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岩一了,偶尔在网络通讯上寒暄的时间也少得可怜,我们都做了工作的奴隶,但岩一说,我不联系他总是拿工作当借口,其实压根儿没关系。岩一嘴贫,和他打电话,总是要损我几句,岩一嘴贱,说着说着就喜欢往你心里最痛的地方捏一把踏一脚。
2
认识岩一是在12年的夏天,岩一穿着黑色T恤站在时代广场的门口,顺滑的头发,齐刘海,矮矮的个头,长得有点像小日本。
那时候我们刚刚通过工作面试,人还在重庆。要做市场调研,因为我和岩一在一个地方,就在网上联络好了一起进行。岩一在网上的话不多,他头像是他的照片,看起来是个萌正太,直到见到岩一,张嘴就说个不停,“啊,你怎么长得像狐狸?”岩一盯着我看,“眼睛真钩人,哈哈。”
一路上,我对岩一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岩一倒是自言自语,好像已经和我熟络了,走进公司的下级店铺,找到负责人就问:“我们以后是不是要经常加班啊?”负责人只是微笑,岩一立马又追问:“传说连休息日都要过来上班,真的假的?”负责人还是没回答,我看着尴尬,本想转移话题,靠一靠今天调研的内容,谁知道岩一直接来一句,“你是不是没睡醒啊?眼角的妆还没化匀。”负责人就跟碉堡一样,一动不动,依旧保持八颗牙的微笑。
事后坐在饭店里,我提醒岩一不要这样直接,岩一就笑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省时度事,是不是觉得我不够敏锐地感觉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被他这么一问,我倒说不上话来了,“你爱咋样咋样吧,我也管不着。”
“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拐弯抹角,不过,你看,经我这么一问,才知道我们公司员工素养多高。”
我只是低头“哦”了一声。
岩一嚼着菜问我:“你谈朋友了没?”
“没有,你呢。”
“谈了,大学里谁不谈啊。”
吃着吃着,岩一突然说憋不住了要出去抽根烟,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外表小清新的家伙,居然是个烟鬼,一日之内,我终于深刻地体会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
当天晚上,岩一给我打电话,“妈的,我要调去济宁了。”
“啊?”
“刚刚群里发通知,分配地点出来了。”
“看到我的没?”
“看到了,你去上海。妈的,把我分到鸟不拉屎的地方。”
“哦。”我突然想到他下午说的话,“那你对象怎么办?”
“我还没和我对象说呢。”
我在等他的下文,他却急急忙忙地说:“我要去抽根烟,先不和你说了。”
3
岩一去了济宁,过得反倒春风得意,一方面物价低,另一方面工资待遇还不错,半年内攒了不少钱。我大学同学正巧有个济宁的妹子,介绍给了岩一认识,两个人相见如故,很快就成了死党。岩一在济宁的房子还是济宁妹子给找的,岩一打电话给我说,济宁妹子和他都想我了,有空让我去济宁看看。
我说,济宁妹子想我我知道,你干嘛想我啊。
岩一说,顺带着想想呗。
我说,你对象呢?咋说啊?
