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牲堂的人并不多,只有一处残破院落,连个分舵也没有;武艺也不见雄奇,更无悠久渊源;为人所知只是近十来年的事情,就连现任掌门人及帮众的名字也几乎无人知晓。然而天下黑白两道,江湖各派,善恶势力无不对其敬而远之。偶有稚嫩者贸然提及,前辈多是回以静默,微妙的表情或搐颜恐惧,或肃穆敬仰。
小镇的北山上有一处破庙,庙里住着几个呆人,非僧非道;衣着新旧不一,但都干净利索;不劳作也不乞讨,每日除了寝食和练武就是静坐。偶尔有离开的便不再回来,同伙为其备好牌位,不言不语,甚至连目送也没有。
采药或是打猎砍柴的百姓路过破庙,时常默默带些饮食放在院落。上山玩耍的孩童偶尔爬在残垣断壁上,好奇地看着破庙里这几人。回家向大人询问,人们会说,那是天将下凡,斩妖除魔的。有的孩童却说那几人衣着普通,没有金盔银甲和神兵利器,不相信是天将。大人们便说,只在斩妖除魔时,才会显现真身。
于是孩童们也时常带些吃的上山,小心放到院落,马上退到残垣,见那些人吃了也不言谢,连个笑容也没有,孩童们倒很开心。有时没能及时吃掉,便退到远处悄悄看着,盼着自己送的干粮早些被享用。
庙的匾额与此庙一同破败残缺,并没有新立。神位上也未改作什么新的供奉,只是堂屋里略有收拾,案上列着几行牌位。牌位上除了人名和年月日期,都有相同的三个字──“义牲第”——
列在上首的牌位是:“武朝闻,义牲第一,政和七年五月丁未。”
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知道武朝闻,也因此敬重和供养破庙里的人。但却无人知晓——江湖传闻中所谓“义牲堂”即此——几个在此等死的人,只是,他们从未打算死在这里……
几声远鸣划过长空,一煌秋阳从两行飞雁间普照下来,直耀在小镇街市的酒旗上。“七分醉好”几个大字亮眼飘动。酒肆前的街上人来人往。连日来频繁过往的外乡人打破了小镇的恬静,各色店家也忙了起来。上了岁数的老人也从巷子深处出来,龙钟地坐在临街的屋檐下,看那过往的行人,听着新到的传闻。几个孩童嬉笑追逐着跑过酒肆门口。
“啊──!”跑在后面那孩童躲闪不及,撞向门前那人的瞬间,身子已戛然悬停半空,惊叫才发出了半声。前边是一匹马,后面是一手把他抓举半空的人。若是那人闪开,撞上的就该是马蹄了。那人轻轻把孩童放下,孩童呆楞地看了一下那人,旋即转身跑开了。看到这一幕的旁人也有纳闷儿的,却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儿。
但见此人二十多岁,身长五尺七八;面方颊丰,眉疏须微,目光炯炯;不文不野,沉毅风行,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来头。粗布长衫因骑马赶路而袖子挽起,露出的皮肉筋骨敦实劲健;垂手反提一长杆,上端有厚布包裹,依稀可见棱角,想必是一把长枪。
店小二见那人有马随行,忙出门迎道:“官人里面请,马我给您牵到后头,好水好草料!”
“有劳!”那人点头言罢,斜挺长杆而入,见东北角有个空桌,便进前坐下了。
“听说辽人被打跑了,东京解围了,被留做人质的康王也放回来了!”
“辽你个鸟人,是金人!”
“管他甚么辽人金人,都是莫有教化的胡虏!”
“这金人凶残尤甚,如同虎狼,把辽人都打败了!”
——西边一桌的两个汉子胡吃海喝,一边大声交谈,友善地环顾众位,像是满屋子都是熟人。
东南角桌位的一老者见没人附和,倒是先接了话茬:“两位好汉是打南边来的吧,近日北边新到的消息可与二位所言不同啊!”
