女方的院子里来搜人,幸亏老夫妻俩将女子藏在了地窖里,谎称她去串远房亲戚的门了,未曾还家。朱纯恺一听就炸了,男人的肝胆让他五内俱焚,立马做出了轻重缓急的两套计划。其一,由他带领手下的全部粮兵,亲赴金塔,先将未过门的女子解救出来,安置在媒人家里过渡一段,迎娶的日子再定。其二,他跑了一趟嘉峪关关防,连夜向当把总的一个换帖兄弟借了十七名卡兵,由卡兵替换粮兵,暂时守卫上几日,待他料理完毕归来后,摆酒酬谢。这么着,朱纯恺亲率一支队伍,裹挟着杀威之气,越过了花城湖和沙漠一带,扑向了金塔。这边厢,卡兵们进入了官仓,没了上司,也没有了约束,忽地像一群黄羊冲出了栅栏,无法无天起来。先是大吃二喝,待一个个酩酊不已时,又点灯熬油地开始了赌博。后半夜时,油灯翻了,一场罕见的火灾把半个肃州城都照亮了。城里的男将们肩挑手提,从沙湖里取水,费了七八个时辰,才将大火扑灭。待朱纯恺惊魂未定地回来时,看见两座官仓已经焦黑一片,废墟刺目,便明白自己已是杀头之罪。一方是死罪,另一方则是娇艳貌美的待嫁女子,一向头顶信义的朱纯恺犹疑再三,却又下了一手死棋。他带着属下,在官仓附近的野地里,捕获了六名捉雀子的碎娃娃,指定他们就是纵火者。

官仓一带的杂色雀子成群结队,将这块地盘当成了餐桌,很多都叫不上名字。偶尔,粮兵们恼了,朝天轰上一火枪,半个天空都黑透了,但也无济于事。官仓墙外的娃娃们爱来捉雀子,一为羽毛,二为烤着吃,这回却捉出了天祸。朱纯恺明白娃娃们是无辜的,只好连坐他们各自的父兄,一律锁拿过来,准备先发一步,杀人灭口。这个关节上,一个叫索同海的敦煌汉子走出了驿馆,白色长衫上墨迹点点,上书一行字:纵火者是我。索同海一出手,便抱定了赴死的决心,没人去拦挡他,也不敢拦。他披挂着那几颗字,在肃州城的主街上来回招摇,等同于给朱纯恺示威一般。驿馆的老掌柜宅心仁厚,放风说,这个敦煌人绝非纵火者,他前脚刚入住,闻听了此事,后脚就离开了,他这是把一具热身子当成了祭供,等着挨刀呐。朱纯恺被要了将,只好就坡下驴,开释了那些娃娃的亲属,将索同海当众擒获了,昼夜用刑。不承想,这索同海本身就是个病胎子,没熬到天亮,自己便气绝身亡了。消息传出后,肃州城的百姓抬棺抗议,非要请出索同海的尸骸,抬到兰州,抬到紫禁城去,把这个黑锅底揭开,让皇上来决断。让朱纯恺格外诧异的是,自己的待嫁新娘,那个来自金塔的小女子也和媒人站在人群中,跺着脚,啐着唾沫,一脸蔑视的样子。就在朝廷下达的彻查圣旨刚翻过乌鞘岭,进入古浪峡口时,朱纯恺没了退路,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了失火的官仓中,以此谢罪。半年后,肃州的一个寻恩小组进入了沙州城,找见了索同海的家人,并当场义捐了十亩水浇地,一院房舍,安顿下了寡妇娃娃们。按骨头讲,索同海仅仅比索敞长一辈人的光阴,属于叔伯辈,但前者是一根远支,且常年在外经商,彼此并无交集。