岩一吐了口气,说,人都联系不上,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末了岩一问我在上海好不好,我说还不赖,他说他也想来,要是有机会,他要么调回重庆,要么调来上海。我们各自吐槽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我和岩一志趣相投,所以特别有话聊,我们都是浮躁社会里的小文青,他看的书我都看过,我看的书他也颇喜欢。有次我在网上讲一本书,他一下就说出了这本书的名字,还有一次他去热风买了双鞋,po了照片在网上,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前段时间格外钟爱的款。
后来我们都投入了繁忙的工作,岩一在市场部,我在生产部,彼此分工不同,但各自都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某天晚上,岩一突然给我发条信息,说,我打个电话给你啊。
他打来电话,说一起进店铺的人都离职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结果下午接到通知,担心他也要走,要把他调去北京了。
我说,那应该恭喜你啊,终于要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岩一说,不好啊,我已经习惯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而且你还没过来玩呢,去了北京要花好多钱,就房子都租不起了。
我说,还好你没看上济宁妹子,不然又要分手了。
岩一说,济宁妹子或许已经看上我了,真不想让她伤心。
我甩了一句“你还真是贱”,就听见岩一在电话那头笑岔了气。
岩一说,我本来想和你说点事儿,但是现在有点晚了。
我想说我愿意洗耳恭听,岩一已经挂了电话。
4
去往北京的他还是会经常和我讲他身边的事情。记得年底闹发抵制日货的时候,他直接休假在家,给我打电话,我说你可真闲。
他说,你不知道,外面闹翻了,我可不敢去公司,一去就要被当做汉奸抓起来。
我说,谁叫你长得那么像岛国人民。
他一声“呸”,“呸”得我感觉唾沫要从北京飞到上海来。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怎么举牌怎么闹腾怎么砸打。
我说上海还好,可能是因为我出差没看到吧。
还有次晚上下班回家,他给我打电话,说北京出租太坑爹,绕路绕得多收了他五十块,他铁定打电话投诉,要司机上门给他道歉退款。
更有一次,他带朋友去后海喝酒,喝得醉醺醺地拨我电话,我已经睡熟了,被电话惊醒,骂了他几句,他就咯咯笑个不停,说北京太苦,太闹腾,再不疯狂一下,******要死了。
每次完了,他都问,你还来北京么?啥时候来啊。
我还没计划好,他就说不说了,去抽烟去了,来前打电话联系。
5
13年初的时候,我恋爱了,在一起没多久就和对方住到了一起。我在电话里和岩一说的时候,岩一却是呲之以鼻地语气,“我对爱情都绝望了。”我想着这家伙自从工作了,就没谈恋爱,还对爱情绝望,想着就好笑。岩一说:“我想辞职了,工作太累,连认识人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人惯了,想想就觉得可怕。”一不留神,我问了一句:“之前那个对象,还有联系吗?”岩一说:“没了,不知道去哪儿了呢,就这样消失了。”我记得之前岩一说那女朋友在成都,原本就是分隔两地的感情,他也和她坚持了四年。
“你也不去问一下吗?”
“有什么好问呢,不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份感情能坚持多久,就算在一起的两个人,就真的能够天长地久吗?”
我说岩一对感情太悲观,岩一说这叫实在,最后岩一挂电话前说:“祝你明天就分手,哈哈哈。”
我没把岩一的话当回事儿,却不知感情就像岩一说的那样实在,三个月后,我和对象吵架,然后冷战,甚至走到了分手的边缘。我给岩一打电话,说:“都是你的乌鸦嘴。”
“啊,就分了?三个月都不到吧?”
“没,不过估计快了。”
“那趁早分吧,哈哈。”
“喂,我打电话是求安慰的。”
“我不会安慰人。”
一气之下,我挂了电话,岩一也没打过来,只是发了条信息,“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度过甜蜜期自然要过渡到罅隙期,忍得住就能守得住。”
晚上回去我尝试去沟通,但对方完全不给机会,看着两个人住了三个月的房子,突然心心念念有些舍不得,但是对方说,我们开始得太快,到底合适不合适,其实并没有考虑清楚。
房子倒像是一把锁,紧紧地把我和她锁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绕不过对方。双方都冷静不下来,一个睡客厅,一个睡卧室,像是暂住在同一旅馆的两个房客,到了清晨又各自离开。
6
我给岩一发信息说,借我点钱。其实问他借钱之前,我已经问好多人借过了,和别人都可以随意编借口,但是到了岩一这里,怎么都编不下去。
午休,岩一打来电话,“要多少?”
“你都不问我原因?”
“想到了,不过估计上海房子没那么便宜,2000?”
