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谁,谈论起雁栖镇的覆灭,都不能绕过去年的冬月二十三。很多人都想起那些佩刀的年轻人,他们身上的盔甲十分破败,但眼里那股狠戾却令人难忘。
我也一样,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一晚,我、胡江、林滕,还有漆明,我们被逼到了酒馆中间的火炉旁,四个人都各自面朝一个方向,背对着身后微微发出暖意的火炉。
屋外是漫漫的风雪,北域就是这样,到了冬天就下不完的雪。到下个月,积雪就要漫过脚踝,在外面走一圈,呼出的气在胡子上能结出冰碴。镇上只有一家老耿酒馆,每逢隆冬,这里就坐满了人。有行脚商、流浪的江湖客,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滞留在雁栖镇,但更多的还是我们这样的卫所兵。在还能正常发饷的年头,老耿一年中的大半收入都是靠我们。
如今屋子里加上我四个人在内,一共是三十个卫所兵,剩下二十六个人把我们围在中间。不可避免的,心里的绝望情绪一丝一缕地钻了出来。我知道今晚想活着出去,大概很难了,我仅剩的赌注,投在漆明身上,他的刀法是极强的。
而就在一刻钟前,林滕握着刀起身,拦住了想要血洗酒馆的卫所兵,不是因为正义,是因为他喜欢老板的女儿。
“林滕,你想清楚,你要拉上三个人和你一起死,为了一个女人。”带头的颜汶不断用他的拇指推着刀颚,那柄锋利的折铁刀在刀鞘里磨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林滕在我的右手边,他回头看了一眼我们三个人,眼神里是再明显不过的歉意和动摇。
“你们走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林滕犹豫了一下,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脸色也发白,我知道他害怕,可这句话他还是说出来了,可见有些事情不是害怕就能逃避的。
“你们走吧,我留下来。”我也看了一下他们三个人,今晚这家酒馆是保不住的,想要凭借我们四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但既然铸成了这样的局面,我们四人不论今天能不能出去,都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卫所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最关键的是,我们如果放弃林滕,以这样的身份再回到卫所,我难以想象我们将面临怎样的遭遇。虽然这些年的酒肉生活已经消磨了我们的意志,但临阵变节,仍是军中大忌。
所以我故意说这句话,反而激了胡江和漆明一把。
“我们兄弟四人大不了就死这儿,谁走谁没卵蛋!”胡江粗声粗气地大声说道,他一身的横肉,一直也比较莽撞。
“我也不走。”漆明向来话少,瘦瘦高高的个子,但我知道他用大刀劈砍的时候,那股力道不输给任何膀大腰圆的老兵。而漆明的刀法在卫所里还是有几分名气,有他在,我们心里踏实了一些。
“你们四个都是大英雄,可惜,都是要死的大英雄。”颜汶冷笑一声,缓缓抽刀,他的手指骨骼粗大却没有肉,只剩一层血皮包在骨头上。他的脸也是一样,高高的颧骨,一张脸白得发青,但硬拼起来,力道比漆明还要强。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尽管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点悲壮的意味,却还是竭力带着一丝鼓励。我们互相点了点头,也将手按在了刀把上。
在我们面前,二十多把刀一起出鞘,一片此起彼伏的拔刀声,明晃晃的刀刃,照着我们四张略显苍白的脸。
“动手啊——”人群外有人用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不过酒馆里此刻无比安静,所有人都听到了。
很多人的目光都因此转移,但包围我们的二十多人里,依然有接近一半的眼睛继续盯着我们。我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就知道是谁了,这个人来了,我们就死不了,不过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那是韩副将。
韩副将执掌卫所军纪,落到他手里,出来就丢了大半条命,不论平时怎么胡闹,甚至闹出人命,也不愿意惊动到他。
人群分开了一条路,我抬起头,正好看到韩副将的那张黑瘦的脸和鹰钩鼻,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手上拿着一顶斗笠,我想兴许在我们起冲突的时候,他就坐在某个角落里,拉低了他的笠沿。
“都散了吧。”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围在一起的二十多个人一起望向颜汶,韩副将也跟着众人的目光一起留在了颜汶的身上,只是眼神就很值得玩味了。
颜汶恼羞成怒起来,破口骂道:“看我干什么!当兵吃粮,上峰说什么就是什么,散了!”
