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绑了六天。
李将军的尸体就埋在我们面前的泥土里,上面甚至连一块碑都没有。四名精锐的尸体无人掩埋,被随便抛弃在雪地上,下了几天雪,就将他们盖住了。
我们身上被裹了一层层厚厚的棉被,定期有人过来给我们带饭,顺便清理身上的积雪。为了怕我们冻死,有时候甚至还能喝两口烧酒。
这六天里我们四个人说了很多话,最初我们争论韩副将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目的是什么。但身处如此境地,谁又能把谜底猜得出来呢?后来林滕起了个头,开始回顾自己过往的人生。
原来林滕以前倒是正经念过书的人,小时候家里给他请了个先生,教他经论。可他沉不下心,两三年时间也只停留在很粗浅的程度。后来家里破落了,要出来逃荒,先生自然也就辞退了。于是一家人逃到雁栖镇附近的村子里,投靠亲戚,没想到卫所征丁,他也就被征调了进来。
林滕倒完了自己的坛坛罐罐,胡江闲得发慌,张了张口想说话,却愣住了。最后他咂咂嘴,有些气恼地说道:“我从小就在这卫所长大,小时候被人欺负,我爹也死了,后来长大了遇见了你们,遇见了绣哥,我长得又壮实,现在没人欺负我了,”说道这里他有些难过,“可我多半也活不成了。”
卫所里长大的孩子不比别处,不是长得壮就能不受欺负,很多东西都是从上一代延续下来的。上一辈人被压着,连带着孩子也跟着被欺负,唯一的翻身机会就是等孩子长大。等下一代的重新洗牌,等势力的更迭变迁,胡江的父亲并没有等到这一天。在胡江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因为一件小事,被人捅死在树林里。直到今天胡江都不知道是谁杀了他的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连活下来都困难,更不用谈复仇了。
幸亏后来卫所征了一次兵,很多陌生面孔的到来,让大家的注意力不再放到他的身上,他才得以平安长大。
接下来轮到漆明,可他一言不发。
这是我们被绑的第三天,这天剩下的时间都在漆明的沉默中度过了。其实可以换一种说法,这六天的时间里,漆明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一直低着头,头发蓬乱地遮住了眼睛。喂他饭菜、喂他喝酒的时候他就张口,剩下的时间里他看起来几乎和一个死人没什么区别。
我们剩下的三个人偶尔也会主动找他说话,在得不到回应后也就不再关注他了。大家多半都是要死的人,谁还有心情去在乎别人呢?
如今已是第六天,我的心里不禁恐惧起来,我想大概我要烂在这根绑着我的柱子上了。
“绣哥,”胡江忽然说道,“你说,要是我们那天晚上没有出头,是不是现在就没这些事了?”
“哼哼,”我冷笑一声,“老耿这畜生,还真不值得哥几个去救他。”
“对啊,老畜生还出卖我们,真不是东西!”胡江啐了一口。
“咱们又哪里是为了老耿出头,我们是……是……”林滕这时辩解道,可他最后也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口,我睨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已带了几分愧疚。
“是什么?女人!为了一个女人!姓林的,女人!”胡江忽然咆哮起来。
“这是韩副将设的计!他要抓的是漆明,他要对付李将军!”林滕也恶狠狠地回应。
“为了救你的耿小娥,我们都要死了,你还护着她!”胡江破口大骂。
“别吵了,”我低声呵斥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死都要死了,还要闹个笑话出来么!”
他们两人不再争吵,林滕一脸的怅然若失,过了一会,逐渐露出哀戚的神色来。胡江则是满脸的不忿,咬牙切齿地喘着粗气。
“要是真为了兄弟死了,我不说什么,可为了一个女人……”胡江骂骂咧咧地。
“胡江!”我勃然大怒,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可不要临死了,大家兄弟都没得做!”