消停了一二十年,这门人在浮世上款然度日,渐渐悄寂,似乎远离了嗜血的生涯。

岂料,清咸丰三年,一队来自甘州的访客打破了宁静,又将一桩生死之事摆在了台面上。访客们均是田夫故老,一个个古稀之年了,跪在庭院中,一边哀哭,一边恳请,央求索家栋出面,去祁连山东段的扁都口要隘,跟土匪王炳宽做一个了断。原来,这群须发皆白的老神仙是一个近门亲族的关系,在甘州城里颇有势力,一向礼待乡邻,与人为善,口碑甚佳。一个月前,族门里祭奉一位老先人,可当他们打开家庙时,却悲伤地发现佛头被盗走了,只留下了半截子躯干。这尊佛像乃镇宅之物,恰是这位老先人在乾隆九年于敦煌莫高窟定制,大德高僧开了光,作了法,一路上大费周章地迎请回去的,珍罕无比。佛头的丢失,让这一门人失了三魂,丢了六魄,一下子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不几日,土匪王炳宽差人从墙外扔进来了一封书信,坦言是他窃走了佛头,一不许失家叩衙报官,二者,勒令失家用四十二两黄金赎回,逾期不候。王炳宽那年恰好四十二岁,他想给自己讨个喜。钱不是麻烦,阖门上下东挪西借,很快就凑够了这一笔巨资,但更大的不安如影随形,压迫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缘故是这一门人阴阳失衡,女人多,男将少,且在几家兄弟的脉系上都是单枝儿,谁也不肯吐口,独独让自己的后人去一趟扁都口,那无异于送羊入虎口,有去无还。焦灼中,甘州城当地的一个麻眼术士点醒了他们,称敦煌索家乃是河西走廊上的一门人杰,保义郎,及时雨,不妨去问问他们,请他们出面跟匪首王炳宽交涉,兴许还有一个转圜的机会。到了索家栋这一世的光阴里,日子平静,无波无澜,似乎跟四方邻舍们没有区别,岂不知淌在他们身上的血仍是烫的,没有一丝半点的凉意。听罢缘由,索家栋慨然允诺了,惊得那一帮甘州遗老泪下如雨,当他是一位现世的金刚,菩萨的转世,前来拯救这一门族人的。索家栋乃是火性子,说干就干,隔几日便进入了甘州城,恰好王炳宽的书信也到了,指定了交割的日子与地点。到了那一日,索家栋让东家宰了一头牛,不为吃肉,只要那一张血淋淋的生皮子。索家栋将黄金埋在了牛皮中,命针线好的女人仔细缝毕了,横担在了马背上。进山前,索家栋丢下话说,他这一去,要么将佛头完整地迎请回来,要么自己躺在这一具牛皮里,请东家随便葬埋了,自家的亲属也绝不敢来找他们要伙食账。千猜万想,谁也不曾料到,佛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但躺在生牛皮中的不光是一个人,多出的另一个却是索家栋的次子,名索曹刚。

这索曹刚是一介孝子,不忍父亲独自上山,去钻悍匪们的刀丛箭林,天罗地网。他应该是在山脚下拦住索家栋的,一番游说后,爷父俩这才进了扁都口,出现在了王炳宽面前的。据后来归正的喽啰们说,索家栋坚持让自己的儿子抱着佛头先行下山,待一切无虞了,他才肯交付黄金。悍匪王炳宽占山为王,狡黠一生,竟也不知其中有诈,遂放行了。儿子和佛头安全之后,索家栋便将王炳宽带到了一处山崖,让人开挖,刨出了那一捆鼓鼓囊囊的牛皮。王炳宽打开了牛皮,不见金子,只看见了一地的卵石,当即就炸了。索家栋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面对架在脖子上的鬼头刀,居然开示起了王炳宽,促请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王炳宽问:佛是什么?索家栋说:佛是人中的狮子。那你算个什么?土匪问。索家栋答:我是狮子的仆人,你不会懂的。言毕,索家栋像狮子一般扑了过去,抱住王炳宽,双双堕入了深涧中,当场殒命。山下,索曹刚捧着佛头,刚刚走出了扁都口,周围伺伏的喽啰们惊见山顶上漾起了一炷狼烟,料知有变,便突然袭击射杀了他。王炳宽的副手,也就是土匪二把子目睹了这一幕,被这一对爷父俩的胆量震慑住了。他本来就信佛,忽然扔下刀枪,跪在山上,念起了阿弥陀佛。他带人寻见了索氏父子的遗骸,按当地的风俗,将他们入殓在了尚未干透的生牛皮中,一路举丧,送进了甘州城里,交给了东家,而后全部去了衙门自首,各归其命。回头再说那一户人家,进了秋月后,马院里的一座草垛上爬满了蝇虫,臭气肆虐,人神厌倦。掌柜的派伙计刨开了草垛,发现了腐烂的牛皮中码得齐整的黄金块,鲜亮刺目,居然一两不多,一钱不少,还是当初缝制时的针脚线。索家栋是如何瞒天过海,狸猫换太子的,恐怕只有天老爷在上,天老爷才能看得见。这一帮七老八十的兄弟决议一番,从黄金里排出了十分之一,又组团去了一趟沙州城。但索家栋的遗孀和上下亲房们坚辞不受,只顺命地领回了爷父俩的骨殖,择了一个吉日,葬埋在了沙山下的一片洼地里。末了,甘州来的叔伯们不忍心,出钱镌制了一块牌匾,上书:敦煌义人。待他们七咳八嗽地返回故里时,那块牌子也被悄悄摘了下来,兜兜转转,而今也下落不明,仿佛这不是一件值得炫耀与夸饰的事。索家栋和索曹刚父子的灵位,一直供奉在甘州城中的一座家庙里,就在那一尊修复一新的佛像脚下,月月祭奠,代代景仰,义若恩公。论起来,索家栋是索敞真正意义上的太老子辈,他是索敞祖父的二哥,而索曹刚则是索敞的四叔。这一桩义请佛头的故事发生十三年后,索敞才降落人世,而索家栋的那一支可能耗尽了元气,慢慢凋敝了,只剩下了残损的记忆与坊间的传说。

