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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夕光看似很亮,温度却凉,从罗布淖尔和当金山那一带照过来,将人们身上的热量都刮走了,前心后背里孵起了一堆鸡皮疙瘩。夕光如炬,远处的沙山被点着了一般,一忽儿黄,一忽儿红,变幻着颜色。爷父三人没进城,这时候熟人太多,打个招呼都费唾沫,所以撇开了大道,拣了一条牛车路,往胡家坊的方向上去。路也没问题,只是两旁的沙子被风吹卷起来,蘑菇状,小旋风似的缠在脚上。到了一个三岔口,胡恩可立下身子,左右瞭看了一眼。胡恩可对儿子们说:走,干脆去郭弦子那达坐坐,半年没见他的面,听说他心里麻缠得很,被他的那个小先人折腾的。梵义没意见,搀住了父亲。梵同煞是鄙夷,啐了一口痰,被哥哥偷空踹了一脚。

半路上,胡恩可又觉得胳膊麻,歇缓了好几次。麻就像一把绣花针丢在了身体内,蹿到了腿脚上,整个不听使唤。梵义惜疼父亲,劝他折返回家,但胡恩可没答应。梵义终于忍不住了,问说:爸,这些天你赶着去索家,又去沈先生家,你究竟打的啥算盘呀?胡恩可不语。梵义再道:去串个门,说说闲章,解个你心里的烦闷也就罢了,可你一开口就掏金赠银的,先是答应了索家,给义庄的人开一座家窟,供养别人的祖宗,今个天你又应承了沈先生,将家里的那片宅基地拱手相送,还要无偿替他起一院房子。实心说,他们跟咱家又不沾亲带故的,八竿子也打不着,何苦来着。这一时,胡恩可从路边捡起了一根毛糙的棍子,胡杨木的,随手磕掉了上面的泥灰,拄在了手上。胡恩可嗔怪说:糊涂匠,我一直带着你,就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思,你居然还这么懵懂。梵义早就料定,父亲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并不意外。果然,胡恩可说:

“我做这些,是在给你们兄弟俩铺路呐。”

梵同不屑,插嘴问:“什么路呀?”

“唉!”胡恩可唉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说,“谁有谁的路,谁都走在个人的路上。我这一辈子的光阴,就活在敦煌的这条路上。等你们大了,翅膀硬了,可能就不需要老子了,但现在还得我去铺路,铺一条活路。”言毕,胡恩可挣开了梵义,率先走了。

到了阴家坊,爷父们找见了郭弦子的家。岂料,开门的却是一个生人,释解说郭弦子早就把这一院房舍打掉了,过了户头,搬离了这里。阴氏在敦煌是一门大姓,人才迭出,麇集而居,甚少能容得下哪一个外人,遑论郭弦子这样灾民出身的异乡客。主人善心,抬起胳膊指点说:去坊外东南向的干滩上找吧,听说郭弦子挖了一座地窝子,开了一堵墙,就在那里过渡呐。爷父们作揖离开了,很快就瞭见一根柴烟挂在戈壁滩上,像一架天梯似的。

进去门,胡恩可登时恓惶起来,念想着郭弦子的种种不易与窘迫,心中暗了下来。嫂子正在墙根下打布坯子,见了爷父三人,慌忙立起身子,眼泪婆娑了出来。接过嫂子递来的开水,落座在条凳上,胡恩可一时无话,让嫂子接着忙。这是个四处漏风的院子,靠北打了一堵土坯墙,另外的三面则用红柳扎起了半人高,枝条摇曳,瑟瑟发寒。墙外面拴着两只羊,跑着一条狗,也不吭,也不哈。里头的墙根下用板材搭起了一个简易顶棚,遮护着一座锅台。柴烟有些湿,所以风吹不散,懒洋洋地挂在头顶上。锅台左手的地面塌了下去,往下砌了几个台阶,里头就是地窝子,专门睡人的。锅开了,嫂子停了火,将铁锅搬了下来,戳在墙下,让慢慢晾凉。胡恩可看着一锅稀里糊涂的糨子,登时鼻酸,又瞧见小儿子梵同一脸不屑的样子,不由得腾起了一股无名火。胡恩可问:弦子哥呢,人咋不见?嫂子道:雷音寺的一尊金刚像受了潮,半个月前塌掉了,弦子被庙祝喊去了。嫂子的脚下堆满了一地的破布头,大概是从裁缝铺里拾来的吧,花哨极了。嫂子梳理开一块布头,在上头抹了糨子,然后粘在板子上,慢慢拼贴。拼贴完一层,再在上面覆一层,打成厚厚的布坯子,晾干后可以纳鞋底,剪成鞋帮子。嫂子抽吸着鼻子,明显在委屈中,问一句才答一句。乔果呢?胡恩可环顾一遭,问道。嫂子语气暴躁:死了,他死了我都不会想他,我给菩萨发过誓。不用问,嫂子在跟儿子置气,心里的疙瘩不舒展,还在气头上。

嫂子是再醮之人,多年前带着儿子乔果,嫁给了郭弦子。郭弦子当时在阴家坊有一片房产,安顿下了这一对孤儿寡母,对乔果也视同己出。郭弦子是一个能人,会开窟箍窑,还是一个塑匠、画匠和泥匠,在东西千佛洞一带颇具声名,订单不断,日子殷实。岂料,天藏不测,有一次在给一户高门大姓的家窟补缀壁画时,窟子里的支护塌了,砸断了腰杆子,几乎成了废人,也断了这一家人的钱路。郭弦子后来只能在熟人们当间找一些零活,那是过去的脸面挣来的,饥一顿,饱一顿,完全靠天意。偶尔,郭弦子去了胡恩可的店里,一说起家事便哭了,把一个好端端的男将哭成了瞎婆娘,真是满肚子的苦水。胡恩可闻听,他女人倒是贤惠乖顺,前头的婚事上吃过亏,如今当牛做马,一个字的怨言也没有,且做得一手漂亮的茶饭。郭弦子伤心的是那个后儿子,前世的冤孽,派到今生里来向他要债了。后儿子叫乔果,一身的懒骨头不说,还染上了赌博的病,几年的工夫下来,将家里的几亩薄地和后老子积攒下的财产,统统输了个一干二净。事实就在眼前,不用问,胡恩可便清楚这家人沦落在干滩上,靠地窝子过日子,多半也是那个败家子的手笔。嫂子还在数落,指着锅里的糨子道:嫌我做的搅团不好吃,这可是麦粉呀,我连狗都舍不得喂,只好打成糨子,做布坯子了。又尖声说:明明是乞丐的命,还长了一张太子的嘴,有本事去紫禁城里吃山珍海味呀。胡恩可忙拦挡住了女人的咆哮,指着地窝子,对梵义示意了一下。