他被我的神色镇住了,愣愣地看着我,终于不再说话。
此时不觉间已到了晌午,我看见远处营房出来两个兵丁,提着食盒往这边走来。待他们走近了,我发现今日的食盒比往常要大一些,不禁有些奇怪。
他们把食盒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只烧鸡,一大盘酱肉,还有整整一壶酒,我不禁心中一寒。连着几天送饭,我已经和他们很熟稔了,便壮着胆子问道:“兄弟,今日这是……”
其中瘦高的一人答道:“今日韩将军大喜,这是专门命我给你们送来的。”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此时才发现背心已出了一身冷汗。
“韩……韩将军大喜!”林滕嘴唇都在哆嗦,他红着眼睛问道:“韩将军迎娶的是谁?”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大家都知道答案,老耿已经在七天前的晚上告诉了我们。
“迎娶的是谁,林军爷不是心里明白么?”那矮壮军士刻薄地嬉笑着,“当然是林军爷的老相好耿小娥啦!”
“老四,说什么呢!你个混蛋嚼将军夫人的舌根么!”瘦高军士低声喝止。
“宏哥,这儿没别人,不碍事。”矮壮军士无所谓地笑笑。
“敢问……敢问……今日就过门么?”林滕嚅嚅问道,脸上已是一片苍白。
“韩将军是武人,可不兴读书人那一套,”矮壮军士洋洋得意地说道:“韩将军的身份,连接亲都省了,老耿这厮今日直接把女儿送过来的,如今就在将军寝帐,今晚就要洞房。”
校场在卫所南面,辕门开在卫所西面,这一切都在今日发生,但我们几人却浑然不觉。
被称作老四和宏哥的两人匆匆喂我们吃完午饭,便提着食盒离开了,林滕吃不下,于是他那一份也让我们吃了。
吃饱喝足,大家又安静下来。
我刻意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不去想那个总是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女人,不去想那天下午她被火光照得红彤彤的脸,我只是一个快死的人,这些跟我没有关系。于是我装模作样地打着盹,偶尔还故意发出几次鼾声。
吃饱喝足,我似乎真的睡了过去,还在梦里梦见了一个女人。我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两侧是蒙着面纱的侍女,朦朦胧胧的,一字排开。在最前方有一道帘幕,似乎是水晶做的帘子,帘后端坐着一个绝色女人,我一生见过的女人不多,可她即便只在帘幕后面,我脑海里都浮现出了“绝色”这两个字。
不知道是谁摇起了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像是在仙境一样。
我毫无戒备地向前走,想要去掀开那层水晶的帘子,这时意识忽然被拉了回来。
一时间我有点分不清刚才是幻觉还是梦境,我抬头看了看周围,大家都沉默着。我也不再去纠结是不是梦境,开始思索起现在的处境来。
“我们不该救她的……”下午的时候,林滕忽然难过的说道,“要杀她的是韩副将,要娶她的也是韩副将,我算什么呢?我像一条狗一样被牵着鼻子走。”
我没有搭理他,我想我们四个此时大概都很后悔。
后悔。我想这才是韩副将想要给我们的东西,韩副将的为人,大概并不会真的把李将军的最后的请求当一回事,否则也不会绑着漆明不放了。所以他只是想要让我们后悔,折磨别人才是他的乐趣。
林滕后悔为了耿小娥冲动,胡江后悔太把兄弟当一回事,漆明后悔害死了他舅舅,我也后悔。我来卫所几年,当上了什长,或许熬个一二十年,我能当上总旗或者百户,每日里也有一群人伺候着,如今我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我不想承认自己也后悔,所以我不敢和林滕说话,怕暴露出自己的懊恼。
胡江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们就在自怨自艾中度过了整个下午,天色也很快就暗下来。
冬天的北域天黑得很早,我估摸着还要一个对时才用晚饭,然后士兵们回到营房,而韩副将走向他的军帐……
我望着军帐的方向发呆,脑子里乱得很。
忽然我发现有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从营房方向钻出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后,便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这个人的衣摆很长,好几次都因为下摆挂在地上差点摔倒。跑起来的时候因为不熟悉积雪深度,踉踉跄跄地前进着。
待她跑近了,我惊地张大了嘴巴。
那是耿小娥。
她一身红色喜服,袖子和胸口的衣服上绣着金线。她没有再编辫子,而是将头发挽起来,扎了一个发髻,上面插着几支朱钗,有金的,银的,玉的。朱钗挂坠随着她上下跳动,她微微张嘴呼出白色的气,衣服的下摆上已经挂烂了几条口子。
她在我们四个人的注视下,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面前,挨着看了我们一眼,见到我们被裹起来绑着的丑态,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撩起衣服的下摆,从小腿侧解下一把匕首握在手里,对我们说道:“我来救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