索门的这一件血衣,一直在暗处挂着,在族人的心里叠放着,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再次请出来,披挂在身上,用生死去说话。这一件衣服不旧,不破,也不脏。即便旧了,也要用义气去翻新。哪怕破了,也还有死来缝缝补补。如果仅仅是脏了,那就惟有一条浣洗的路,它就是以血洗血,使其簇新如初,无负今日。果然,天命又一次追上门来了,索取这一族人的第七颗脑袋。

光绪三十年,敦煌全境的庄稼把式们暗中撺掇,突然在城门楼上点了狼烟,开始了抗粮暴动。暴动伊始,声势炽烈,泥腿子们呼啦啦地麇集了三千多人,一度包围了县衙,并在冲突中杀死了十四名衙役,局势一下子失控了。飞报朝廷的羽书上奏明,称西天将倾,恶徒作乱,恐有蔓延之势。彼时,朝廷也心弱体虚,国家惊鸿不已,朝堂上更是一片唱衰之声,但对西北一隅的乱象,却使出了一招杀手锏。肃州总兵柴洪山提兵压境,在敦煌一带实行弹压,杀人无数。暴动的引子甚为明朗,自乾隆八年起,朝廷在河西四郡施行采买粮的措施,以充边备。天高皇帝远,本地的官吏却阳奉阴违,暗中使诈,仅敦煌一地,每年便浮收粮食八千石,不知去向。事实上,庄稼把式们的诉求卑微至极,无非是连逢灾年,颗粒无收,央请朝廷予以减免每户每年必纳采买粮四石的常规,以使民生修复,百姓能喘过一口气来。光绪三十年的暴动是由兄弟俩首倡的,一个是本县的监生张鉴铭,一个是武举张壶铭。这张壶铭天生就是一介武人,矬如铁塔,却力若蛮牛,年少时去过崆峒山与中原一带,习武经年,尤其会使一套精彩的翻子拳,十几个汉子近身不得。索腾那时一十八岁,偏巧又跟张壶铭是左右隔壁,少时天天趴在墙头上看人家习武,心生艳羡。张壶铭见他身坯子不错,且天资聪颖,便择日说与了对方家长,纳其为徒。如今业已跟班学习了数年之久,马上马下,技艺精进,出脱成了一个磊落慷慨的儿子娃娃。弹压开始后不久,柴洪山便遣一哨主力人马,素衣暗服,于后半夜钻进了沙州城,捕获了暴动头目张鉴铭、张壶铭等人,当即打入了死牢。柴洪山使出了软硬两手,一方面礼遇张鉴铭,让其出面去给暴民们游说,促请大家都散了,体恤朝廷的美意,一如既往地缴纳粮贡。另一方面,却对弟弟张壶铭判了死罪,打算拿他祭刀,一展杀威。兄弟俩各自囚禁,彼此不知,张鉴铭便生出了书生气,慢慢退缩了。消息走漏出来后,索腾先急了,不忍心看见师父曝尸街头。到底是少年人吧,一时血勇,觉得自己可以上天入海,便纠集了一伙子伴当,趁黑去劫狱。恰好一个伴当的哥哥在狱中当差,索腾找借口混了进去,见到了师父。这时的张壶铭屡遭大刑,骨骼都断了似的,动弹不得。索腾用计,将师父塞在了半夜去党河边拉水的驴车上,逃出了县衙,个人却被耽误了,扣在了牢中。索腾换上了师父的血衣,用砾石将五官划花了,决意要自己顶缸,替师父去死。他真的如愿了,天不亮就被刽子手在囚室里枭了头,身首异处,并被草草葬埋了。原来,柴洪山接到了一封兰州来的密令,申斥他心慈手软,一再延宕机会,枉顾上意,让朝廷的威严几近扫地,所以他才提前动了手。