“你知道得太多了吧。”
“还是你要杀我灭口,雅蠛蝶啊。”
“我×,你够了。”
“说回来,你真是没出息,吵架就要离家出走换房子,不懂得正面解决问题。”
“别说得你好像很懂。”我真恨不得当面和他干一架。
“要么和好,要么分手,很简单的事情。”岩一说得不费吹灰之力。
岩一说得其实没错,但是我就是不想承认,“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难个屁,就是两个字,拍拍屁股走人,有多难,拉不下面子还是舍不得感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知道逃避。”
“你够了!找你借钱,啰里吧嗦,不借算了。”
我最讨厌岩一喜欢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这一点。岩一没有打电话过来,只是发短信问我要了银行账号,我本想硬气一点,干脆不理他了,但是说到底也是打肿脸充胖子,身无分文,离什么家,装什么13,又怎么去让彼此安静。岩一打了2000过来,我最终却没有离开那个屋子。
7
因为长时间工作烦心,很想出去走走,打电话给岩一,说想去趟北京,好多年没去过了,以前去了也没去故宫、长城、颐和园。岩一说,来啊,最近天气好,我可以请天假,带你走走。说归说,终究没有去。清明推五一,五一推中秋,中秋推国庆,转眼一年又过去了。
我和岩一说,我没有分手,和对象又好上了。
岩一说,可喜可贺,快把钱还我。
我说,发了奖金就还。
岩一说,这个月必须还。
我说,怎么这么急?
岩一说,我对象要来了。我要换房子,他要来北京了。
他的语气里带有难得的轻快和喜悦,然后立马在签名上挂出了“张罗新家”四个字,岩一没有和我说他对象怎么突然又出现了,为什么之前消失了,这些好像都是他的秘密。
我说,对了,好像有一次,你说要和我讲什么的。
岩一顿了顿,讲什么?
我说,要问你啊。
岩一说,没什么说的了,想着我对象要来了,我就很开心。
我说,那你准备一直留在北京了吗?
岩一说,不然呢,还有哪个城市可以留我吗?
8
下半年开始,工作就异常忙碌,因为接了之前前辈的位置,工作量一下子大了一倍。上网的时间少了,打电话的时间更是没有。晚上回家,吃了饭倒在床上都可以睡着。关于岩一那2000块钱,我也忙得忘记了。奇怪的是,岩一没有催。
跨年的那天晚上我和对象去外滩倒数看烟花,结果打不到车回家,路上干脆给岩一打电话拜年,岩一倒也没睡,精神好得不得了。
“新年快乐啊,还没睡啊,不打扰你和你对象吧?”
“随时欢迎打扰,你咋还没睡啊。”岩一的鼻音有点重,估计是感冒了。
“刚刚去外滩看烟花,结果现在打不到车回家,上海人真多啊。”
“装B装的,大晚上不在家休息,跑去看什么烟花,啧啧,还真以为牵手度过凌晨就能一起度过1314啊。”
“喂,你哪次说话好听点行不?”
“改不了,就这样。大实话,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你对象也受得了你。”
“不用您操心,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岩一说得特得意,一直都是这样没心没肺的。
“你就贫吧,话说回来,上次差你的钱还没还呢,你房子换了吗?现在还急着要吧?”
“对哦,你不说我都忘了,快还钱!”
“我尽快还,有空给我看看你对象照片呢。”
“那你给我看看你对象照片呢。”
“那有啥难的。”说完,我就把对象照片微信给了他。
岩一说:“不错不错,有眼光。得了,爷困了,先睡了。”
“喂,你的照片呢?”