半晌后,梵义从地窝子的入口升了上来,后头尾着一个少年人。

当然是乔果。乔果落座后,不敢直面客人,眼神飘来荡去的,嘴里吹着气。胡恩可蓦地笑了,笑得很滋润,让两个儿子也惊诧莫名。这一时,胡恩可从少年人的眼底里,竟看见了一种异常纯净的东西,像一汪净水,但更像一缕火苗,静静地埋着。乔果身上的衣服很旧了,上面缀满了补丁,但每一块补丁都很用心,针脚不马虎,上下利落。胡恩可忽然不想用长辈人的身份说话了,心中一热,簌簌簌地跑到了灶台旁,拿起一只碗,蹲在地上舀了半碗糨子。女人愕然问:他叔,你做啥么?胡恩可喜兴起来,一边用筷子夹起糨子,喂到了嘴边,一边吆喝两个儿子也过来吃。胡恩可还问嫂子要了一小碟咸韭菜,一点醋,拌在了糨子上。梵义硬着头皮,也舀上一碗,照着父亲的样子吃起来。梵同却气坏了,表情爆炸了似的,冲着乔果挥了挥拳头,觉得这小子连累了自己。夕光下,胡家坊的爷父们蹲在地上,嘴里吸溜吸溜的,喉咙里一阵子响,一派山高水长、唇齿留香的样子。

乔果木讷地盯看着,根本不相信一个老财东,两个少财东,居然吃得如此酣畅。梵同皱着眉,简直难以下咽,不光是因为糨子馊了,还发现了死掉的蚊蝇。梵同不敢发作,哥哥在一旁用胳膊肘戳他,让他规矩些。胡恩可吃毕了半碗,又去舀光了剩下的,继续往嘴里填。胡恩可连说了几声香,回头问乔果有啥打算,想不想去自己的皮货店里当伙计,练练手。乔果松弛了下来,回话说不想当伙计,只想像他后老子那样,学一门塑匠、画匠或泥匠的手艺。又坦承道,他天性爱这个,觉得其他的买卖没啥意思,但后老子偏不答应,说匠人的这个行当太苦了,他的腰杆子就是证明。岂料,乔果的话惹恼了他妈。嫂子扔过去一块东西,乔果闪开了。嫂子拖着哭腔,要死要活地数落说:钱都被你葬光了,家也败完了,别痴心妄想呀。又讲:瞧瞧吧,以前我住的是带瓦的高房,现在钻了地窝子,以前活在地上像个人,而今在下头跟老鼠没有两样,你真是我的先人和祖宗,我上辈子亏欠下你了。梵同和梵义趁机撂下了碗,抢上前去,夺下了她手里的剪子,怕她一时脑热。胡恩可填了烟料,喂了火,嘴里吧唧吧唧地吸了起来,问说:你当真想学郭弦子的那一门上佳手艺?乔果点头。那你干么舍近求远,你跟你后老子在一个锅里搅达,他本来就是敦煌数一数二的好匠人,娃娃,你眼睛里没水呀。胡恩可按着个人的想法问。乔果的眼底里又烁闪出一种发亮的东西,果决地讲:叔,也不瞒你说,我看不上他的手艺,我只想去莫高窟,吃住在千佛灵岩上,在那些旧窟子里学,学以前那些匠人的绝活。胡恩可心里潮起了一种激动,进一步问:还有呢,说说看?乔果道:我最想的就是技成出徒之后,一个人开一座窟子,捏塑,雕刻,描画,全都由我个人来担当,旁人不能插手。哦,你年纪那么碎,干别的买卖也都可以,为啥偏偏想去钻那些阴冷的窟子,那份苦可不是一般人能吞咽下去的。胡恩可步步设问。乔果道:我其实只想学上一个绝门手艺,这个来钱快,等有了钱的话,我就可以好好养活我妈,报答我后老子了。这一时,胡恩可再也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热烈地回应:对对对,侄儿你言之有理,你不光要在莫高窟的千佛灵岩上学艺,你还要去肃州的大佛寺和马蹄寺,凉州的天梯山,包括兰州城外的炳灵寺求艺,天地宽得很,一条河西走廊就够你走一辈子的了,只要你有野心,有你的心气。乔果怔忡地盯望着这个老财东,瞭见他笑得像花开了似的,却摸不着他的脾气。胡恩可将嫂子拽过来,也当着两个儿子的面,拍着胸脯,慨然说:你们听着,以后乔果去学手艺的花销,全部由我来付,学三年,我付三年,学十年,我掏十年,直到他能顶门立户,捧住个人的饭碗为止。嫂子蓦地哭了:他叔,使不得,千万使不得,他拿了钱,一准又去耍赌博了。胡恩可扳住乔果的肩膀,截铁地说:我相信你,我的钱也是血汗挣来的,你不会糟践。乔果点头,攥住了老财东的手。

恰在这时,红柳墙外吹过来一声口哨,狗也咆哮起来。嫂子苦楚了脸,嘀咕道:瞧瞧呀,勾死鬼来了,没一个好货。言毕,女人尻子一沉,坐在凳子上,又开始打布坯子。爷父三人打算告辞,门端里却走进来了一个二流子,晃着两个肩胛,斜眉耷眼的。乔果绍介说:此乃连公子,原先是天水坊的人,如今在沙州城里谋生,相当吃得开。连公子目中无人,直脱脱地走到了女人的跟前,从夹袄中摸出一卷字纸,丢在地上:姨娘,我给你拾掇了一些废纸,你剪鞋样子,剪衣服样子用吧。女人不睬,连哼上一声都不乐意。连公子受了冷遇,突然一脚踩住了字纸,脚尖揉搓着,破坏开来。又喝问:姨娘,你没聋吧,我给你拾掇了些……话没讲完,连公子突然被胡恩可一个抽脖子,打得趔趄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站定了。胡恩可蹲在地上,两手捧住了那一沓废纸,嘴里嗔骂说:狗儿子,这可是字纸呀,上头都是圣贤的话,小心我剁了你的腿。连公子也不是吃干饭的,莫名地挨了打,忽地怒目起来,开始挽袖子。梵义稳静,动也没动。倒是梵同急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逼视着连公子,重点遮护着身后的爹老子。

字纸被踩皱了,胡恩可用指尖慢慢地搓开了,大概有二十来页,上面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各种药草与药理。纸张脆薄,黄旧,粘着星星点点的水渍,里头的经脉可能随时会断,碎成一地的齑粉。胡恩可活了大半辈子,也是经见过世面的人,一眼就瞧出这是敦煌卷子,八成来自莫高窟的千佛灵岩一带。但他老练,暗中压抑着激动,不许自己声张。末了,胡恩可起身,故意道:嫂子,这些纸太晦气,千万不可剪衣服样子,只能剪鞋样子。唉,也别剪鞋样子了,干脆生了火,烧干净最好。胡恩可又站在连公子跟前,捧住了对方的腮帮子,笑脸说:这位小哥,刚打疼你了吧?我刚才着急,怕你沾上不干净的东西,下半辈子会倒霉,望你见谅一下叔吧,是这,快让我点个火,把你手上的晦气燎一燎吧。连公子余怒未消,胡恩可低三下四地说了好几遍软话,他都不松牙齿。胡恩可又问:小哥,这些字纸你是从哪达拾掇来的,给叔说一声。见对方势大,连公子知道自己落了下风,遂折转身子,拽住乔果往门端里跑去。胡恩可咳了一声嗓,两个儿子上前,霎时抱住了连公子。

“呃,我的话你不懂,钱的话你总能听懂吧?”

