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芷的一席肺腑之言说得大家频频点头。李笑天突然转向身旁的文翰笑呵呵说道:“我们说得这么热闹,文大总编只是‘站在城楼观山景’。想必只有你们新闻记者才不会遇到我们这些凡人的难事和琐事吧?因为你们是无冕之王,是正义的化身,一切假恶丑在你们记者面前都会瑟瑟发抖。我说的没错吧?老同学!”
一场久违的同学小聚就像一面五光十色的六棱镜,竟然把当今社会的林林种种、是是非非折射得如此泾渭分明。
文翰坐在一旁时而夹一口菜吃,时而举杯和大家共饮,看似不声不响,但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发出的每一声感叹都没有越过文翰的脑海。文翰本来就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对于今天这种直抒胸臆,毫无设防的思想碰撞,特别是从事过新闻工作的他怎会对此心不在焉,无动于衷呢?倘若之前遇到这样的情形,他可能会灵感激发而写出一篇针砭时弊或者发人深省的好文章。
然而今天,心中多少有些怅然和酸楚的文翰似乎经没有了先前的激昂,但这并不代表他意兴阑珊,思维停滞。有道是:“东坡之酒,赤壁之笛,嬉笑怒骂皆文章,行藏去留尽话题”。有时候,聚精会神的倾听或许更能体会到这其中的意境和个中的甘苦滋味儿。
李笑天的突然发问,让大家马上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文翰的身上。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文翰今天的表现好像和以前聚会时有些不一样。出奇的平静寡言与之前的侃侃而谈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李笑天跟文翰几十年没见面,他肯定看不出文翰的内心变化。但欧阳芷就不一样了,他紧着李笑天的话跟问了一句:“老文,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很显然,欧阳芷已经看出了文翰与往日的不同。
本来是一场很惬意的老同学相聚,文翰实在不想让大家对其产生太多甚至是不必要的猜疑,看来,他确实不应该再保持沉默了。
文翰给大家和自己的酒杯分别倒满了酒,然后端起酒杯说道:“笑天、欧阳,即使我没有说太多的话,但是,我一直在聆听大家的倾诉和感慨。可以说,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静下心里,心无旁骛地坐在一旁,仔细品味着大家对生活、对事业以及对这个时代发展的不同看法。说实话,我特别享受这样的过程。
30年过去了,我们几位鬓发斑白的老朽依然能够相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畅所欲言,这难道不是一种历久弥新的生活姿态吗?虽然我们的生命正在以加法式递减,但是我们对生活的阅历和感悟却以减法式递增。比如,欧阳这次进修回来终于当上了科主任;笑天因为机构改革调入了心仪的工作单位;魏岩比我们都强,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欣赏异国风情。所有这些都是我们在减法式递增中收获的人生快事。当我们期望生命周期更加长远的时候,是不是希望有更多更美满的人生乐事让我们去回味去品评?所以,必须为我们今后依然能够持续不断地创造出这样更多更好的人生快事,干杯!当然更为我们的健康干杯!”