岩一挂了电话,我却不知不觉已经从外滩走到了淮海路,一路上人声鼎沸,好像没有人愿意入睡。突然想起岩一刚刚的那句话,1314对于每一个在凌晨许愿的人来说,都那么重要,但是真的能够白首不相离的,又有多少呢。
夜里到家,让女朋友先睡了。打开电脑,突然看到岩一更新了日志:
亲爱的Z:
我先跟你说一个故事吧。
有两个男人,一个弹琴弹得非常好,好到他已经不相信别人赞美他弹琴弹得好是真心的夸奖。如果他愿意去给奥运会开幕式弹琴,郎朗一定没机会。
另一个则完全不会弹琴,也不太会说夸奖别人的话。见到太阳不会说是红日,看到寿龟会直接喊成王八。所以这种人一般都不太会讨领导和上司的欢心,没有办法成功上位,默默地过着平凡的日子却也能自得其乐。
然而这个不会弹琴的男人,却在偶然中跟弹琴很好的男人成了要好的朋友。一个懂得弹,一个懂得听,一个弹大江大河,一个就直说这波涛真够汹涌,一个弹鸡汤挂面,一个就遗憾说这汤怎么不熬得更浓些。
两个人不常见面,一年只约见一次,就像是住在其他城市的你,和住在北京的我,偶尔碰见的时候,就会大笑着拥抱对方,分住两个城市的时候,怀抱里留着的也必然是别人的温度。
他们两个没有理由感情不好,是精致的一对。
会为着潮水起伏而感伤,会为着鸟语兽鸣而欢唱,这样的人生,才值得去珍惜留恋。
然后呢,细腻的子期死掉了。伯牙便决定把代表着自己所有感情和生命存在意义的音乐,作为陪葬,在子期的坟前全毁掉。是比割腕自杀更壮烈的,活着的殉情。
现在的这个社会,细腻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但彼此细腻的方式又都不太一样,这个人多一些心灵手巧,那个人懂一些巧言令色,都会不同程度地讨人喜欢,觉得跟他们相处起来很快乐。
然而只有极少的机会,才会发生这一个人说的话,让另一个人完全感动,另一个人煮的咖啡,使这一个人喝上毒瘾的例子。
这样的两个人,无疑都是细腻的。偏偏他们细腻的方式,和表现的手段,都很相似。
我们固然不是伯牙和子期的,我死了之后应该懒得去理墓土外头的虚情假意,最好是赖床赖个一千年不起来。倘若你坚持要来我坟前弹吉他,我也会半夜托梦骂你真三八。
来北京已经一年多了,一直说要来的人没有来,承诺要来的人来了又走了甚至永远都不会再见了。2013是充满挫败感的一年,工作生活都是如此。
那些恋人未满的人,总尝试着做些什么却还是无果而终;那些萍水相逢的人们,在一起的感觉是那么的自然,却还是了无联系;那些曾经爱过恨过的人,经历了很多还是分开。离别似乎永远是相遇必须面对的命运。
今天家里搬进新房子了,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团聚,我却再一次不能回去。看着发来的照片里那一群小朋友,只能向姐姐感概我们都慢慢变老了,然后告诉她一定不要嫌麻烦多保养,这样才能一直年轻下去哈哈。
但是我对于往昔零零碎碎的记忆断片的执着描摹,并不是由于强烈的自我怀念,我也不是一个狂热的记忆收藏家。是因为那些对于我并不是一页页死去的历史,它们是活的桥梁,一直延伸到我的今天。
再见,我的2013。
看着满屏荧幕的文字,内心却一再被触动着,突然想给岩一发条信息,可是手在键盘上怎么也打不出第一个字来。
这时手机震动,跳出一条岩一的短信。
“你看我日志了?”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回了一句“写得真好”。
大概过了两分钟,岩一短信又跳出来,“那你不评论,不点赞,不转发!”
没想到他的风格还是这样,真是弄不懂他。
“所以,你对象最后还是没有来吗?”
“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说来的,后来又不来了,管他的呢,习惯了,继续等吧,等到下一个人出现的时候,也就无所谓他来不来了。”
“你到底有……”
“别问我,就这样吧,一直想和你说的话,也就不说了,好好幸福地生活下去,对了,记得还钱!”
关上手机,在床上抱着她,突然想起我们平安夜去教堂里听过的一首唱诗。
爱是恒久忍耐 又有恩赐
爱是不妒忌
爱是不自夸 不张狂 不做害羞之事
不求自己的益处 不轻易发怒
不计算别人的恶
不喜欢不义 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
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