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想到过家里人会来送自己最后一程,但他没有想到,李信怡竟会来,还是第一个来的人。
他昨日听狱卒讨论,说他的长姐因为他受了不教之责,又领了三十大板的罚。他以为她应是厌恶极了他、极不想见他才对。
可她来了。
无人知晓他又有多么羡慕李信怡,他的长姐。外人只道李大将军对长女严苛,大夫人也常说夫君对女儿不够慈爱。可他知道,什么严厉苛责都是外象。尽管家中有四个孩子,父亲的眼中却只不过一个她罢了。
后来他的长姐成了将军,她带他的哥哥——李源去了军营,他那会真是恨极了她——她眼中有李源,有李思娴,却独独没有他。他和她之间,除了血缘维系的姐弟之情,什么都没有。这种感觉在见到徐谓的胞姐之后更甚——她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对徐谓又是那么特别和上心。
李益知晓自己此回在劫难逃,他的死期可能是半月之后,可能是一月之后,也有可能就在明日。他回想自己短暂的一生,不禁哑然失笑——他这一生,纵情过了,游乐过了,读过书、习过武,有几个狐朋狗友,一堆因为家中权势巴结他的人,一个溺爱他的母亲,一个对他视若无睹的父亲,一个和幼时老是和他争吵打架的双胞胎姐姐,一个温文尔雅、和谁都能关系处的极好的兄弟。
他还犯下了足以让他的家人为他蒙羞的罪行。
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李益突然想,严格说来,他只是庶出的儿子罢了,他的罪行,会不会因此,便使得家人不那么耻辱呢?
他曾听过很多家族中旁支庶出子女犯浑的事例,若是不被人知晓也便罢了,若是影响到家族的利益,那他们便成了随时都可以舍弃的棋子。而百姓在评判这些家族时,也甚少会带上他们。
因为他们根本不甚重要。
想到这里,李益突然悲哀地发现,全上京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李行这般对待妾室及妾室所出子女之人,他们从小至大,每月所领月钱都同李信怡、李源相同,甚至他们都有佣人,李信怡却没有。李行对李信怡挑肥拣瘦,对他们却至多几句批评。尽管疏离,却也客气。
后来去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也是李信怡,而不是他们。
或许是他过去太不知足了。他已经得到了如此对待了,他还在苛求些什么呢?
他于是踌躇起来,不知自己现下想不想见到李信怡了。
可脚步声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蓦地慌乱起来,他把头垂下去,埋进膝盖之间——仿佛这样便可以消失不见一般。
可那脚步最终还是在他身边停下了,他听见他的长姐毕恭毕敬地对陈钧道谢。他几乎要哭出来——他甚至不敢抬头,他知道他会成为她长姐光辉一生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污点,他怕当他抬起头,看到的是她嫌恶鄙弃的眼神。
有人出去了——是陈钧,有人在他面前蹲下来,身上带着他长姐身上特有的清爽干净的味道,还带着一点不属于他长姐的香气。
然后她轻轻的唤了一声:“小益,姐姐来了。”
那个声音柔和中带着坚定,他被这声音击得溃不成军,终于嚎啕大哭着,扑进了面前之人的怀中。
李信怡轻轻抚摸着幼弟的肩膀。他们两人从前的关系,夸张些说,一年到头不过说个十来句话。李益平时不多理会她,人看上去也冷淡,她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因此两人并不相熟。
如今或许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两人冰冻多年的关系,倒似乎是破冰了。
许久,李益从她怀中抬起头来,她看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白净的面孔成了张大花脸、不由失笑,取出块帕子帮他擦脸:“多大的人了,哭起来还和小猫似的……”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语无伦次道:“大姐,对不起,对不起,你可怪我,但你万万莫怨恨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死要面子鬼迷心窍,不该丢了我们李家的脸,也不该害你挨了板子……”
李信怡的笑僵在脸上,她的目光沉重起来,她咬着嘴唇,满脸痛苦地避开了他的眼。
“小益,”她的声音缥缈空灵,“你对不起的不是李家,不是姐姐,是清河县的百姓,是佘家和你自己。若你此次不入歧途,佘家不至家破人亡,你也能有大好前程。”
“我已是要偿命了……”李益毫无底气地低声道。
“偿命也只是落得个两败俱伤罢了,失去的回不来,还在的又要失去。姐姐没读过几天书,但姐姐也略懂些道理,知两情相悦才是最佳,若是用强,最多也只落得个两厢痛苦。”
“姐姐,我过去没喜欢过人,她长得像你,我便多看了几眼。她朝我笑,还同我聊了几句。我当时想着,不过是一商户女儿,我便娶她进将军府做妾,也算得抬举她。于是我约她出来,她却同我说她有心上人。我想着那卖字画的秀才有什么好,他无财无权,相貌平平,我……我气昏了头。我兄弟同我说,这种小家小户的女儿,便强要了她,给些钱财,她便愿意了。可我胆小,我害怕,于是我未辱她,我只在最后一步停下了。我虽未到最后一步,但我看了她的身子,又将她的衣裳扯得破破烂烂,我想着她应也会愿意了。我觉得我害了她的名节,于是我去她家中,想告知她家人,我回上京备好彩礼来向她提亲。她的父兄二话不说上来打我,混乱中我失手将她兄长打死,她父亲持刀出来,我为自保,争执中将他杀死了。我好怕,我便连夜回了京城。我知父亲必不会庇护我,但我仍存着侥幸心理,想着你和父亲皆不在京中,或许我可逃过一劫。退一万步说,死在家中同客死异乡,那也是两说……”
“我知道我酿成大错,我过去读的是圣贤书,却犯了小人才会犯的错。如今走到这步我谁也怨不得,怨只怨我自己心术不正,害了他们一家,又害了你。”
“你未曾辱她?”
“长姐可是不信,”李益凄然一笑,“我如今已是将死之人,我纵使欲要脱罪,也应说我未曾杀人,而不是我未辱她。不过我反正也是将死之人,罪名多一条少一条,皆不重要了。”
“你信他吗?”旁边有一个男人冷冷说道,李益这才扭头看去——徐谓站在监牢外,身边站着那个一个素衣女子。
那女子他见过,似乎……是叫白音音。全上京都知道李家小将军追着跑的相府公子无比坚定地和一个青楼女子搅和在了一起,尽管李信怡常在府中大呼小叫这事纯属误会、她和那两人仍为至交。
“难道那佘氏诬他不成?”徐谓冷着脸。
这小儿,定是想要李信怡救他出牢,才如此巧言令色。
李益着急地转向李信怡,他想替自己辩解,他想说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他想让她信他。他已必死无疑,他不想直到死去,都被她怀疑。
他看见她看着徐谓,眼里闪着坚定的光,一字一顿:“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