善于思考的人,从不期望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引起大家的共鸣,但是,在他每一个观点的背后必定隐含着一个个深刻的人生故事。
文翰的祝酒词听起来好像平淡无奇,但是仔细玩味之后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在娓娓道来中不仅对几位老同学精彩的人生亮点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祝福,更像是对自己目前的人生境遇宣示了一种态度。
以前他可以谈笑风生,可以触景生情,可以踌躇满志,然而,自从他赋闲在家,遭受了求职的挫败,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被这个发展的社会和轰鸣的时代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开办作文辅导班虽然让他暂时获得了心灵归宿,但他就像一个捡拾麦穗儿的孩子,不得不再次回归到人生事业的原点。然而,这似乎谁都知道,被人丢弃的麦穗儿毕竟是有限的,拾麦穗的小孩儿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在玩这个游戏。因为在他的人生大海之中一定会有更好更刺激的人生大戏在等待着他去开发去驾驭。
而现在,文翰不管是愿意也好还是情非所愿也罢,总之,他又一次拾起了麦穗儿。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人生长河已经度过大半有余,他已经无法和当年那些捡拾麦穗儿的小孩相比。
捡拾麦穗的目的除了颗粒归仓,它的最大作用莫过于教育孩子们时刻懂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而对于文翰来讲,“重拾麦穗”的举动似乎与这两种目的都不同。现在的他虽然称不上粮食满仓,但也的确不缺少这几粒漏掉的粮食,至于这教育目的似乎更与他沾不上边儿。那么,文翰为什么还要去做呢?看来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必须重新地审视自己,用一种静若止水的维度去思考这余下的未来。
“重拾麦穗”也许只是他静修,沉淀,续航的一个过程而已。即使登不上时代发展的高速列车,但总会有一趟车哪怕是慢车,只要他想上去就会给他预留一个位置。
文翰已不复当年的壮志凌云,但他依然充满信心让自己再活出一个新姿态。这就是文翰在人生境遇又一次遇到重大变故之后对自己的一种心里明示。
简短的祝酒词中蕴含着一种对当下人生的思考和预判。文翰和大家举杯相碰后将满满的一杯白酒一饮而尽。在今后的职场中,他可能没有了“长袖善舞”的机会,但像今天这样为数不多的“豪饮”足以证明,他在重挫之下依然保持着“锐气藏于胸,和气浮于面,才气浮于事,义气施于人”的风骨。
李笑天忍不住打趣地说道:“不愧是文人骚客,海量不必说,这讲起话来果然是高深莫测,连加减乘除都用上了。如果你到我们部门去办事和我们讲起这些高深的道理,恐怕我们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
对于李笑天的“恭维”,文翰摇了摇头只是微笑不语。魏岩听了不免哈哈大笑起来,他说道:“笑天,你这‘恭维’话是不是有点太假了?连我都听明白了,你们当干部的听不明白?加法中有减法意思就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寿命反而缩短了。减法中有加法就是说我们的生命里程一天比一天地减少,但我们的人生经验却越来越多。这句话是很有哲理的。老文,我说的没错吧?”
魏岩出其不意的调侃让包房里的气氛更加和谐融洽了。李笑天故意伸出大拇指说道:“这‘国际大厨’就是不同凡响,我看完全可以作为我的人生导师。来,魏导师,请受我一拜。”
还没等李笑天说完,魏岩照着他的肩头就是一巴掌,然后笑嘻嘻地说道:“去你的吧,还是当年那阴阳怪气儿的样儿。”两位老同学的相互取笑和打闹仿佛让时空又回到了30年前那孕育着无限憧憬和希望的碧海蓝天。
文翰本来不能喝酒,一杯白酒下肚之后立刻化成了红脸关云长。或许是酒精的催化作用,他的内心一下子敞亮起来。顺着两个人的话题儿他接着说道:“让两位见笑了。我只不过是受到你们的启发而说了一点心里话而已。哲理和高深就标配不起了。不过听了刚才欧阳和笑天谈起事业和生活当中的不易,我倒想多说几句。实际上,在生活中体会到的好与坏只不过是我们各自的心里感受罢了。它只是相对存在。