约摸半年后,张氏兄弟的父亲因为担惊受怕,发了急症,忽然就殁了。躲在罗布淖尔一带养伤的张壶铭大病初愈,不顾劝告,偷摸着进入了沙州城,赶来哭丧。孰料,张壶铭刚刚跪在灵堂上,柴洪山的探子便一眼认出了他,周边的捕快们一拥而上,迅即拿获了目标。张壶铭很快被处斩了,追着他的弟子的脚踪,一路去了西天。但让柴洪山寝食难安的是那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人,居然如此肝胆,如此不惜一命,简直闻所未闻,让他夜夜噩梦。惊惧之下,柴洪山令人刨开了索腾的坟,一顿鞭尸后,仍不解恨,又让人浇上了火油,挫骨扬灰,一风吹净了。天老爷在上,天老爷忍痛不语。直到八年后,也就是民国元年的秋上,清廷崩溃,改了朝,换了代,笼盖在敦煌头顶上的乌云才涤荡殆尽。这时候,囚禁多年的张鉴铭等几个抗粮领袖也被释放。在他们的倡议下,沙州百姓你捐一斗麦子,他送一碗清油,我献一根椽子,很快劝募了一笔不小的经费,在南湖之畔竖起了一座义士碑。在敦煌人的心里,那个十八岁的儿子娃娃死了两回,活着时死了一回,死了之后,他又重死了一回。于是,在青色的碑石上,索腾的名字一共出现了两次,一例是隶书,另一例则是榜书,力压群雄,煊赫一时,为各界人士顶礼传诵,歌功不已。说起来,少年索腾和前述的索曹刚一样,均是索敞的叔伯辈一代的人,但因为他生前尚未婚配,没有子嗣,所以这一脉也就断了,断在了这一门人的记忆深处。加之索腾死状惨烈,故族内人鲜有提及,无人敢碰这个伤疤。

浮世是经不住过的。索门的这六辈子爷孙,提着七颗血光飞溅的脑袋,越走越稀,越走越远,仿若这头顶上的星空运行不已,喊不停,也伸手摸不见。但秋日的夜空肯定也不是天堂,相反,它泌下来一种入骨的凉意。这凉意浸透了悲哀,布满了痉挛,似乎随时会旧病复发一般。现在,已到了索敞这一辈人的光阴里了,他亦不能被赦免。

在晾房上荒坐了一个时辰,瞥见院门外的动静时,索敞抬屁股下来。薄暗中,脚没踩稳,梯子吱嘎一下,索敞提前跳了下来,觉得有一颗秤砣,在身体内咚地一下,腿脚不比年轻时那么轻松了。晾房在偏院的一隅,属于整个义庄里最高的建筑,上面布满了窟窿眼,有利于通风和悬挂晾杆。收秋时,索敞让伙计们挂进去了葡萄、瓜片和一些耐寒的菜蔬,等风干了以后打算过冬。这都是母亲当面交代的,催促再三。母亲索佟氏已届古稀,平时就像一只坏掉的木鱼,不吭不哈,只在佛堂里丢盹儿,后半年却回光返照,指东戳西的。索敞清楚,母亲催着晾晒,其实是心里惦记着孙媳妇的肚子。眼见着肚子一天比一天鼓了,母亲心里的魂忽然睁开了眼,似乎要亲见一眼下下一辈的头生子的降生,她才能宽释下来。傍晚时,后院里就传出了惊怪声,索敞的婆娘索柳氏卷了一匹布,提上一筐花馍馍,急吼吼地踅出了偏门,恐怕是去请收生婆了。当时,索敞就在晾房里,瞥见这一幕时,个人的心里也咯噔一下,觉得事情就在今夜,不由得潮起了一丝激动。晾房内自有一番天地,空气是甜的,老鼠没害,蚊蝇不来下蛆,夜风从孔洞里拂过,让白昼里的暑气一干二净,凉快极了。整理完了晾杆上的东西,索敞干脆躺在了房顶上,盯望着浩大的夜空,开始胡思乱想。事情就在今夜,这是长子索朗结婚之后的第一个喜讯,也就是说,索门一族的新一代的光阴开启了,在这个荒凉的人世上有了一席之地。念想至此,索敞不由得洇出了一片眼泪疙瘩,慢慢地敷在了颊脸上,擦也不擦。这一刻,索敞恍惚觉得夜空的深处,六辈子甚至更多辈子的先人们都在盯望着自己,在看他的表现,在看他的因果福报,也在掂量他的品行和胆气。讶异的事发生了,漆黑如巨石的夜空,忽然裂开了一条罅隙,一道红光自裂缝中溅落下来,打在天幕上,打在了索敞的眼底里。这天是初七,前后左右没有月亮,星星却很繁,犹如满满一簸箕的黄豆。索敞慌了慌,又抬望夜空时,这才明白天上挂着几件轻薄的血衣,吹来荡去,破烂不堪的,而那些散落的星星,不过是血衣上撕扯开来的纽襻与针脚。索敞没动,眼泪疙瘩是自己干掉的,风也帮了忙。索敞对个人叮嘱说,谁也不能对儿孙咋样,即便天老爷再扔下来一件新的血衣,那就千刀万剐的由我来穿吧,反正我现在是一只老羔子,太划算了。起身揉完了眼睛,索敞突然看见院门外的土路上,出现了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好像是从胡家坊一带过来的,于是慌忙下了梯子。

