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把我和家相隔开的既不是海,也不是山,更不是漫长的路途,而是极度严重的雾霾。所幸的是,天气预报推送了一条好消息:周二会有4级的大风,可以吹走笼罩了本市二十日之久的雾霾。
天空稍稍放晴了,我的心情也变好了,早上在宿舍里做了五十个俯卧撑和三十个深蹲。随着荷尔蒙分泌,那种期待周五到来的迫切心情如火焰般燃烧。
仿佛大病初愈的太阳将他微弱的光和热无私地撒在展馆的顶层玻璃上。这份施舍是弥足珍贵的,我担心飘来一片云彩挡住这恩赐。
天公不作美,他只允许人们得到一日的恩赐,周四的天空又恢复成阴沉沉的样子。令人失落的事还在后头,手机天气预报软件显示周五将会下起大雪,而且会持续两天左右的时间。
周五这天没有任何重要的事,一天过得很平淡。趁着大雪蓄势待发,我抓紧时间干净利落地收拾行囊。
眼看公交就在后面,地面湿滑,我小心地快跑。在公交到站前,提前到站。换乘公交时,天空中雪花纷飞。等我到家时,地上布满一层盐一般的雪。
父母为我做了一顿大餐,以弥补我多日不在家的遗憾。
站在蓬头底下,让热水淋湿全身,一种醒悟感油然而生。我究竟在干什么?这种无聊的实习,没有任何收获。看到的都是破败、腐坏、瘴气以及死亡,各处一派悲伤的景象。我还未正式进入社会,却提前体验了沉重的人情世故和生老病死。
我望着窗外,对面楼上的玻璃映着白色。那是落在地上的雪,反射出的白色的光。既使没有路灯,也能够让人看清脚下。明天就能看到雪人了,我这么幻想着爬上了床。
次日,雪停了。楼下人行道上留下了踩过的痕迹,既有人类的,也有宠物的。久未见雪的孩童在雪地里肆意玩耍,休息区的大人们在惬意的聊天。
尽情享受这一刻吧,也就这一刻了。天气预报又说,傍晚大雪复至,人们创造的痕迹将会被抹去。那时的我,应该会在去往单位的路上。
果不其然,换乘最后一躺公交时,大雪如约到来。下车后,四周一片雪白,只有前人留下的一行行的脚印。我谨慎地踩在上面,一步步前行。抵达到脚印消失的地方,我根据对路况的记忆,艰难地开辟着新路径。回到宿舍,我脱掉羽绒服和有些湿的鞋子。等到体温恢复,我开始洗漱,倒了一盆热水,舒舒服服的享受着泡脚带来的温暖和安逸。
第二天,雪停了,真正的停了,预报上说今年不会在有雪了。
我照例去展馆。地面的雪层上有了大小不一的空洞。道路一旁的土堆上落满了雪,让人以为是有童趣的人堆砌的。
在岔口上,我被一个左顾右看的中年男子拦下了。我露出犹疑的表情打量这位风尘仆仆的人。他的脸透露着沧桑感,脸的下半部是一周未剃的胡须,头戴着一顶灰色毛线帽,咖啡色的后戴式耳套歪向一边,露出了右耳。他背着一个塞得满当当的黑色背包,看样子里面东西很多,手上的旅行提包里的个人物品也绝对不少。高帮篮球鞋和裤脚上沾满了雪花。
“同学你好,请问你这边负责人在哪?”这是一句掺有方言语调的普通话。他叫我“同学”,可能是我的穿着还稍显稚嫩。但我顿时有种愉悦的满足感,我很乐意为他解答问题。
“是展馆设计公司负责人?还是我们园区的负责人?”我不太明白他问的是哪个负责人。
“那就是设计公司的,是他们老总叫我来的。”他惊叫。
“是经理吧。”我纠正道,“我带你去。”
我走在前面为他带路。
一个穿着单薄外套的男工人从公共厕所里出来,又把叼在嘴上的烟扔在雪地上,接着烟屁股就消失不见了。他缩着身子紧窝着双手,快步从两个展馆中走去。
为什么不走正门?当我看到西门路上没有任何脚印时,我恍然大悟。我向身后的工人解释了一下,带着他跟着工人的步伐走向连廊。站在北门口,我发现移动门内部的薄膜门帘替换成了厚厚的棉被帘。进入后,我的眼镜上沾染上了雾气。我擦过眼镜,然后戴上。又看见门北部的水帘上也围上了一层薄膜,或许不止一层。
“哦,为了防止冷风钻入呀。”他环顾四周后说,“这里面也不是很温暖嘛。”
我看见经理和主管在一起,经理看见该男人后,解读出了他的真实身份。经理走上前来笑脸迎接。
我从他们简短的对话中得知,男人是光照灯销售员。原来设计公司决定采购专业光照灯,使植物得到充足的光照。