比如说笑天,现在国家对你们公职人员要求严格了,不如以前轻松了,你感觉不适应这很正常。但当初你成为一名政府公务员的时候,我想你的心情一定是无限美好。且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如果用现在的不适应能够换来老百姓对你们工作的适应和交口称赞。我敢断定,一段时间之后,你会感到非常的适应和心安。
欧阳遇到的情况特殊一些。以我对你的了解,经过你救治的病人恐怕感激你都来不及就更谈不上找你的麻烦了。你有时心力焦脆无非是受到医患关系这个大环境的影响,也可以说是你的一种责任心在煎熬。
有人说,医生和患者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他们共同的敌人是疾病。但一个无奈的现实是,因为各种原因,这个战壕里的战友偶尔会闹情绪、出矛盾。所以,我相信有你们这些正义的良医去引领,大家共同向往的‘痛苦交给我,健康带回家,带着感情下病房,想着病人开处方’的这种和谐共处的医患关系绝不是梦想。”
文翰的话似乎引起了大家的浓厚兴趣,李笑天和魏岩也停止了打闹游戏。
文翰继续说道:“白岩松写过一本书,叫《痛并快乐着》,其实我们目前的这种心态又何尝不是‘痛并快乐着’。我们赶上了这个激情迸发的好时代,前途一片大好,我们自然感到很快乐。但是改革、发展、创新所带来的‘破与立’,有时真的会让我们感到相当痛苦。然而,当我们完全适应了新时代,接受了新思想,创造了新潮流的时候,我们终究还是快乐的。这与人们常说的‘人生与社会的发展总是波浪式前进或者螺旋式上升’相当吻合。
但不管怎么说,你们三个还有资格去享受这种‘痛并快乐着’。而我或者像我一样的人,就是你们眼里的‘无冕之王’,竟然被这个时代彻底抛弃了。你们有谁能想到,被人念兹在兹,无日或忘的新闻记者居然也会丢掉饭碗?!不瞒大家,目前不仅我们杂志包括北京晨报这样的大报在内,全国已经有40多家纸媒‘已死’。我在家已经赋闲半年有余,目前只能办个作文辅导班来消磨时光。
笑天,刚才你还说,新闻记者不会遇到你们所说的那些难事和琐事。可是跟我相比,你们遇到的那些琐事和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呢?现在,我就像一个捡拾麦穗的小孩儿,只能偶尔停下来看一看这余生的风景罢了。”
文翰的话就像是一枚重磅炸弹投下来,几位老同学一时语塞,他们互相看着却不知用什么话来表达他们内心里这突如其来的震惊。
文翰看着他们脸上那种毫不掩饰的惊讶表情,自嘲地说道:“怎么样?把诸位都吓着了吧?看你们还敢不敢跟我比了。”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在一旁观察许久都没有说话的欧阳芷终于为自己心中的疑虑找到了答案。
下岗失业,在当今社会来说虽然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但对于被人们视为“职业王冠”的新闻记者来说,虽然他们的地位正随着传统媒体的式微而急剧下降,然而,其过程发展之快竟然导致“王冠”的最后陨落,他们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作为他们其中的一员,文翰在老同学们面前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沮丧和失落,只是平静之中增添了几许沉淀下来的“冷峻”和惆怅。他既然自己主动捅破了这张纸,就说明他已经泰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欧阳芷还是从文翰自嘲式的“谈笑自若”中多少听出了几丝不甘和酸楚。
欧阳芷好像知道自己接下来怎样做了。他端起酒杯对文翰故作惊讶地说道:“哦,原来老文不当总编开始当教授了。这是好事啊!你是俊鸟归山林,老树又逢春。我应该敬你一杯。要知道给学生辅导作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你把自己比作拣麦穗的小孩儿,那是你的自谦。实际上,你根本不需要‘颗粒归仓’。我倒觉得,以你的学识和文笔再加上多年的新闻生涯,如果给哪个网络媒体写点杂谈评论什么的,时不时地为我们读者奉献点精神食粮,那绝对是你的强项。别看我们现在‘痛并快乐着’,但跟你这个文豪相比,恐怕我们几个真的自叹不如。笑天、魏岩,你们同不同意我的看法?”
李笑天和魏岩终于明白了欧阳芷话里的真实用意。一番蕴意深刻的话语,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优越感和自作多情,相反却充满了兄弟般真诚的宽慰和美好的祝福。
李笑天和魏岩马上站起身来对文翰说道:“欧阳说的太好了,老文,你总是出其不意地给我们制造惊喜,真有你的。来,就让我们共同举杯祝福老文再次戎装待发!预祝咱们在‘痛并快乐’的人生航道上最终到达快乐人生的彼岸!”
