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襄阳北三十里,城郊有一宽阔的空地,丘陵环绕,溪水潺潺。空地边上有向南的木质栅门,两旁立一队巡岗放哨的士兵,这正是那日失守襄阳的轩军大营了。
此处向北便是一座轩国的城池,城小而拥挤,所以玉宁熙便率军驻扎在城郊,只从城中拿取粮草辎重和安营扎寨所用。好在此城临近两国边界,轩国为有备无患,城中府库内战资储备很是充盈。
叶荷田斜靠在中军主帐的毛毯上,天气已过立秋,午后热浪依旧袭袭,这几日睡在毯上,腰背处生了一片痱子,红肿而奇痒,着实受罪的紧。她忍不住皱眉偷偷瞪了一眼榻旁案几边闭目沉思的美人,腹诽其强迫自己卧于此处。
玉宁熙自然感到了身后目光灼灼,睁开狭长的凤目睥睨过去,呲笑道:“仙姑大人要做法了?于在下有何指教?”
叶荷田啐了一口,骂道:“吃了败仗还这般猖狂,你不听我所言,如今却要甚指教。”
玉宁熙也不恼,重新闭上眼,口中说到:“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急什么。”
叶荷田无奈,也不再争辩,软下语气央求:“好王爷,撤了这毯子罢,难受的紧。”
玉宁熙听了,起身到榻边,将叶荷田扶起,边微微拍她背上起痱子的地方止痒,边说:“那却是不能的,前番你伤势折腾的愈发严重,偏又在水中泡了许久,如今伤口发炎,寒气也入了骨。现下早晚温差极大,你身体根基已损,再不好生留意,只怕你还未寻回涎龙珠,就不得不回去白髯那儿了。”
原来,那日叶荷田从城墙上下来,趁人不备,先是用祝由催眠了负她下墙的楚兵,取了他身上的战袍穿了混出城,后从汉水游过河在轩军阵中晕了过去。玉宁熙兵败弃城而走,轩兵自发负伤员而行,有人见叶荷田胸口温热,尚有余气,便背了她一路向西,待大军安定下来,玉宁熙清点人马,这才发现了她,将之安顿在中军帐里调养。
叶荷田深知此番身体受损,不敢过于反驳,只掀起衣角自行扇风排热,忽而想起清早半梦半醒间有探子来帐中所禀的一桩事儿来,便问玉宁熙:“听说卢远藤屠城了……”
玉宁熙听了,修眉一皱,替她拍背的手一顿,半晌应到:“嗯。”
“吓!”叶荷田倒抽一口冷气,细思之下脸色煞白,急忙追问:“却又为何!?”
“不知。”玉宁熙扶她躺好,阴沉着脸继续说:“又是那恶毒的猫眼婆娘带人下的手,樊城男女老幼三万余人,一夜之间全都死绝了,便是那日守樊城的楚军也无一幸免。卢远藤这厮好狠毒的手段。”
叶荷田咬紧了牙,心里狠毒了乔碧落,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她鼻梁子翕的一酸,叹道:“正是我害了他们,却不知襄城百姓何罪之有?”
玉宁熙摇头,想了想说:“许是向轩国示威也未可知。不日援军便到,若我得回樊城,定要为我大轩子民雪恨,有生之年如可,我便要那西南落鸢宫消失!”
叶荷田听了,也略为激动,跟着狠道:“那一对歹毒的男女,便是死了,我也不叫他安宁。”她伸手拍了拍枕侧的小布囊,里面正是玉宁熙从城中替她重新备下的一干法器之流。
二人你言我语正商量着攻城对策,有传令官回:“王爷,大营门外有人求见。”并呈上来一寸圆的小物件,玉宁熙一见之下,命人请他进来。
少时,便有轩兵领着一人从中军帐门前向里近,逆着光,只见是一身材挺拔精瘦的少年。
及至进了帐门,叶荷田啊的一声惊呼出口,却原来正是双凤城一别后,许久不见的蓝陵!
玉宁熙见了人,也不起身,直挥手让帐中的轩兵退了出去,只说有要事商讨无令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待人都退出去了,才戏谑笑道:“蓝少主别来无恙,本王恭候多时。”
蓝陵见了叶荷田在此显然亦是惊喜万分,忽而听得玉宁熙跟自己讲话,方一笑之下如沐春风,回道:“王爷如今吃了败仗,我这做兄弟的特来相助一番。”
玉宁熙听他揭伤疤,却也不恼,二人相视一笑。蓝陵便把目光投向尚不知所以的叶荷田身上,上前几步伏在榻边,踌躇半天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子才问出一句:“荷田,你可好?”
叶荷田细细打量,见他仍是穿了一身天青色的便服,眉目间隐隐有风尘倦色,正是少年好时光,近月不见,便更成熟了些许,她有意戏弄,便撇嘴哼了一声,说:“蓝公子那日弃我而去,我落入卢远藤和乔碧落那对杀人狂魔手中,如何能好,你且看如今,我正是快死了的。”
蓝陵听了更是焦急羞愧,张了几次嘴也说不出半句话,想问问她缘何在此处,也羞于张口,一时又伸手拿起叶荷田的手腕,搭起脉来。
倒是一旁看着的玉宁熙先笑了,说到:“你莫信她,鬼得很,一时半刻死不了的。”
蓝陵听了才略放心,又说:“那日实不该丢下姑娘,只是有要事在身,被牵绊住了。”
叶荷田便也不再佯怒,宽慰道:“你能助我与表哥许久已是大恩,如今我也安然从卢远藤那里逃出,快莫要再提双凤城那话了。”
玉宁熙一旁点头称是。说:“正是这话,只可惜岳姑娘到底被卢贼所困,蓝兄弟,此番某到真有一事相求了。”
蓝陵一拱手,说:“王爷如此郑重,没得生分了,有何事尽管吩咐,蓝某定竭尽所能。”
玉宁熙也不客气,直接说到:“某想要那西南之地再无落鸢宫一说,蓝兄弟可懂?”