在办公室里没有见到主管的问题得到了解答。他比我先到达展馆,却是近两周难得出现的情景。看见他,我想起回学校递送毕业报告的事。我恭恭敬敬地向他请假,我的打算是明天一早就拿着毕业报告回学校。他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虽然僵硬,但到底是笑了。他爽快的允许了,告诉我路上注意安全。
我跟着他在展馆中巡视了一周。之后又去了B馆和C馆,经过两条连廊的时候,他都咒骂了一通,说这些工人真缺德,总在连廊外乱撒尿。我惊讶的发现,这期间他竟然没有对我进行严厉的教诲。这与上周的一个状况截然不同,那回我又被他训斥了。令我感到伤及自尊心的是,一旁还站着那位戴圆眼镜的女前辈。她长得丰腴圆润,但那时我觉得她胖得令人压抑。
巡视完C馆,他命令我去A馆。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转身离开了。我不再担心他会现身于A馆,因为通常他会在过了开餐时间几分钟后直接回到食堂。
坐在降温的仓库里,经理又对我提起了往事,过去没多久的往事。
“我们对他说,再坚持到总经理找到合适的人就可以全身而退。并没有说不让他走。”经理盘起腿,富有同情心地说,“老板还说,离职那天会多支付他一个半月的工资。他当时可是点头答应了。尽管他没有表露,但我知道他内心一定很欢喜。一万多呢!如果是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坚忍着,内心偷笑地坚忍着,实际上也没少时日了。在他死前这段时间内,我根本没有当面指责过他的,指桑骂槐的话也没说过,背地里更是没有了。”
“我能理解,你做得很好了。”我安抚他。
经理清了清嗓子,略带歉意地说:“我想他是真的抑郁了。我们也有错,之前不该动不动就说他,或者表现出不满的表情。毕竟一个人无意的言行举止都会对患有抑郁症的人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经理翻出了门票索取名单,唏嘘不已。
“他还登记了几张门票。”他数了数说,“有十五张呢。哎……可惜了。不过老总说了,就算师傅死了也会把他登记的门票如数交给家属。他没有想到吧?或许是一个人绝望的时候,不会再考虑身外事了。”
“比如说我很难受,就会忘记今天你依然要给我那些表格的事。”我调侃着转移了话题。
“哈哈,自然是不会忘的。”他笑着说,“下午一定给你。”
我点了点头。忽然间我感到眼球肿胀干涩,似乎是突发性的身体不适。我闭着眼,把双手抵在桌边上。睁开眼后与他眼神交接。他察觉出了什么,让我坐在这里休息,他本人要去D馆。我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心安理得地坐在原处。等待血液缓慢通过头部各血管。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育苗师傅想要得到巨额赔偿金,才计划自杀的吗?我坐在床边洗脚,全身放松后想到了这种看法。
我通过查询得知,职工在工作中自杀不属于工伤,得不到任何赔偿。是否赔偿取决于用人单位的意愿。但一般在业内有声誉的公司,都会将事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用尽各种办法,使影响降到最低。动用赔偿的方法只是其中的一种。
这家设计公司有些名声,加上老板是个人品不错的人。也会接受家属的部分条件。可如果育苗师傅也知道这一点呢?他肯定知道,毕竟他是公司的初期员工。他了解老板,了解公司,利用自杀来获取更好的赔偿或许是个不错的办法。经理说过育苗师傅曾答应解决办法。没准只是暂且妥协,以便实施计划。他有没有对公司表现出恨意呢?
经过一系列纷繁复杂的主观臆断,我的下半身失去知觉,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接着是呼吸减弱,最后的感知也陷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