有时候,人的潜能或许就在一瞬间爆发。欧阳芷看似不经意的一番劝慰之语,不仅让文翰热血沸腾,更有一道灵光在他的脑海中突然迸发出来。在文翰30多年的人生奋斗中,这种灵光乍现的感觉曾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而且它每次出现之时,正处于人生十字路口的文翰都会迎来一个光明的开端。
今天,文翰恰好又处在一个特殊的人生拐点,当这种灵光再次出现时,他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当年的自己。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一个大胆而又切实可行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应运而生。而且这种想法一旦产生,文翰立刻感到周身的血液逐渐沸腾起来。
两瓶白酒已经见底儿,这场同学小聚也到了结束的时候。大家好像心有灵犀一样,都没有开车。因为他们知道,国家已经颁布了有关酒驾的法律条文。当四个人一字排开勾肩搭背地从饭店里走出来站到大街上的时候,所有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便低下头匆匆而去。欧阳芷和文翰属于一喝酒脸就红的主儿,李笑天和魏岩则是酒喝得越多脸色就越发白。在晚上各种霓虹灯的映衬下,当红白相间的四张脸面对行人的时候,估计不论是谁看了心里都会马上想到那几张特定的“神仙”脸谱。
二斤白酒下肚,四个人虽然没有喝醉但绝对超量了。魏岩说道:“欧阳不是说咱们已经到了健康养生的年龄吗?那从现在开始,咱们谁都不许打车,就走着回去。你们说好不好?”
借着酒劲儿,欧阳芷和李笑天马上附和道:“好,今天咱们就听候魏导师的调遣,谁都不许打车,就踩着‘量天尺’回家。”
文翰的家就在饭店的附近,他和三个老同学依次拥抱后便目送他们迈着神仙般的步伐飘然离去。
如果说文翰和欧阳芷他们刚见面时的心情还有几许酸楚,那么此时他的内心只剩下兴奋了。本来他是想借助这次同学小聚疏解一下心里的郁闷与烦躁。但没有想到的是,老同学欧阳芷的一句“点睛”之语,竟使蜗居在他内心深处的创作之龙猛然抖落身上的篱藩和枷锁,立刻龙目放光,腾云而起。
欧阳芷不愧是他的同学和挚友,简单的几句话就打开了文翰内心沉淀已久的文学创作之门。他似乎真的不需要颗粒归仓,30多年极为坎坷的人生历程使他的思想世界里储满了太多太多的“精神原粮”。有了这么多现成的“精神原粮”,文翰自信,他一定能够创作出一部震撼心灵的开山励志之作。
文翰就是这样的人。当他一旦认定要做的事情,他会立刻放下所有的思想羁绊。
此时正值初秋,晚上九点以后是一天当中最凉爽的时候。由于极度的兴奋,文翰感到周身燥热,汗水已经从脸上流了下来。他来到一处花坛边停下脚步,解开了上衣的扣子。一件白玫瑰牌的纯棉线白色挎肩背心露了出来。
文翰清楚地记得,八岁那年母亲给他买的第一件背心就是这个牌子,当时他高兴得几乎一夜没睡。几十年来,他一直穿这个牌子的背心从未改变。即使他结婚以后,不论木梓给他买什么样的背心,哪怕是上百元的真丝、桑蚕丝的料子,他觉得都不如这个“白玫瑰”穿在身上舒服。或许这朵“白玫瑰”早已成为他们那一代人童年中最美好的回忆。
文翰习惯性地撩起背心宽松的下摆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汗水,然后抬起头仰望繁星闪烁的苍穹。一颗流星划过,一道耀眼的光带瞬间照亮整个天宇的同时,更照亮了他阴暗多时的心田。
微风带着少许的花香迎面扑来,文翰闭上眼睛使劲儿地吸允着这久违的清爽和芬芳。此时,一直纠结于他心灵深处的期许和那种未竟事业的冲动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