胡恩可摸出一大把麻钱,塞在了连公子的手里。连公子迟疑一下,立时破笑,喊了一声叔。胡恩可貌似惜疼地抚了一下对方的头,旧话重提,问说:

“哪达来的?”

“嗯,大概一个时辰前,我路过天津会馆,见里头死了人,搭起了灵堂。”连公子掂量着麻钱,如实道,“灵堂里烧了冥亡钱,也烧这些废纸,我顺便拿了一卷子,就这样。”

胡恩可心悸起来:“东西是从哪达来的?叔没别的意思,顺便问上一嘴罢了。”

“那个牛鼻子道人去祭奠,人家捎来的。”

“王圆箓?”

“对的,就是那个贼娃子。”连公子答。

不能再问了,胡恩可停下了话头,也给乔果塞了一把麻钱,催他们去玩了。跟女人道别完,胡恩可弯腰拾起了那一沓字纸,掸净了灰土,夹在胳膊肘下,声称自己拿出去扔了,扔在干滩上让风吹掉。女人送至门端里时,胡恩可又重申了一遍先时的承诺,答应改天让梵义过来一趟,将第一笔开销带来,让乔果先去莫高窟拜师,他们老两口千万别难为情。女人又婆娑起眼泪,千恩万谢了一番。

走出去了很远,已经望不见阴家坊,更看不清郭弦子的那一座地窝子了。暮色四合,身前身后的戈壁大滩上死寂一片,风像是从山上砍下来的一根根木材,滚滚来袭,令人稳静不得。胡恩可停了下来,表情肃穆,交代两个儿子,让他们赶紧跑一趟城里的天津会馆,买一些香火蜡烛,装扮成吊丧的客人,把那些莫高窟的旧卷子偷偷拾一些,能拾多少,就拾多少。梵义不放心,担心爹老子怎么回去,路还长呐。胡恩可却执拗,称自己也回不了家了,另有一件要紧事才想起来,不能过夜,必须马上要办。梵义叮嘱了爹老子一番,遂和梵同拔脚离开,隐没在了远处的昏黑中。

干滩上布满了砾石,石头咬着脚,让胡恩可跌绊了起来,稳不住身子。渐渐地,胡恩可觉得那一种麻又开始发作了,先是一丁点,麻在了胳膊上,麻在了大腿和膝盖,最后麻在了两只脚上。胡恩可提不起力气,脏腑中塞满了棉花似的,空虚,软弱,浑身乏力。终于,胡恩可的身体滑了下来,跪在了干滩上,泪水敷满在左右颊脸上,干嚎了起来。天色已经深了,星宿仿佛一张发光的大网,罩在了他的头顶。胡恩可一边干嚎,一边抬起胳膊,指戳着苍老的天空,嘶哑地吼喊:天老爷,你这是要收我么?我活过了这一场大光阴,从来就没辜负过你,你怎么忍心来收我呀?嚎完了,接着又哭了一鼻子,哀恳道:天老爷,你来收我吧,我不怕,我只求你再给我三两个月,让我给儿子们把路铺好,铺到他们的那一幕光阴里去吧。

这个晚夕,胡恩可哭毕,挣扎着去了一趟沙州城内的陈家修书坊。

连着换了好几个奶妈子,都被索家辞了出来,没挣上老财东的钱。辞的原因并非奶水不足,而是要由索佟氏先过堂,看入不入她的法眼。几天来,义庄的上空浮泛着一层失望的空气,索家的长媳肚子太不争气,枉顾一门人的热望,居然诞下了一个扎花的,裆里没肉的下辈子人。先是婆婆索柳氏躺倒了,不吃不喝,裹着被子睡在炕上,一问三不知。索敞趁着没人时,揭掉了女人身上的被子,数落了一顿,却发现婆娘在哭,好像她个人犯下了错误,辜负了大家。索柳氏一撂挑子,灶房里便冰锅冷灶了,丫鬟们做的饭不好吃,幸亏还有一摞子鏊饼,将就着一日三顿。事情有了因,也便有了果,长媳妇在月子当中看完了大家的脸色,本来就身子虚,这一下忽然不出奶了。还是月子娃的细君嗓门大,一饿便哭,哭得人刮骨断肠的,却眼睁睁地没个办法。儿子索朗对生男生女倒没看法,暗中听了太老奶索佟氏的话,去城里的一家饭馆凤祥楼炖了一锅汤。汤水是白的,没放盐,也没其他的任何调料。食材用了一只两个月大的羊羔,专拣了脊椎上的细肉,外加一只猪蹄,据说是催奶的。索朗盯着媳妇喝下去,喝了几顿了,效果却不大。索佟氏又教了一招,叮嘱孙子要用嘴拔,把奶头拔开,一切才能顺当。媳妇掀开了衣襟,闭上两眼,泪水哗哗哗地淌在了胸脯上。索朗悲哀地瞭见,媳妇先前还像一枚桃子那么大的奶子,如今却只有一颗杏子大。奶头也小,仿佛两颗细碎的红痣,别在了皮肤上。索朗埋下头去,将奶头叼在了嘴里,舌头再找时,目标却失踪了。又重复了一遍,将奶头咬在了门牙间,吸气时,目标再次滑脱了,干脆隐匿不见。索朗没吭气,一个蹦子跳下了炕,气呼呼地走了,整整一夜都没回来。这以后,媳妇只是个哭,越哭,身子骨就越弱,渐渐地没了指望。索佟氏叨念说:细君好歹也是一条命呀,比鸡娃子和猪娃子金贵,要想办法救活才是。

不用说,最后的拍板者是一家之主的索敞。索敞拿出一笔钱,让儿子去央求一下收生婆,寻个法子。收生婆游走四乡,眼界宽,舌头会说话,知道哪家的月子婆奶水宽裕,把娃娃吃不完的挪出来一些,还可以变成钱。很快,收生婆陆续打发来了几个奶子饱满的小妇人,对方一听是去索家喂奶,一个个收拾得利落干净,眉开眼笑,连鞋子都是新的。小妇人们进了索家高大精致的义庄后,似乎觉得又投了一次胎,这回投胎投对了。但她们并没有如愿以偿地跨进月子房的门槛,而是被下人们引着,先去了索佟氏的屋里。进来一个,索佟氏便关门落锁,让小妇人解开上衣,露出胸脯上的对象,左手托一个,右手举一个,探看半天。不光查看奶头,索佟氏还蹙着鼻子,嗅闻人家的腋窝,看看骨头里面有没有骚气和狐臭,干净不干净。这么着,妇人们被逐一打发走了,拿着索家补偿的一点点麻钱,又投回到了先前的胎盘中,继续过旧日子去了。这件事关涉女人的隐私,家里人谁也不敢问其中的机密,反正知道索佟氏的心里自有一个尺码,她当然不会害细君了。