临走前,颜汶冷笑着横了我一眼,伸出左手食指指着我,连着点了几下,又伸出舌头缓缓舔了一圈上唇。
我激漆明和胡江的那句话,被他看穿了。
颜汶一脚踢开了酒馆的木门,原本内开的门板整个外翻,撞在酒馆外面的墙壁上,“砰”地一声响。雪域中的门都是内开,否则屋外积雪,就彻底打不开了。屋顶的积雪簌簌地落下来不少,被灌进来的冷风一吹,甚至落了一些在颜纹的肩头,他啐了一口,带头走了出去。
一群人呼啦啦地拥着颜汶出去了,冷风夹着霜雪直往里面扑。我感觉脸上都被惊了一下子,脑子也清醒不少,下意识想搓搓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老耿此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他的头上照例戴着那顶风帽,只见他几步绕过两张桌子,利落地跑去关门。颜汶那一脚力气太大,门轴已经被踢坏了,老耿一拉门把,发现这道门就像是一个人的手臂被打得骨折,向着外面翻折过去。随着老耿用力回拉,门轴处“咔嚓”一声断了,厚重的杉木门板直直倒下来。
亏得老耿手快,赶紧撑住了。
“小娥!来搭把手!”老耿喊道。
我心里明白他这话并不是喊给他的女儿耿小娥的,是喊给林滕听的,耿小娥一个弱女子,怎么拿得动厚实沉重的硬木门板。这里的人谁不知道林滕心仪耿小娥,要不是因为老耿的闺女,他也不会和颜汶闹到见白刃的地步。可老耿是个聪明人,虽然开的是一家再小不过的酒馆,却很有一些手段,以前连李将军也要和他称兄道弟。
“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酒馆后院响起,柜台后面的一个帘子被掀开,穿着花棉袄的少女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来,她掀开帘子的时候先环顾了酒馆一周,在我身上停了一下,不过随即又落在了林滕的身上。
她就是耿小娥,浓黑的长发被她编成了一条大辫子,一直垂到后腰,脸蛋是北域女人一贯的白皙,但也带着两团青涩的酡红——冬天烤火的时候多了,几乎都会这样。雁栖镇不大,大家看过的女人并不多,很多人觉得大概耿小娥就是最美的女人,在如今寒冷的冬天,她穿着这一身肥大的棉袄,也遮不住窈窕的身段。
至少林滕就看着她发了痴。
直到耿小娥快要走到林滕的面前,他才回了神,赶紧说道:“不劳烦耿姑娘,我来就行了!”
在林滕的帮助下,老耿终于把门板合上了,但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又把门板推开一些,留了个供一人出入的口子。
我看到这里明白了,这个出口是给韩副将留的。
韩副将管着军纪的事,又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性格,平日里滴酒不沾,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年他苦心经营,有时候说的话甚至比李将军更有分量。
这样的韩副将,令人不得不敬畏。
可素来不沾酒的韩副将,今日却提前出现在酒馆里,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深意,我实在想不出来。
但老耿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他只知道韩副将在解决我们的事情之后,必然是要走的。
真个心细如发。
“逞英雄的滋味可还满意?”在这个时候韩副将也恰好开口了,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又难听,像一把粗粝的钝刀。
我们四人慢慢地挨在一起,杵在韩副将面前,喏喏地不说话,连一贯脾气大的胡江,在韩副将面前也是一个屁都不敢放一个。
“有什么事回卫所再讲,半个对时,你们把这里处理好,”韩副将没有多说话,说完这句就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回头对我们说道,“别动歪脑筋,今天的事情错不全在你们,马上要入冬,雁栖镇方圆一百五十里没有什么人烟,你们走得掉,他们未必走得掉,要是遇上风鬼,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说完他走到了门前,看了一会那个专门为他留的出口。他忽然抬腿,一脚踢在门板上,那块门板终于支撑不住,“咚”地一声倒在外面的雪地里,扑起数尺无辜的雪花。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进了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