蓝陵听了,便勾起嘴角笑道:“王爷不说,此番暗阁也断不会与落鸢宫善罢甘休。”
叶荷田闻言,转念一想,知道蓝陵所说乃其妹蓝之箬命丧乔碧落之手的那一桩,见玉宁熙不解,也不动声色,自顾自开口道:“如何你们二人倒这般要好起来?”
玉宁熙笑说:“这便要问蓝少主了。”
蓝陵见玉宁熙把问题推给自己,竟不好意思起来,回答道:“早年我才能从阁中接任务时,第一桩便是轩国前大皇子党张右丞欲杀永昌王爷之事,后我与王爷争斗许久竟不能杀之,又听闻大皇子为人不堪,便弃了任务,与王爷也不打不相识,成了莫逆之交。”
叶荷田听了,打趣道:“原来暗阁还是仁义之师。”
蓝陵也不与她计较,向玉宁熙道:“我这边设法混入襄阳伺机对付落鸢宫,攻城之事恕兄弟不懂兵法……”
玉宁熙点头表示理解,说:“你且休息一日,便安心去,我自有对策。”
蓝陵点头,起身走出帐门,从怀中摸出一截香,拿出火石燃着,烟笔直向上升腾一尺,接着散入空气,竟是无色无味的奇香。
他迈入帐门,解释道:“阁中有人同我一齐来,我方才发信号命她来此,若能护卫照顾荷田一二,最好不过。”
玉宁熙默许。片刻,便有一人影眨眼间从帐门外闪了进来。
叶荷田待那人站定,抬眼看去,见他身着紫黑色劲装,马尾高吊,高额直鼻,剑眉星目,很是英气,却正是前文所说蓝陵房中的暗阁杀手菊律。原来那日菊律先行离开凉州,次日蓝陵亦往襄阳,骓雪脚力快,二人便在途中相遇,一齐到来。
菊律见了叶荷田,竟然眼圈一红,疾走几步到榻前,扶住她肩膀细看,泪珠在眼中打转儿,开口道:“师姐,苦了你了,伤的疼吗?”
叶荷田不知所措,瞥了一眼蓝陵,试探的问:“师……师弟?”
菊律一怔,抓着荷田肩膀的手猛的紧握,颤声转头问道:“少主,她这是……”
蓝陵摇头,回道:“菊律姑娘莫伤怀,她脑子不中用了。”
叶荷田听了,心下一惊,犹记起卢远藤口中所言四大暗位如今剩二人,正是自己和菊律,想来这便是菊律了,没料到这般人物竟然是女儿身。
她顺着蓝陵的话道:“正是这样了,菊律师妹,我如今并不记得以往,你莫伤心。”
菊律见她安然无恙,虽说脑子坏了,却也很是欣喜,便点头不再询问。
玉宁熙见天色已晚,就命人埋锅造饭,四人在中军帐胡乱的吃了,饭毕,又有人腾出军帐来,请蓝陵和菊律去安歇。
二人本不愿离开叶荷田,但见玉宁熙在中军帐要处理军务无暇顾及,此处条件又正合适叶荷田养伤,少不得离她而去,各自在帐中歇下。
等到月上中天,敲过三更,中军帐里仍旧灯火如豆。
玉宁熙正欲收了案上地图兵书,吹灯入眠,叶荷田却起身按住了他。
他见叶荷田径直离开床榻,便责怪了一句:“起来作甚,仔细伤了风。”
叶荷田摇头,在他身边坐了,悄声道:“我明日要随蓝陵去的,他此番来中原,似乎是有事相瞒,我若跟去了,一来防着他出卖轩国,二来伺机入得楚国,或许能得涎龙珠也未可知。”
玉宁熙将要反驳,却见她眉目神色坚定异常,一时不知该何言相劝,只得叹道:“只是你受着伤,本不信他,却为何要随他去?”
叶荷田摇头,说:“我不信他一心为你,却信他无心害我。”顿了顿又说:“再者,拿回涎龙珠是首要,你是知道我的,便是这皮囊支撑不住,也无妨。”
玉宁熙思量一番,不再驳她意,又说:“那苗女给你的药我着人瞧了,又制了好些,你带在身上,虽不尽相同,到底能滋补气血的。另一件,你若见了珑妃,好歹想法子救回来,不能让皇兄的软肋落入人手。”
叶荷田笑道:“这你倒放心,我早已安排了人设法带她回轩国,想是不日便有消息的。”
玉宁熙见她不愿细说,便也没问,抬手又要去合案上书卷。叶荷田见了那副襄阳的地图,忽而又想起一事,伏在玉宁熙耳畔细细的告知一番,这才回榻上合衣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