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之上,辛君承慵懒地倚坐在麒麟宝座上看着周代云,眼神虽然冷淡,却平静无波,看上去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好似对周代云这个人,以及她所说的话都显得漠不关心,但在常人看不见的眸底深处却翻涌着无人能理解的滔天波涛。
他从周代云踏入膺王府大厅门槛之后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神色默然地看着她,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沉些。
他目光直接,周代云被看得不明所以,不由得羞涩地低了头。
辛君承扫见她神色,眼底隐隐浮现起一丝轻嘲。
“……那恶霸风流成性,家中侍妾多到不计其数,那日他扬言要纳我为妾,我自是不允,便带着阿公连夜逃走。”
周代云掩下火热一片的眸,说着说着,眼中突然蓄起泪花,“谁知竟被人通风报信于那恶霸,那恶霸带人追了上来,当场就将我阿公的腿给打断了……”
眼一眨,眼泪便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往下落。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眼泪,一向就是女人的武器,而周代云也确实将“梨花带雨”四个字的真谛演绎得入骨三分,看上去真心叫人心生怜惜。
只可惜,辛君承当下见了心中不仅没有升起半分怜惜之意,反而越发冰冷。
他垂下眸,浓密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滔天的杀意。
遥远,噬骨的记忆如潮水般朝辛君承狂涌而来:
他奉命领兵驻守南疆多年,四年前的一日夜间,叛军突袭军营,虽然最后已被他尽数歼灭,辛君承自己也受了点伤。
战场上挨刀挨剑是常有的事,更何况只是皮毛之伤,辛君承本不以为意,谁知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当今皇帝,也就是他父皇耳中,他那对自己从不上心的父皇竟破天荒地派人传旨,着令他回京养伤。
物之反常必为妖,辛君承心知其中定有蹊跷,但碍于是朝廷下诏,违抗不得,只能选择应诏回京。
果不其然,辛君承在回京的半途中遭遇南疆余孽的伏击。
敌众我寡,亲兵一路掩护,却所剩无几,为躲避敌军,他带人闯进赤幽岭。
赤幽岭,因赤幽狼而成名,赤幽狼却因凶残和悍戾而名震东岚地界,是所有东岚国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辛君承闯进赤幽岭,敌军果然不再追击了。
虽然躲过了追击,他却又好死不死地碰到传说中的赤幽狼群。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辛君承的运气真是好得不能再好。
浴血一战后,赤幽狼虽然完败,但那成群的利爪和尖牙也不是盖的,辛君承赢的自是不轻松,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负伤累累,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一步的走,走得极是艰辛,没过多久他便因力竭和流血过多而昏倒在地。
……
记得那时醒来,他就躺在山滁村里一间农舍的木板床上,一身腥臭已被清理了个干净,身边还坐着一个七旬老汉。
那老汉自称姓周,是山滁村土生土长的一户普通村民。
周老汉见辛君承醒来非常高兴,说是有人在进山采药时救的辛君承,那人心肠极好,见他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但尚且还有一丝气息就把他带了回家。经过日夜悉心的照料,果然捡回一条命。
周老汉絮絮叨叨了很久,辛君承有伤在身,心中又牵挂其他事宜,敷衍听着,有大半都没听进去。
直至数天后,他被沿途寻迹而来的楚弋等人接回阳堰。
离开时,他问起那救他之人,那周老汉却连连摇头,什么也不肯多说。
辛君承感激他救了自己,见周老汉似有不能说的苦衷,也就不再勉强,给了他大笔金银之后,还递了一枚信物给他,允诺他若有难处可持着信物去京都阳堰的膺王府找他。
周老汉倒也硬气,一直没见他寻来。
直至第二年,辛君承偶然在回京途中的茶寮里听到一说书老者在讲述“衔环结草”的典故,思及自己曾受周老汉相救之恩,一时感触便绕道去山滁村。
山滁村村后的一条小溪边,他偶遇身上佩着他当年给周老汉的那枚信物,正在打捞浣衣时不慎被溪水冲走的衣物,却因脚滑险些掉入水中的周代云,随后,周老汉出现……
当周老汉告知他,周代云是他孙女,也就是当年就他的那人时,辛君承心中说不吃惊不意外是不可能的,他根本未曾料到周老汉口中那几乎神乎及乎的人,竟然这么……寡淡。
兴许是辛君承一开始的期望太高,却也未曾起疑。
掩住心中莫名涌上的那一股说不上来的失望,复玄三百六十五年年中时,辛君承询问过周代云意见之后,不在意她一介农女的身份,力排众异,授以恩人之身份将她接到了阳堰,久居膺王府中,予尽荣华富贵。
可谁知,这种表面看上去温柔贤良的女人,原来一开始就是敌人精心安插在他身边的一枚隐棋,而他……浑然未觉。
无数次的传递情报,泄露机密,导致他一朝失势,随后立马翻脸不认人,转身投入仇敌的怀抱,给他下毒,害他锒铛入狱,最后还落得个尸骨无存的悲惨下场……
回想当年回京之时,引得他去寻周老汉的“衔环结草”的那个典故,还有溪边浣衣,却佩戴着他送出的信物的周代云,以及随后赶到的周老汉……一切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却原来不过都是为引他入局的圈套!
时值南疆战乱平定,辛君承甚至怀疑他回京的途中的那一场意外都是有人刻意安排。
“代云本不该来打扰殿下,实在是走投无路……那邻镇上的恶霸家中早有几门妻妾却还要再纳,想来性子极是浪荡,代云怎能屈之?”
前事已远,那个曾经害他不浅的人此刻在他面前举着帕子拭泪。
今事昨非,今世的所有,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
“代云只是一介弱女子,除了家中长辈,无人能庇护左右,而今,家人已受代云连累,代云心中虽然内疚不安,却想不出半点法子,好在阿公忆起殿下……阿公自小疼爱代云,舍不得代云受一点委屈,又听说殿下为人向来有恩必报,便让代云进京来寻求殿下帮助。”
周代云话至此处,突然咚的一下朝辛君承跪下,接连嗑了三下。
“求殿下念在四年前代云与阿公祖孙二人合力救过殿下一命的份上,帮代云渡过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