不承想,这么难心的事,后来居然轻易解决了。二儿子索乘去玉门镇的同学家里住了一段日子,游玩尽兴后回来,直接去了月子房里看侄女。索乘见细君巴掌那么大,瘦成了皮包骨头,心里发皱开来。索朗给弟弟讲了个中缘故,说恐怕保不住这个小命了,天老爷作怪啊。索乘却开了窍,绍介说从玉门镇回来的路上,同学的一个表姐也同车到了沙州城外。表姐姓宫,名法麦,前不久也生下过一个娃娃,但不幸的是夭亡了。又说,那个表姐的奶水多,天天喊着奶头胀,快憋死了,甚至还偷偷挤出了几碗,让表弟给喝掉了,他亲见的。索朗说不行,这表姐的娃娃夭亡了,身上肯定有晦气,八成是鬼缠上了身,过不了太老奶这一关的。弟弟斥其愚钝,说事在人为么,就让宫法麦亲口讲娃娃送了人了,送人总不是罪孽吧。索朗恍然,对弟弟说这个在理,就说送的是女娃娃,也是一个扎花的,不值钱。又问:这个宫法麦几时回玉门镇,你赶紧去,先把她拦下来。索乘便说:宫法麦来了就不走了,她被夫家给休掉了,她的娘家就在城外的平凉坊,娘家也没啥人了,我当天送她回去的,认得门。这么着,兄弟俩私下里一合谋,该压的压下了,该编的谎也编圆了,弄出了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告诉给了太老奶。索佟氏认可后,索乘便坐着家里的骡马车轿,亲赴了一趟平凉坊,昨晚夕才将宫法麦迎请了进来。

当时,索敞站在晾房中,又在照料那些葡萄和瓜果。听见车轿进了后院的车马门,索敞透过窟窿眼,瞄了一眼下头的情况。索敞瞭见一个端方的女人下了车,素朴,精干,身上有和气,样子却看不清楚,因为离得太远。也就奇了怪了,女人进了月子房之后,细君的嗓子便哑了,浮泛在义庄头顶上的那一片哭声,像几粒沙子掉在了地上,肉眼也找不见。夜里过去问候索佟氏晚安时,索敞听母亲夸张地绍介:乖乖,那么肥的大奶头一塞进细君的嘴里,娃娃立时就不哭了,吃得腮帮子一下子鼓了起来,还打了几个饱嗝呐。又讲:已经安顿宫法麦住在了后院里,这样子方便,不用来回折腾,天天回平凉坊了,让她安心养奶水吧。吹了灯,索佟氏在黑暗中作结说:这个妇人呀,一定跟细君在前世里见过面,有过不小的交情,这一世的光阴里她找过来了,这就是命。索敞回说:对,是命躲不过。

没有了孙女细君的哭腔,这一夜里,索敞睡得比较踏实,连梦也没做。早起后,索柳氏做了荷包蛋拌汤,索敞匆忙吃毕了,吩咐管家丁荣猫让伙计套上车轿,去一趟城东的李氏祠堂。临出门,索敞又让丁荣猫跟自己一块去,说路上有话要交代。丁荣猫见老财东今天一身簇新,头脚收拾得十分规整,暗忖道,一定有要紧的事吧,否则他不会主动出门的。

车轿在前头颠簸着,索敞却没上车,尾在后边,脚上有一种散漫的气息。丁荣猫贴着老财东,见他面色红润,一脸轩昂,越发坚定了刚才的猜想。路两旁的店铺陆续卸下了门板,铁匠铺子里火花四溅,油茶摊子、麻花锅子、锅盔铺子左右围满了人,这是上半天的天气。出了主街,人渐渐稀了,索敞这才开了腔,大意是最近家里添丁进口,烦乱一气,加之晒秋后各处的雇农们要来交粮,几处店面也临到了年底结算的当口,总之请丁荣猫劳逸适当,注重歇缓,千万别熬垮了身体。丁荣猫内里一热,瞭见日头明晃晃的,暗自吁了一口气。索敞又道:今年的收益应该不错,油坊里的年入尤其可观,我干脆给你割上一成吧,等你攒上几年,就在城里买一个院子,娶上个女人,彻底安顿下来。丁荣猫满嘴的牙齿开始打架,心里又潮起了一股温煦的感念,也没再多的话,只噙住了眼泪。索敞说的都是实心话。这些夜里,他反复睡不着,深思熟虑地想了好几遭,现在说了出来,便是君子一诺,不可变更。索敞又说到了自己,最近眼皮子老在跳,心也慌,是不是该去一趟莫高窟,朝佛烧香一下了。丁荣猫应承道,他抽空去一下莫高窟,替索敞在千佛灵岩下念叨念叨,总之把心意转达了,免得路途遥远,让老财东车马劳顿。索敞应允了,忽然揽住了管家的肩,悄语说:是这,我到李氏祠堂里开个协会,你抓紧去找胡恩可,就说他发愿给索家开一座窟子的美意我心领了,但万万使不得。你就说我说的,我索家没那个德行,造化不够,地下的先人们也不会答应,否则我百年到了,脸上要苫一块耻辱布的。丁荣猫道:哦,这个我会说,你尽管宽心吧,胡家坊的那个老贼娃子给你灌米汤,我照样也能打他的算盘,让他的那本账看不成。索敞安顿说:你买些礼去,礼要重,能显示出咱义庄的诚心和态度,别舍不得花钱。恰在这时,前头的车轿下跑出了一坨一坨的马粪,驾辕的黑马刚拉下的。早上天气凉,马粪像刚出屉的大馍馍,冒着热气,丝丝缕缕的。索敞一不小心,左脚踩在了一坨马粪里,呱唧一下,身体斜了出去,被管家及时架住了。丁荣猫的肩膀顶住了老财东,忙脱下他的鞋子,用袖子揩净了上面的粪汁和草屑,原给穿了回去。索敞展颜问:咦,这有个啥说法么?丁荣猫快人快语:老东主,踩了刚拉下的马粪,来年一定风调雨顺,庄稼和买卖两旺,我也跟着你沾吉嘛。索敞假嗔道:你呀,你说话连毛带草的,就是嘴里不打粮食,那你快去吧,我上车了。

望着车轿驶远了,丁荣猫脱下弄脏的夹袄,扔到了旁边一家店铺的房顶上,掉头离开。

敦煌一带总计有二十三个坊,大多是根据当年的祖辈们逃荒落脚时择地筑居的,自成体系,亦相对封闭,鲜与外界有深入的交往。光阴逝去,草木扎根,这些靖远坊、平凉坊、皋兰坊、陇西坊、天水坊、定西坊和河西三郡等坊上的人们,渐渐成了土著民,口音改了,相貌换了,肠胃也随了本地的水土,混迹在这个湍急而潦草的浮世上,一世紧贴着一世,代代传袭。敦煌虽然远僻一隅,孤悬一角,但毕竟位处通衢要地,总枢着河西走廊一带往西的路径,也辖制了口外新疆驶入中原的主要通道,一向贸易繁昌,人员芜杂,身世各异,所以类似的相对封闭也就被慢慢打破了。同治乱局被平定之后,人心思稳,尘嚣落地,各坊间不仅打开了门户,像通婚、结社、起庙开窟、塑佛立像、共拜宗祠的现象也渐次多了起来,见怪不怪。各坊间的生活是一种民间的显像,与官府无染,二者之间有一道深渊般的沟壑。