母亲索佟氏佝偻着腰身,半跪在地,噘起嘴吹着鏊子下的柴火。也没用大柴,用的是刨花和锯末,起了一些文火,这样烙出来的鏊饼才有嚼头,也可以存放许多时日。夜饭罢了,儿媳妇索柳氏下午发的半缸面,慢慢酵了起来,直往缸外冒,再不动手就怕会酸掉。冒犯了粮食的罪够大了,但索柳氏是被后院中的惊怪声勾引走的,婆婆也就宽谅了她。索佟氏的腰坏了,够不着案板,干脆将铁鏊子拎出来,在灶房外的墙根里支了三块砖,摆好了鏊子,吹了火。在旁边的小面板上,索佟氏给面团使好了碱,擀成一轮满月的形状,铺在了鏊子里。索敞走过去的时候,吃惊地发现母亲已经烙出了七八个鏊饼,齐刷刷地立在墙基上,等着逐一晾干。索敞没有怨怪母亲,动一动手脚,兴许对她的身体有好处,总比打瞌睡强上许多吧。锅里的那一个刚刚烙好,一拃厚的鏊饼两面金黄,仿佛一块结实的炼砖。索佟氏从鏊子里卸下来,掰开一牙,递给了儿子,让他趁热吃。昏暝中,索敞瞭见原先锁在鏊饼中的蒸汽噗地一下,从里面漾了出来,形如一只白色的小兽,眨眼间便飞了,不知所终。索敞接在手里,并没吃,随手搁在了灶房的窗台上,瞥见母亲又擀出了一轮满月,铺在了鏊子里。索佟氏从烟火中抬望了一眼儿子,摩挲着擀面杖,嘟哝说:听见你哭了。索敞没承认,但也没否认,蹲在地上抓起了一把锯末,塞在了鏊子下,吹了吹火。索佟氏倒也不追究答案,手里揉弄着剩下的最后一块面团,吭哧吭哧地说:听着,凡事要耐下性子,不能慌。就这一句话,让索敞立时身体一激灵,锁住了心里的胆气,腿上的筋骨也一下子绷住了。索佟氏是童养媳出身,在这个家几十年了,经见了不少,耳食的更多,了解这个家门中的全部底细与血仇。丈夫死后,索佟氏独守了这么多年,从没对儿子讲过一句重话,今天算是破了例。索敞心里了然,母亲也一定闻听见了院门外的那一些陌生的脚声。夜半的访客,非贼即鬼,一般不会是善茬,差不多是阴阳两世中的祸害吧。只不过母亲信佛,又是个妇人,不好直说罢了。索敞安慰了几声,让母亲偷空歇歇,别那么费事,但也知道劝了没用,便拔脚走了。索敞到了前院,用抽子掸掉了身上的灰土,点了灯,给烟锅里填装了烟丝,开始喂火。跟别的人家一样,前院里辟了一畦花坛,栽种了一些花花草草,遇上前几日的一场小雨水,正开得繁茂。索敞的眼神掠过了花草,一边盯视着门上的动静,一边用纸捻子喂火。偏不巧,南墙外大柳树上的老鸹啼了一声,又啼了三声,声音好像两个人的四只手,从黢黑的夜空中扑将过来,向他讨要一件贵重的东西。索敞的眼底里一黑,火捻子也跟着灭了。

这时,院门响了。

门开了,但胡恩可并没有跨腿进来。索敞立在门槛内一再礼让,瞭见对方的身体晃了晃,扶住了门墙。索敞踏实了,不是鬼,也不是贼,这胡恩可乃是沙州城里的一介小商人,半年坐商,半年行贾,还在胡家坊一带种地,全看天老爷赐下什么样的气候。索敞料想,一定是客人走乏了,顺道进来歇缓一下的,便和言善语地又邀了一番。胡恩可后面跟着长子梵义。梵义去搀父亲时,却被胡恩可拦挡住了,好像门墙比儿子可靠。胡恩可稳住了身子,释解说:呃,腿脚不听使唤,胳膊也蹿麻了。索敞回说:上了岁数了,千万别折腾自己,兄台有啥吩咐的话,喊我一声,我过去听话就是了。胡恩可歇缓了过来,探问说:姨娘稳静么,睡了没?说着话,一条腿迈过门槛,另一条腿也追了上去。这个空当上,梵义才弯下腰,冲着索敞一揖,问候了一声。胡恩可被引到了索佟氏的跟前,一块鏊饼刚出锅,卸在了绳篮里,又转手赠给了梵义,让娃娃趁热吃。胡恩可捧住索佟氏的手,低首说:姨娘,你身子骨还这么稳静呀,真是上佛开了眼,我这回来得仓促了,我给你行个礼性吧,你千万别嫌弃。言毕,将手里的一块碎银子塞给了对方。胡恩可留下了梵义,让儿子相帮着索佟氏灭火,收拾灰烬,打扫锅灶,这才攀住了索敞的肩膀,去了前院。