众人闻声看去,刚要问出的话,却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见这位老者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沧桑消瘦,分明一个老乞丐。不知是何时进来的,一只烧鸡已然没了肉,还在低头意犹未尽地咂着骨头。不对,是在咀嚼骨头。
“那您老还不快说说,又有甚新消息?”店小二从屋后安置好了马匹,忙进来招呼。
众人见小二也如常客一样对待眼前这位老乞丐,也就不再奇怪。都看着老人家,等他快些开口。但见老乞丐眼皮也不抬,不慌不忙将嚼碎了的鸡骨头吞了下去,然后又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舔舔嘴唇,吧嗒吧嗒嘴,说道:
“金人退走那都是几月之前的事情了。他们不敢在中原腹地久留,却一直未停止在北边攻城略地、烧杀掳掠。而我大宋朝廷之上,还妄图求和,争论不休,反复无常。近日传闻,金人又找借口大举南下。却未见我朝有何举措!”
“端的这般,哪听来的?”西桌的汉子忙问。
老乞丐也不搭理,依然就着鸡骨头下酒。两个汉子还是嚷嚷着问这问那。其他几位没出过声的也议论起来。店小二已为提枪男子点茶好了,问他吃些什么。男子点了几样东西,声音低缓和气,旁人都未在意。
酒肆里的人七嘴八舌说着天下事。长枪男子似听非听,吃茶不语。老乞丐的鸡骨头也已然少了一半儿。
小二端着酒水饭菜出来,给长枪男子布置好了,托盘转身走到老乞丐桌边,把一碟熏肉放在桌上,指了指长枪男子,说道:“这是那位官人请您吃的。”
老乞丐抬头见那男子只自顾自的吃喝,于是没有向他致谢,向小二要了两张荷叶,包了熏肉揣在怀里,仍旧吃着那点儿鸡骨头。
酒足饭饱之后,长枪男子叫来小二,掏出一把铜钱儿放在桌上。
“哎呀,要不着这么多的!官人还有什么吩咐?”
“你都收着吧──义牲堂怎么走?”
“升堂,升甚么堂?”
“义牲堂不是就在此处地界吗?”
“官人是要住店吧,这街上前面不远就有家‘君安客栈’的。”
“谢了!”男子起身提枪。
“我去给您牵马。”小二麻利。
出门望了望日头,午时刚过。小二牵出马来,指路说道:“客栈就在前面,官人慢走!”
男子点头,接过马缰,提枪牵马前行,心想:难道师傅知道的也不准吗?没进酒肆之前便沿街问过了,怎么没人知道呢!
正自思量,身后传来一个似曾耳闻的声音:“少侠留步!”回头看去,正是那老乞丐。
“少侠可是要找人吗?”
“前辈如何得知?恕晚辈有眼无珠,不识高人,惭愧,请受一拜!”
“少侠且慢!老朽不是什么高人,臭乞丐一个。适才听闻少侠打听一个叫‘义牲堂’的,老朽也略识得几个字。后山有个破庙,俺逗留此地之时,常到那里过夜。倒是见过‘义牲第’的几个字。”
提枪男子忙问:“那里可住着什么人吗?”
老乞丐答道:“是有几人,不过都呆头呆脑,不好说话。”
“我要找的人许是就在那里,还请前辈指路。”
“老朽今晚还是要到那里歇息,不过俺走的慢,赶不上您的快马,你出了街口就可看到北面山路,一直上去就会找到破庙。”
“多谢前辈!”男子拱手施礼,提枪飞身上马,出街而去。
破庙一如既往的平静,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老树枝叶,照在院落里呆坐之人的脸上。不知照了多久,那脸色却依然惨白冰冷。心底的痛苦埋藏太深,昨日的罪恶无法弥补。清净的山林,清净的院落,静坐的人。他的心却无法平静,闭着眼睛,他却又看到了不想看到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