在官府和二十三坊之外,另有一个隐形的游动的社会,则是来自中原与沿海的大批行商,乌泱泱来了,又忽忽焉撤了,有的发财,有的亏空,有的娶妻生子,有的则自挂在了郊外的胡杨树上,客死他乡,喂了老鸹和鹰隼。这些异地人以籍贯为纽带,在沙州城里建起了各自的会馆,成团结伙,铁心一致,外人很难渗入。有了贸易的勾当,垄断和欺行霸市便时有发生,各个会馆之间也难免会产生摩擦与争端,小则会商谈判,重则大规模械斗,你死我活,两不相让。一本早年间的《西北知行录》中这样描述:在敦煌,帮派之间的内讧,天津人操牛耳,晋人次之,秦陇又次之。

也不知从哪一世的光阴里开始,各坊间以及各路会馆逐渐形成了一份默契,不管外界如何的风雨飘摇,人心凋敝,也不论内部如何的歧见丛生,门户对立,但凡起了冲突和利益之争,哪怕是出了人命,一律不报官,而是自家消化,各领其命。不报官,一是不想让官府深度介入各坊间和各会馆的内部具体事务,伤害了自身的根脉与原则,得不偿失;二者,也是惧怕被官府勒索,两头吃红,赔了夫人又折兵。刚开始,这种默契尚逗留在口头上,嘴上抹了胡麻油似的,只讲给旁人听。后来自己吃了亏,就明白先人们立下的规矩,多半是一本本血泪账换取的,反过来比谁都谨守再三,绝不逾矩。也不是没有人去县衙门口击鼓喊冤,带着满肚子的冤屈和不平,双手呈上诉状,把额头磕破,央请青天大老爷居中裁决,严明判案,讨一个公正的说法。然则,这个人不管输赢,已经先自败了下来,败得一塌糊涂,满盘失守了。在他所属的坊间或会馆中,他被打入了另册,个人毁了个人,灾难就是他以后的靠山,无人援手。这还不算,他全部身家所系的那一脉亲门近族也将被连坐,被孤立,被冰封。于是,族内人视其为灾星,会用一把把无形的小刀子,慢慢将他剔除,剜肉补疮,刮骨疗毒一番。在敦煌的天际下,这是一条缄默的法则,只要血还烫,就不能说破。

这么着,敦煌的地界上就有了两个协会,一个是文和事老协会,另一个便是武和事老协会。文武之道,其义自明,但后者虽说成立了许多年,一帮赳赳武夫也早就须发皆白,跨入了暮年,但始终没和过一件事,开过一次杀戒,只是一个说头罢了。文和事老协会的耆老们,大多是各个坊的乡绅、贤达和族长,一概属乡望素孚者,深得人心。对内时,这些耆老严守家规,门风端正,敬上爱下,家里一年到头,就像一碗供给佛祖的净水那么平和。到了外面,耆老们又一个个慈心于世,满目和煦,仿佛在人世上行走的弥勒佛。文和事老协会尊崇一坊一人,每人一票,决不马虎。假如遇上自己坊内的纠纷和瓜葛,他这一票当即废弃,迅速置身于讼事之外,以免个人的好恶影响了公正心。一般来讲,文和事老协会一年至多召集上一半次,耆老们平时都是野鹤闲云,含饴弄孙,无人跑去打搅。一旦哪个坊内的事情失了火,蔓延开来,族内人无力也无法扑灭时,便会求请协会的耆老们出面,召集一次见面,予以裁决。这不,目下陇西坊就失了火,一大早的,耆老们便从四乡八坊赶过来,集聚在了城东的祠堂里,准备论个短长,评定个是非,将矛盾和恩怨化解干净。天下李姓出成纪,李姓占了陇西坊的十之八九,所以这一座敞亮的殿宇名曰李氏祠堂。索敞的车轿刚一到了门端,早有伙计抢上前牵住了辕马,摆了下马凳,恭迎义庄索家的老财东大驾光临。

数日前,文和事老协会修书一封,派人递到了义庄,声言有要事相商,务请老财东索敞拨冗出席,并告知了地点与年月日时间。外头的请帖隔三岔五就有,索敞并没放在心里,加之孙女细君的哭嚎,以及走马灯似的遴选奶妈子的事,弄得他一头疙瘩,口舌生疮。这倒是浮面上的借口,究其里,索敞其实还是惦记着胡家坊的那个老贼娃子自打上门来,对索家吃咒许愿的那一桩大事。在敦煌,尤其在莫高窟一带的千佛灵岩上,开一座家窟绝对是头等重要的事件,可谓几十年不遇的盛举。千佛灵岩不过是一道沙山梁子,放羊娃爬过,猎户们走过,随便出入,多少世的光阴里寂然而寐,就那么素颜朝天地裸露着,无人问津。但是要想在上头开窟造像,把一个窟子直接纳入自家的名册,无形中又有一道拦人的高广门槛。有钱人多了,用钱给个人贴金,去开一座窟子,自己先心虚了。有德行的人往往心执操守,疏于贸易,一般会流落在穷寒当中,即便有一点点血汗积蓄,也用在了子孙的读书与教化上,不敢生出替自己歌功,为自家开窟的非分念想。

连着好几日,索敞的内心始终处在矛盾的两端。一者,终于有明眼人认出了索门的分量,感念起了索家的不世之功德,把话说破了,说开了;二来,索敞的脑子里罩着一小片阴翳,谁的钱都不是弹弓叉子打下来的,于是猜度这不定是一个陷阱,以一座家窟为代价,为预支,以后将央求更多的回报。回报个啥?一揪心这个问题,索敞就惊住了,问天打卦,先是望见了浩繁的夜空若一道深邃的谜题,接着又隐约瞭见了那一件血衣,正悬在头顶上。秋天的晚夕里,索敞站在院中,觉得独木难支,夜空像一块十万吨的巨石压了下来,令自己喘不过气。不,或许也不是巨石,那是一份坚硬的天命,促请其穿起血衣,去领受一份前定的功课。

忧思中,索敞偷偷出了一趟门,去拜望了一下三危山南坡桑楚寺的麻衣相士。相士先前出过家,后来还了俗,紧靠着寺外赁了一块地,专门给寺里的僧人们种菜,扪心供养。索敞打了诳语,没明着说开一座家窟的事,只说个人近来天天有梦,梦见自己在挖千佛灵岩上的砾石,越挖越深,几乎挖成了一个洞子,偶尔还看见了一缕佛光。相士卜算了再三,摇了摇头,坦承自己无能为力,说那是天上的机密,他只操心地上的琐事。不过,相士还是给出了一个答案,让索敞出门去走走吧,秋上的地气,或许能启发他,让他的梦愈合,起码能睡个好觉。相士又称,索敞好事将临,恐怕就在近几日。再问时,相士却语焉不详,起身打发了他。索敞回到义庄后,立马答复了那一封文和事老协会的请帖,派下人送到了李氏祠堂。