茶水摆放停当了,另有一盘花馍馍,一碟瓜子。两个人相视而笑,款款落座在了花坛旁,这才正式开始了男人们的见面礼。索敞将个人的烟杆子递过去,又接住胡恩可的,各自衔在了嘴上。胡恩可借油灯点着了纸捻子,将火喂了出去,索敞让了让,末了还是接受了。烟丝是提前填埋好的,给对方品尝一下,这是起码的礼数,跟筵席上的敬酒碰杯一个道理。胡恩可咂了一小口烟,嗓子突地一辣,险些呛了出来,但他及时地憋了回去,稳住了情绪。索敞不一样,连着吸了好几口,只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味,发甜,但不过瘾。胡恩可尝出了味道,东家给客人填的一定是旱烟渣和口外的莫合烟羼杂的料,很不客气,一上手就是下马威,如此鲁莽的待客之术,倒是头一次遇见。索敞的舌头则失去了辨认,感觉煞是虚无,味道里有些酒气,一定是客人事先拌好的料,费了心思和诚意。越抽越辣,胡恩可仔细地拨弄着火,尽量让对方能瞧出自己的喜兴,但味道里埋着的警觉、防备与拒绝,让他的神经亮了起来。这种虚无像鏊子下的暗火,因为锯末略湿,跑出来的烟就在膝盖一带缭绕着,挂不在天上,索敞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团雾气中,猜不透客人的来意。索敞哼哈了一下,胡恩可也点了点下巴,谁都不肯先发第一声,默默地坐在秋夜下,似乎谁先开口,谁就败北。

这一段时日,河西一带陆续进入了晒秋的季节,敦煌亦不例外。沙州城外二十三坊的百姓碾完了麦子,将房前屋后腾出来,把苞谷、甜菜、洋芋和菜蔬从地里拉回来,该晒的晒,该储的储。晒秋也是歇缓的日子,这之后,还要去地里翻耕、浇水、施粪和压沙,等头一场霜下了下来,才能彻底消停,过一场冬闲的日子。承继了祖荫,经过了六辈子先人们的在世光阴,索氏一门渐渐坐大,已经成了沙州城以及关外三县的著姓高门,其中尤以索敞这一脉最是兴旺,历年来获得了不菲的义捐,在党河右岸有几十亩水浇地,沙山下有十几亩瓜田,另有一座不大的果园。义庄雇了名单有一册子那么多的长工,由着大家去耕种和收秋,只在每年晒完秋之后,索敞才抽取大头,听管家丁荣猫翻着账簿子,说道说道一年到头地里的总收成。平素里,索敞是个甩手的财东,性喜幽闭,大门不出,二门也不迈。索敞明白,自己一旦出了门,门楼上那一块写有“义庄”二字的匾额,会被无形地扛在个人的身上。索敞害怕被人世上的大小冤屈拦下,也恐惧天老爷变脸,冷不丁地扔下来一件血衣,恰好套在他的身上。所以索敞很是规矩,照着敦煌人的那句俗话行事,睁眼闭眼,石头大了绕着走。索敞在城里开着许多家店铺,也出租店面,偶尔心血来潮了,他会改头换面,把样子混淆起来,趁着天擦黑出去溜达几圈,摸一摸行情。好几年之前,也就是在自家的香油坊里,索敞跟斜对面的老掌柜胡恩可见了第一面,一来二去,彼此熟稔了起来。索敞了解到,这个不苟言笑的胡家坊的小财东与自己仿佛,在城外置田,在城内的繁华地段上开店,有车马挽具,有皮毛加工,有农具制作什么的,只不过家业不大罢了。索敞喜欢胡恩可的静默,不多开口,不乱打听,不戳是弄非,也就更不会伸手索要一些要命的东西。在一起时,两个人论过齿序,胡恩可年长九岁,但长子胡梵义却比索朗小上五岁,下一辈人打了个颠倒,原因各在心中,不便言明。这么冷不冷热不热地交往着,直到长子索朗大婚的前一日,胡恩可竟然扑棱棱地跑上门来,讨要一份红帖,还下了一份重礼,让索敞当即不能自持,引着胡恩可去拜见了母亲大人。纵是如此,胡恩可谨守着分寸,平时绝不来义庄叨扰,惊动索家的老小。目下,这个晒秋的夜里,胡恩可不请自来,一定有他的因由。这么思忖时,索敞看见胡恩可噗地吹飞了烟灰,抽毕了,将烟杆子递还了过来。索敞也磕掉了对方烟锅子里的灰烬,递了回去,胡恩可接住了。过了这个吃烟的礼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男人们的信任便建立了起来,该说道了吧。不承想,胡恩可捏着一疙瘩烟丝,慢吞吞地填在了他个人的烟杆子里,喂了火,又吧唧吧唧开来,只字不语。索敞没了计较,也抽起了自己的那种辣烟丝,过了第一口之后,脑子里忽地澄澈了起来,好像心魂回来了,落在了腔子当中。

