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我们被押回了卫所,这一次我们没有再获得李将军的召见。我们就像是四个再普通不过的犯人,被枷了起来,绑在校场的柱子上。
疲倦、寒冷、后悔、愤怒……很多的情绪和感受一并涌上心头,被呼啸的凛风吹拂,最后揉成一团,化作了深深地无力感。
北域的冬天虽比不上极北的冰封,但也足以令人敬畏,我想要是绑在这里超过两天,我们四人就都活不成了。尽管我认为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但也忍不住这样去想。
我见过被冻死的人,前年任百户带我们前往云渺峰侦测地形,积雪从山顶一直堆到了半山腰。我们一路往上,刚刚进入雪域没多远,我们就见到一具尸体,全身缩成一团,被封冻在一块冰里,侧躺在路旁。
他的眉目依旧清晰,脸型瘦削,眉头紧皱,像是拧成了一块,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的深绿色棉袄冻得发脆,碰一下就掉了一大块。大概是因为死前实在太冷,他的双腿紧紧靠拢在一起,肩膀也耸着,两臂也紧贴着腰,手指头屈成了一对鸡爪。他的右手攥着一块木牌,上面是清秀的一行小字,我们凑近了去看,只见写着:墨陵道荔邑上孟乡唐义承。
他把写着自己籍贯和名字的木牌攥在手上,或许是盼着有过路的好心人能送他的尸骨回到故乡。可墨陵道五十年前就淹没在了洪水中,这数十年来,除了我们,大概也没有别的人来这样的绝地。一个死去的人,静静地在那里躺了五十年,尸体一点也没有腐烂。
这样算起来,其实被冻死也不算太差劲的死法,我不必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撕裂,不必体会多余的痛苦,就只是在被冻到意识模糊的时候彻底睡去。
我闭着眼睛,感受着浑身上下逐渐变得冰冷,任由自己胡思乱想着。
下午雪停了片刻,现在又开始绵绵地下起来了。世界也变得更加宁静,营房里嘈杂的吵闹声也渐渐被风雪阻隔开,我逐渐地什么也听不到了。
像是过去了很久,我的意识也开始时断时续。有时候觉得很安静,有时又忽然听到了朔风呼啸,在耳边吵得厉害。
这世界真吵啊。我想。
能安静一点就好了,要是能安静一点……
“我们要死了么?我,我……我好困。”林滕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猛然睁开眼,才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我转头看了看林滕,他的脑袋无力地垂下,嘴唇已经是乌黑色,眼皮耷拉着,就快要盖住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
“林滕,林滕!”我勉力低喝道,“打起精神,不要睡!”
胡江这时候也看到了林滕的异样,忙跟着喊起来:“林滕你要撑住啊!我们不会死的,我们不会死的!”
是,我们都明白我们是不会死的,等漆明的自尊被生存的欲望所战胜的时候,他就会向他的舅舅屈服。我们都在等,也都不愿意开口,就这样一直拖着,直到林滕的生命也即将耗尽,我们自己也快要支撑不住。
漆明,他是怎么想的?我望向漆明。
我们三个人,在此刻默契地一起望向漆明。我、胡江、林滕,我们的眼神远远谈不上有力,连睁开都十分费劲,却保留着最后的一点能够压垮漆明尊严的东西:我们求生的欲望。
我们被逼上了绝路,等待着漆明放弃自尊。其实从放下武器开始我们就在等这一刻,等漆明所一直坚持的东西被摧毁,对于漆明而言,这个代价有多大,我们并不关心。
我们只知道那能救我们一命,这就够了。既然在这一刻我们能够牺牲掉他的自尊,那么从一开始我们就并不在意,或许任何在别人看来很宝贵的东西,我们都能够在某些时候为了自己而牺牲掉。
漆明的目光从我们身上一一扫过,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来人,快来人!”他用尽力气,放声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快来人……”
声音刺破了雪夜的宁静,犹如黑暗中骤然腾起的一团火,让整个世界都鲜活起来。
远处的营房里传来起伏不断的咒骂声,有人重重地踹着门板,有军官大声训斥。这一刻我感觉自己似乎从死亡的世界回到了活人的世界一般,竟有重生之感。
有人从营房里取了一支火把,顶风冒雪走出了营房,他裹着一身厚厚的冬装,远远的都能看见他缩着脖子。
黑夜里这一粒身影向我们走来,火光照亮他走过的每一步,像是带来了无限生机。
等他走近了,穿过洋洋细雪,我们看清了他的脸。