陇西坊的族长叫李豆灯,担任了此次会议的会首,一路碎步,出门迎上了索敞,将贵客请到了正殿当间的首座前。索敞谦让了几遍,让李豆灯上座,但还是拗不过会首的热情,自己便勉强坐下了。李豆灯递过来烟杆子,又燃了纸捻子,喂了火。索敞咂了一口,知道这是上好的烟丝,陕西货。索敞也把自己的烟杆子送过去,回请李豆灯尝一尝,心说,我这是兰州的水烟丝,红泥牌子,想必他也是头一次品咂吧。果然,李豆灯大呼过瘾,让周围其他的耆老也来抽一口,吃吃新鲜货。隔着淡青色的烟雾,索敞瞭见敦煌二十三坊的耆老们来齐了,精精神神的,挨个儿向自己行礼问候,笑容敷在了各自的脸上,开了花似的。索敞逐一还了礼,邀大家都快快落座,小心身子骨,别有个啥闪失,否则自己罪过不已。索敞的心也慢慢踏实了下来,预感到这不是一次脸红脖子粗的会议,相反却像一次庙会之后的茶叙。

索敞的烟杆子转了一圈,取得了耆老和乡绅们的信任,回到了自己手里。索敞不擦口水,也不装填新烟丝,直接叼在了嘴上,吧嗒起来。正殿的开间很大,有一种辽阔通透的感觉,分明是财力、物力和雄心的一份体现,若非势力强悍、内心忠孝的门族,一般人想都不敢想。耆老和乡绅们的头顶上,穿梭着一些雀鸟,在敞开的窗牖之间来往飞行,啁啾不止,显得殿内更加安静了几许。仪礼已毕,开头的几页闲章也翻过了,会首简明扼要,道出了这次协会邀请义庄的老财东索敞过来一叙的目的。李豆灯说:

“索兄,经我们一致协商,公推你担当陇西坊的总渠正。”

“哟,这唱的哪一折子呀?”

索敞震惊极了,面色上却风轻云淡,不露痕迹。

“是这,索兄你听我讲。”李豆灯打开了一卷图册,平铺在面前的几案上,指画说,“你来瞧,陇西坊的麦田菜地,基本上都在党河的右岸。秋末冬初一般整饬渠道,修筑堤岸,打扫积物,专为来年春夏之际的放水,提前做好一些基础准备。今年上半年放水时,闹出了不少的麻烦,惹得家家户户不高兴。目下到了秋后了,打算换明年的人手,把难心事早早地消化掉,轻轻松松地进入腊月,大家都过个好年吧。”

索敞的目光,一直追撵着李豆灯的指尖,只看了一遍,心里便有了谱。

流经沙州城外的党河,乃是敦煌绿洲上最大的水源地,源自祁连山疏勒南山的冰大坂,养育着这一带的菩萨和度母,生民与野兽,以及草木跟鸣禽。党金果勒河本是蒙古语,后来简略了下来,人们称之为党河。敦煌二十三坊的民众,依据各家田地的位置,从十几辈子先人之前开始,陆续开挖和疏浚出了不同的河渠泉泽,用来灌溉和用水,其中尤以引自党河水系的大小河渠为重。人是地上的蝼蚁,水却是天上的馈赐。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须臾离不开水,尤其是庄户人家,当然把水看成了活命的第一要义。党河左右的河渠,一般依照旧例,按着春夏秋冬和雨水、清明、谷雨、立夏、白露、寒露、霜降、立冬等四季八节开闸放水,轮流浇灌田地,从无差池。每个坊管理河渠的章程条例也大体一致,职位大约分为渠正、渠长、排水和水利四级,由上而下,历历分明。渠正总理坊内的各种水利事务,依照乡约村规要督率各位渠长、排水和水利人等勤劳服务,不得懈怠。每年到了立夏之前,渠正便指挥各位渠长分散各段,仔细丈量河口的宽窄,水底的深浅,再逐一核算尺寸,按着户数的多寡,平口的长短,摊就寸数,而后公平放水。放水的那几日,各个坊内静谧异常,人们怀着虔敬的心,连咳嗽都不敢出声,生怕惊跑了河神的那一班人马,让自己功亏一篑。

陇西坊亦不例外,管理河渠的四级人手均是坊内推举出来的,大多是干练之人,素有名望,而渠正恰是眼前的这位会首李豆灯。索敞虽深居义庄,向来避世,庄外的事情鲜有涉猎,但李豆灯的大名还是灌满了他的双耳。早年间,陇西坊出过一件大事,让整个敦煌的心沉了一下,天地缟素,举县悲哀。立夏放水时,照例有排水和水利诸人提前沿渠巡查,昭告各位乡人,让他们看顾好娃娃和牲畜,以免发生不测。孰料,一个晚夕里,巡查燕儿湾一线的两个排水喝醉了酒,既没有敲锣,也不曾四处告知。上游的闸口一开,大水便山呼海啸地漫了下来。揪心的是渠道下面睡了几个讨饭的碎娃娃,身上盖着麦草,一时间睡死了。河水裹挟着娃娃们,往下游里冲去,水面上覆满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天老爷慈悲。天老爷不会随便饿死一只麻雀的,哪怕这只麻雀是一个瞎子。那一时,因为沙漠风燥热,睡在渠边房顶上的一个少年人闻听了惊喊,二话不讲,直接跳进了渠水里,捞起了三名乞儿。待到少年人自己上岸时,却因为体力不支,被泥沙和水草困住了,沉在了水底。落闸后,陇西坊的男女们不敢用铁锨,而是用手刨光了所有的泥沙,才找见了少年人的尸骸。噩讯传出后,一下子惊动了县衙,知县率着敦煌一带的耆老乡绅抬棺而至,亲自迎领这个亡灵,并将灵堂搭建在了衙府中,供各界百姓前往凭吊。这还不算,来自肃州、甘州、凉州,甚至来自省府兰州城的慰问帖和犒赏金,纷至沓来,数目空前。葬埋的那一日,少年人的父亲在坟坑前,将三个获救的乞儿收为了义子,并慷慨许诺,这一笔犒赏金他个人分文不取,专为将三个乞儿拉扯成人。因为少年人是半路夭亡的,这个父亲干脆平了坟,也不许勒石刻碑,留下些许的痕迹。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名乞儿吃喝无忧,长势良好,将义父护持得井井有条,等同于生身父亲。索敞心知,这个身负重名的人便是李豆灯。他的义举与菩萨肝肠,至今仍停留在敦煌人的嘴上,也刻录在了河西走廊一线百姓的脑海中。念想及此,索敞的内里潮起了一团热汁,觉得李豆灯与索家几辈子先人的事迹,仿佛同出一门,撼天动地。索敞不忍插话,扪心谛听着。