那边厢,梵义帮着索佟氏扫完了柴灰,码好了砖头,将墙基下的鏊饼陆续移在了灶房中。返身回来取鏊子时,生铁的鏊子太烫,磨蹭了几下。再等去了灶房门口时,突然闻听索家的后院中传出了一声嘶喊,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一个女人从房顶上摔了下来。索佟氏踮着缠脚,去了一趟后院,又急吼吼地出来了,蹲在灶台下填柴,催喊着梵义拉风箱,很快烧出了一锅热水。索佟氏率着梵义,将一桶子热水提到了后院内的偏房门口,门帘下有人伸手,接了进去,索佟氏也就消失了。嘶叫声继续着,比先前更惨,更尖厉,差不多能喊破人的耳朵。梵义不谙人事,浮想起了腊月里宰杀年猪的场面,心里怯了起来。怯归怯,但好奇心占了上风,梵义趴在了窗缝前,目光立时窄瘦了起来,偷偷地往里头窥伺。这一刻,索朗的女人精赤赤地躺在大炕上,岔开了大白腿,哭喊个不停。一头是收生婆在训骂,在催喊,在支招,另一头则是婆婆索柳氏在压肚子,在哭,在呜里哇啦地叨念。炕沿下头有一个东西簌簌簌的,原来是索佟氏跪在地上,焚了几张黄表纸,念着佛号。整个偏房内最悄静的当属索朗。索朗偏坐在炕头上,攥住了女人的手,一动不动,脑袋却一直仰看着,好像屋顶上的那一层仰衬纸是一篇锦绣文章似的。梵义此前见过几面这个大少爷,但从未瞭见过对方如此难受与煎熬的表情,好像犯下了死罪,让别人代为受过,内心不忍似的。女人在炕上扭曲着,喊说奶胀,胀得难受,快爆炸了,也快疼死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索柳氏抬手,甩给了儿子一耳光,又攥住索朗的头发,将他的鼻脸压在了女人的胸脯上,催他快吸。索朗的嘴叼住了女人的奶头,腮帮子鼓动着,一咂一吸。果然,女人慢慢消停了下来,汗下如浆,浑身布满了一种乏气。窗外,梵义简直听不见自己的气息了,好像比索朗更紧张,更揪心炕上的这个女人。梵义换了一只眼睛,瞄见收生婆在女人的尻子下面垫了一只枕头,又开始训骂,催她使劲,千万别睡着了。女人的腿再次打开了,一惊一颤的,让隆起的肚子像一只刚刚出屉的大馍馍,收生婆轻按了一指头,指窝半天也鼓不上来。稍顷,梵义窥见女人的大腿缝里开始流血了,血不太大,噗嗤噗嗤的,鼻子里立时吸到了一股血腥气。梵义嗓子里恶心,但好奇心催迫着他继续窥视。这一时,女人的大腿缝开得更大了,喊得也惨,一根几乎透明的大胡萝卜从里头滑脱了出来,掉在了炕上。

许多年后,梵义每次忆想起这个晒秋之夜的一幕时,他的眼睛总会对心口说:骗你是鬼,真的是一根大胡萝卜呀,我亲见的。胡萝卜在敦煌一带俗常极了,不算有利植物,跟洋芋一样吧。有一回,梵义带着弟弟梵同和胡家坊的一帮小子去滑冰,在沙山下的一块田里偷拔过一根。那根胡萝卜比梵同只高不低,足有三尺长,还有胳膊有腿,头顶上有一撮毛,其实是枯萎的烂秧子。不巧的是,一帮人蹚过党河回家时,梵义肩上的胡萝卜不老实,居然掉在了冰窟窿中,怎么也没打捞出来。梵义不甘心,后来又去看过几趟,见胡萝卜已经被冰封在了水中,浑身上下红扑扑的,犹如玉石雕出来的那般,接近于透明。梵义当时想挖,但一想胡萝卜姓胡,自己也姓胡,一笔写不出两个胡字来,遂放弃了。岂料,那根被河水冰封了的胡萝卜,现在居然从索朗女人的大腿缝里挤了出来,梵义还是骇然不已。不待梵义再去窥看,门窗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哭声像家里发现了贼,让梵义很不自在,忙拔脚离开。