我认识他,他是秋百户麾下的张万龄,近五十岁被抓来从了军,一直做些杂七杂八的活。他的眉毛总是皱起,眼角耷拉着,自带一副苦命相,平时说话也常常叹气。我一看到是他,心里不禁有点高兴,这时候可不要来那些个**子啊。
还不等我们开口,他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几位爷消停消停吧,上头发了话,谁都不准管你们。”
“哼哼哼哼……”漆明肆无忌惮地冷笑了几声,说道,“帮我转告,我要见李将军。”
“哟,爷您糊涂啦,您没法见李将军,歇着吧,”他陪着苦笑,跟我们打着哈哈,“没人能管你们,将军们不会见几位,我也不会去禀报给将军们。”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此时我作色厉声问道,马上漆明就要公布他的身份了,我唬唬张万龄,接下来才能镇住他。
“我是李将军的外甥,你去禀告李将军,我要见他。”漆明沉声说道。
张万龄明显楞了一下,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挨着看了看我们几个,忽然又笑道:“几位别是冻傻了吧,好好待着吧,这回可别瞎嚷嚷,扰人清梦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这就是李将军的外甥,亲外甥!”胡江一看急了,赶紧叫道。
“张万龄!”我喝住他,“你可想清楚了,要是今晚你没出来也就罢了,你来了却不禀报,任由李将军的亲外甥冻死在外面,你说到时候李将军第一个是杀你,还是杀抓我们回来的颜汶呢?”
他停住了,犹豫了片刻,又不得不转身回来。
他走到漆明身边,紧紧盯着漆明,问道:“你当真是李将军的外甥?”
漆明点点头,看着张万龄的眼睛说道:“我是。”
“好,那你们等着,我这就去禀报,要是将军怪罪下来,可不怨我!”说罢他转身急忙大步往回走。
看着张万龄匆匆离开,我们几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相顾对视,都有一种死里逃生之感。
此时我们死里逃生,都禁不住带了一丝笑意。
“不对!”林滕忽然喊道,他比我们都要更虚弱,连笑的精力也没有了,只是一直注视着张万龄的离开。
我惊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瞪大了眼睛。
张万龄不过走了四五十步,便遇到了颜汶,颜汶的手里提着一个麻袋,不知道装的什么。张万龄一面跟颜汶说着什么,一面用手指着我们这边。颜汶则一面听一面看过来,嘴角还挂着森森笑意。他听完张万龄的汇报,便摆摆手示意他离开,抬步便往这边走来。
四五十步的距离转瞬即至,他把双手背在身后,带着捉摸不透的笑容,站在我们前面打量着我们。
忽然他朝着我们微微躬身,右掌放在嘴边,张大了嘴却故意压低了嗓音,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对我们喊话:“李将军的外甥啊!”说完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样,捂着嘴“哼哼”地笑起来。
他笑了一会,终于不笑了,换了一副狠戾的表情说道:“我早就知道了,抓你们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昨天晚上在酒馆我就知道了。不如猜猜看,为什么我还是要抓你们?”
“你好大的狗胆!”胡江骂道。
“抓了你们,谁会救你们呢?只是没想到昨晚李将军那么早就得到了消息,要亲自审问你们。我们还不想那么早翻脸,就只好把你们交出去。”说到这里他又冷笑了两声,“这次嘛,李将军还没发现异样,他派了两拨人来带你们过去,你们猜怎么样了?”不等我们回答他又癫狂地大笑道:“都被我带人砍死啦!”说完他把手里的麻袋丢在地上,只听“咕咚咚”地几声响,四五颗人头从里面滚出来。
我已惊地说不出话来。
卫所要变天了!卫所要变天了!
颜汶上前走到漆明旁边,凑近了在他耳朵边上说道:“漆明,你就在这等着吧,等你的好舅舅来救你!”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麻布,用力绑紧了奋力挣扎的漆明的嘴。
胡江见势不妙,深吸一口气想要大喊,颜汶反手一肘,撞歪了他的下巴,同时还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和林滕。
我见到他的手已经放在了刀上,丝毫不怀疑只要我们敢喊,他就会拔刀将我们杀死。
于是颜汶又从怀里摸出三条麻布,将我们四人都绑紧了嘴。
卫所要变天了。我在心里反复地想着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