去年冬上旱魃肆虐,土地板结,天老爷也抠门,竟未给敦煌一带馈赐下一片雪花。过了雨水和谷雨,人们问天打卦,脖颈子都快望断了,也没见到一块有恩有义的云彩。没了办法,庄户们便去了党河上游里伐冰,将残冰一抢而空,拉运到了地里,先把青苗种上。到了立夏前后,气候依故,陇西坊的渠正李豆灯召集四级人手,四处踏勘,逐门排摸,制定了一个解救旱情的紧急方案,下发给了每一户。岂料,引河灌溉这一件庄重之事,后来竟演变成了一场闹剧。邻里不睦,兄弟失和,甚至一根支脉上的亲房们也翻了脸,彼此视为路人,指天发咒,老死不相往来。陇西坊还发生过几次械斗,不是肢残,就是破了相,幸亏没出人命。上半年末,天老爷终于挤出了几滴泪,好歹保住了今年的收成,大家方歇缓了一口气。李豆灯坦承,原先坊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现在却鸡飞,狗也跳,人人自危,简直泼烦死他了。索敞啜着茶,料想会首的这一番话一定大有深意,自己却不便发问。

果然,李豆灯言毕了因,接着又抛出了果。李豆灯说:陇西坊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皆因老朽无能,唉,我也老了,着实干不动了,前几日,坊内的人谈议了一下,我辞掉了渠正,让年轻人去干吧。索敞也感喟说:是呀,人是活不过世上的光阴的,咱俩都老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同治爷还在,现在都宣统年间了。李豆灯让来了花馍馍,另有一碟子李广杏干和葡萄干,接续说:我废了,可让年轻人干又不太服众,也压不住阵脚,这么着,坊内人合计了一番,又请文和事老协会的二十二位贤达作保和见证,今日请你移驾过来,就是想聘请索兄担任陇西坊的总渠正。索兄,我这可是肝脑涂地的想法,万望你能体谅坊内人的心愿,也只有你这样名高德隆的人才能胜任。索敞哈哈一笑:仁兄,你这红口白牙地一说,你不泼烦了,倒把泼烦卸在了我的身上呀,再说了,我姓索,如何去插手你们李家的事务,自古而来没这个道理的。毕竟是文和事老协会的领袖,自有他的一副灿烂口舌和万般理由。李豆灯抚案而起,当着众位耆老的面,慨然说: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在天老爷的眼里,不分赵钱孙李,也不讲周吴郑王,更不论索姓和李家。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如你们索门一族,代代有高士,辈辈出义人,这么些年来,那些先贤高士和肝胆义人,不仅是索家祠堂里闪光的神主席次,更是整个敦煌所有庶民百姓景仰的楷模与典范,遑论姓甚名谁,谁家何户。哦,现在到了你我这一辈人的大光阴里了,佛赐吉祥,天下澄明,四海升平,但我知道你们索家儿孙的骨血没变,一定还是古道热肠,中正耿介,所以这个总渠正非你莫属。一席话,令索敞的心里翻江倒海,几乎端不住手里的茶碗了,一直在抖。

索敞万万没料到,就在他避世而居,深埋简出,尽力回避着那一件宿命血衣的日子里,敦煌人仍没齿不忘,对索氏一门的高古之举和伟岸事例念兹在兹,传诵不止。也恰是在这一刻,索敞再次想起了前不久的那个晚夕里,胡家坊的胡恩可唐突而至,冒昧地提出要给索家开一座石窟,立佛塑像,以此供养下去。不错,一叶一菩提,一沙一世界,胡恩可属于一粒沙,可眼前二十三坊的耆老们却是一捧沙。风吹沙鸣,他们几乎是同一个声嗓,同一样的肺腑,就是欲将索家抬放在佛龛上,归于神祇的行列,除了顶礼,便是膜拜。索敞暗说:原来在义庄之外的这个浮世,并不像自己忖度的那样,时刻惦记着索家的下一颗头颅。不,他们不决绝,有情义,始终感念着索门的慷慨付出,现在又怎么能拒之再三,不献上肩膀,荷担一份使命呐。念想至此,索敞的内里泌出了一丝酸楚,又立时心生懊悔,悔不该让管家丁荣猫去找胡恩可,谢绝了对方的美意。索敞让自己慢慢稳静了下来,告诫道,千万不能失火,不可急迫。视野中,敦煌各个坊的头面人物在轮流陈述,在劝慰,在哀恳。这一切的中心目的就是请求索敞,他必须出山,坐镇一方,担当这一个角色。李豆灯提着铁壶,蹒跚过来,将滚烫的开水,注在了义庄老财东的茶碗里,笃定说:索兄,这可是显而易见的天意呀,天意不可违。索敞冷不丁攥住了对方的手腕子,逼视说:

“我答应的话,我有个条件。”

“不妨直言。”

“是这,我既不是陇西坊的人,也不姓李,又住在别处,恐怕也远水解不了近渴。诸位如此抬举我,我也不能不识好歹。思想再三,我还是挂个虚名吧,实际上干不了任何具体的事务。”索敞心思缜密,手段老练,先替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又道:“呵呵,你也不能在旁边看我的洋相,你跟我一样,挂上个虚名,他们年轻人决断不了的,咱俩再一起合计。如何?”

李豆灯的眼底里腾起了几丝火苗:“索兄,你真是敦煌义人呀。”

“过誉了。”

索敞咂摸着这个词:义人。

“哎哟喂,这可不是恭维的话,也无半点奉承。我等一帮老朽常常叨念说,有索门在,这敦煌就有了主心骨。”李豆灯招了招手,另外二十二个坊的耆老们拢了过来,霎时将索敞围在了当中,“索兄,我这就答应你。只要你在前头挂了名,我就在后头替你牵马拽镫,一路护驾吧。”

索敞申辩说:“我挂名的意思,就是这份差事在下分文不取,只为服务。”

“如此也好。来人,笔墨伺候,请索总渠正签名落姓。”李豆灯嘻然不已,将毛笔膏了墨,舔吮一番,递给了索敞。索敞援管在手,在契书的落尾上款款下墨,签上了个人的名姓与年月日时间。这一时,七八张苍老的嘴伸了过来,一个个在吹气,很快就吹干了余墨。索敞用食指蘸了印泥,钤在了姓名的右端,方才告毕。也就怪了,朱砂色的指印一落上去,整个契书的卷面忽然间神采飞扬,华光四射,仿佛在一只破旧的土坛子里,插上了一枝红牡丹。索敞眯上了眼睛探看,恍惚间,觉得这不仅是一份民间契书,它更像是一道从京城里飞报而来的圣旨,充满了庄重、威严和神秘的气息,不足为外人道。这个关节上,索敞蓦地有了黄袍加身的感觉,身边的这些耆老嘘寒问暖的样子,犹若一种拥戴和欢呼,将自己护佑在了这个荒凉的浮世中。索敞不觉得孤单了,亦不悲哀,更没有了先前那一种长年累月的惧怕与恐慌。索敞打开了尘封的心门,松开了表情,知道自己像一座黯淡而喑哑的石窟,风吹沙去,天地寥廓,将高天上的第一缕日光迎请了进来,从此将身心灿然,纤尘无染。末了,当李豆灯说陇西坊在祠堂里置备了几桌酒宴,还是大红门的麻子厨师亲自来掌勺,务请总渠正赏光时,索敞委婉且不容置辩地拒绝了。索敞的理由无可挑剔,声称中午时分了,要回义庄去给家母请安。文和事老协会的一干耆老相跟着,一边慨叹,一边夸赞连连,将索敞送至了祠堂的门端里。