檐角下挂着一根晾绳,上头晒着一排子手巾和土布。一不小心,梵义的脸撞在了手巾上,遂想也不想,直接拽下来一个。梵义没用手巾擦脸上的汗,随手揣在了夹袄里。

吃饱了烟,胡恩可磕掉了烟灰,将烟袋绑在了烟杆子上,收拾停当。索敞的耳朵支起来,听客人说:哦,胳膊不麻了,腿也不麻了。刚来的路上浑身麻死了,险些摔了几个跟头。索敞让了一下花馍馍,又让茶,但客人没接。南墙外大柳树上的老鸹又在叫,叫得人心慌,好像在不停地伸手乞讨。他叔,我这番来,专门在你跟前许一个愿的,胡恩可道。索敞惊得一跳,尻子离开了凳子,手按在了对方的膝盖上:兄台,这话咋说么,这半夜三更的?胡恩可不苟言笑,依旧锁住了表情说:我已经在莫高窟的开元寺许了愿,吃了咒,现在来你跟前讨一个应许。是这,我想给你们索家开一座窟子,等开开了,我再塑像描佛,请神拜祖,全盘转交给你这个东家去掌握。索敞蹲在地上,忽然觉得这个胡家坊的小财东幽深如谜,难以猜解。索敞的内里,慢慢潮起了一番激动,但更大的羞愧覆压了过来,仿佛天老爷指派了这么一个人物,前来数落自己这个轻慢了先人的不肖子孙。索敞的嘴里塞了缠麻似的,一时间语无伦次了:兄台,你这唱的是哪一折子呀,即便修一座家窟,也不能劳你点灯费油,那是我个人的主张,我怎么能拖累了兄台你呀。胡恩可罕见一笑,笑意又倏忽间泯灭了下去:他叔,你别说不打粮食的话。这人抬人、僧抬僧的道理,我胡某人还是觉悟的。你们索家满门人杰,代代义士,只可惜这个人世轮转太快,仇难灭,恩易忘。假如不在你我这一辈人的光阴里开窟作纪,树个碑,立个传,恐怕后来的人……话刚至此,梵义却从义庄的后院里跑了出来,又喘气,又咳嗽,站定在了父亲和东家的跟前。梵义没眼色,嘴里嘀咕着胡萝卜什么的,截断了话头。胡恩可无奈,将一腔子热心辣肠吞在了肚子里,突然出手,在儿子的脚踝上敲了一烟杆。梵义哎哟一下,坐在了地上。

索朗也跑了出来,见有外人,忙肃然而立,作揖问候了一下。索敞亦不避讳,探问说:下下了么?下了,两个人都平安,爸你放宽心吧,儿子道。闻听此话,胡恩可的心里哎哟一声,后悔选错了日子,在人家添丁进口的时候来叨扰,真是不该。索敞再问:下了个啥,裆里有肉没有,快说呀?梵义见索朗搓着手,又是一副难受和煎熬的嘴脸,好像犯下了重罪一般:哦,下了个扎花的,贼婆娘,肚子不争气嘛。索敞闻听,心里轰的一声,仿佛一堵宽大的山墙垮塌了,腾起了一天空的灰土,罩住了自己。胡恩可窥见了时机,忙抱拳道喜:他叔,恭喜你呀,索家今天有了下下一世的人,你也做了太老子了。说着话,胡恩可从脖颈子里摘下了一串佛珠,递在了索朗的手里:我白手来的,没带别的东西,这个珠子算是我给月子娃行的一个礼性吧,你收着,千万别嫌弃。索朗辞让着,索敞却令儿子收下了,爷父俩谢过了客人的美意。或许是一报一还吧,索敞开口说:兄台,家里添了一个扎花的,你既然见证了,干脆你给娃娃起一个名字吧?这个秋夜上,胡恩可也被索家的气氛感染了,细斟慢酌了一番,便道:细君,就叫细君吧。等娃娃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的话,锅头灶台,穿针引线,品行里少不了仔细的。索敞一击掌,嘴里喊了几声好,恭维说:兄台,你说细君,以后就叫细君了,你的嘴一定是开过光的,你也算娃娃的一个太老子,等细君懂事了再让她认你,呵呵。梵义扶住了父亲,往院门外走去。

半晌了,索敞还立在门楼下,盯看着客人们渐渐消失,被洪荒大野中的一团黑暗吞没了。秋夜凉了下来,索敞有些哆嗦,寒意加身。闻听大柳树上的老鸹又叫了一下,索敞拾起一块土坷垃,刚打算轰一手时,管家丁荣猫却从门外闪了进来。丁荣猫问:

“老东主,胡家坊的这个老贼娃子来下什么药呀?”

索敞丢下了土坷垃,仰头问天:

“唉,他来摸我的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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