伙计牵马过来,停下了车轿,将上马凳摆在了脚下。这时,索敞瞭见李豆灯也上了另外一辆不起眼的骡车,遂点了点头,算是辞别。李豆灯挥了挥手中的那一卷契书,释解道,他这是要赶着去县衙,在县衙六房当中的吏房做一个报备。由主簿、县承签字后,再上报给知县大人,予以最后的批准,然后昭告敦煌县署下辖的各个坊。上了车轿,落了帘子,索敞让伙计原路返回,直接去城里头胡家的那几处店面,最好能拦住丁荣猫,越快越好。

车子颠簸着,晃动不止,伙计一路上吹着皮哨子,驱撵着行人。索敞坐在里头却很稳静,思想了一路,一个人孤零零地笑出了声。索敞心说,这下事弄大了,这个事真的弄大了,将来不仅在沙州城,在敦煌,恐怕连河西走廊这一条长路上的人们,都将知道索门里出了一位总渠正,且是二十三坊中实力最为雄厚的陇西坊的总渠正。索敞又品咂着另外一个词,敦煌义人,呵呵,义人在此。索敞的目光逡巡了一遍自己的身上,觉得的确变化了许多,与往日有所不同。想到最后,索敞干脆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闭关经年的人,踢开了尘索重重的山门,站在了这个人声嘈杂的阳世上,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没有了阴影。

突地,伙计吆喊了一声,停住了车轿。伙计跑过来打起帘子,指了指街边的一座绣楼,脸色鬼祟。索敞顺着伙计说的方向望过去,瞭见丁荣猫站在绣楼的门端里,正在辞别一个妖冶的女子。说是绣楼,其实是一院青砖的房舍,外表也不起眼。索敞再深居简出,也能瞧出来那是一家窑子。急火攻心,索敞也就没考虑别的,直接喊了一声嗓,将丁荣猫叫了过来。管家镇定地望着老财东,并不辩解,只说刚才天津帮和陕西宝鸡帮的人在街面上火拼了,砍了一个人的脑瓜,三个人断了腿。管家声称,他险些被天津人给剁了,幸亏跑进了绣楼里,躲过了这一劫。他刚才给救他的窑姐赠了一吊子钱,舍小财,消大灾嘛。索敞一时间不耐烦了,截住了丁荣猫的话头,问他去没去拜见胡家坊的那个老贼娃子。丁荣猫干脆称,刚才没去成,立马去。

“这就好。你快去告诉胡掌柜,我答应了,应承下了他的美意。”索敞交代。

丁荣猫讶异:“咋了,改口了?”

“你千万记住,多备些礼,礼当要重,买一些鹿茸、虎骨、藏红花和燕窝啥的,别让他看贱了咱们义庄。花大钱,往大里花,别替我省着。”索敞又叫住了跑远的丁荣猫,再次交代,“你去了告诉胡掌柜,进了腊月里,我要专程去胡家坊拜望他一趟,给他行一个大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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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已弃,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处,我不乞求读者的原谅,看我的书的米娜,对不起。最近个人发生了很多事情,很累,但是我会坚持写书的,这本书因为开头太差、写的时候没有构思完全就动笔、太水等诸多因素,写的不好。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观看、容忍。另外要说的是,我会开新作品,但是不一定用这个号了。真的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观看,虽说只有不过百的收藏,但是谢谢你们,还有抱歉我弃坑了。我原来说我最讨厌弃坑的作者,我也承诺过不会弃坑,但是我错了,我成为了我最不耻的那种人,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处,大家可以骂我,我有错在先。最后,元宵和易默水终成眷侣,白头偕老最后一句米娜不要因为我这段灰暗的语言就不开心啊!
  • 幽邃祭坛

    幽邃祭坛

    当蒹葭市的月光开始笼罩的时候灵魂开始躁动不安迷途的灵魂游荡到城市当中兴风作浪而在黑暗中一位少年和他的伙伴签订了契约在过去和未来穿梭安置灵魂旅途中少年渐渐发现了真相关于幽邃的真相.....
  • 我是团宠不服憋着

    我是团宠不服憋着

    云家世代繁华,只是阳盛阴衰,云老爷子和老夫人一直希望有个孙女,云浅汐一出生就是一身宠爱在京城横着走爷爷奶奶说:“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宝贝,你们有意见!”众人连连摇头没意见没意见爸爸妈妈说:“我们云家什么都没有就是家大业大,千万别让我知道你们欺负我宝贝!”众人连连摇手不敢不敢大哥千亿总裁:“这就几千万的东西也配得上我妹妹!”二哥医学天才:“本人啥也没有,但如果有人欺负我妹妹,我不建议送你上西天!”三哥流量影帝:“说我妹不好看,我看你们是眼瞎,我妹最好看最可爱!”四哥电竞大神:“我号被盗?放屁,那是给我妹练练手的!”五哥著名黑客:“别让我听到有人说我妹小上我黑了你电脑让你身无分文!”六哥帅气校草:“敢欺负我妹妹,打爆你的头!”终于有一天,有个小子拐走了云家宝贝,六位哥哥齐上阵:“小子,别太嚣张啊,胆肥了敢抢我们妹妹!”
  • 游过生活六道弯

    游过生活六道弯

    本书列举了生活河流中的六大弯道,即性格与能力、职场与事业、处世与交友、爱情与婚姻、心态与物质及心理与健康六大方面,在尘世奔走中,人们总是在这些方面存在困惑彷徨,书中用直入人心的事例、深入浅出的道理,一一给出了解答,在欣赏生活多姿多彩的同时,又能给自己找到一条更适合的路。
  • 情侠剑侣传

    情侠剑侣传

    两宋之际,江湖儿女的爱情与道义。与历史相结合,展示出人性中真情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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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市异闻录之奇书怪谈

    游戏开始之时,我们谁都不能擅自逃离,这就是规则
  • 快男刘俊宇天长地久

    快男刘俊宇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泰山派聂隐晨之父因党镝之争被贬柳州病故,聂隐晨被朝廷通缉亡命天涯,恋人庄雪绣却突然嫁给太师之子兵部侍郎夏千樊。庄雪绣五年后因难产而死,江湖中再也没有那个意气风发的聂隐晨,只有一个伤心寂寞的聂三郎。聂隐晨在亡命天涯之时认识了江湖儿女孙敏,孙敏让他牵挂,给他关怀,但孙敏心中却另有所爱。聂隐晨于天地飘零之中,因时局而苦痛,因抱负而失意,又因为庄雪绣的离去而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