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叶荷田装成小厮模样,因与蓝陵被安置在同一房中安歇,眼下她见蓝陵嘱咐了她几句,自行出了门不知去向,便拿上自己的小布囊,掩了房门沿着宅子内的石子路向西边的小院走去。
穿过角门,是一座形状奇绝的假山石,立在一青石围就的小池塘中,池底铺各色鹅卵石,几尾鱼儿往来翕忽。绕过假山,迎面三间琉璃瓦房,叶荷田朝正中那间径直过去,伸手欲拍门,忽闻得房内嘁嘁喳喳人语声,便煞住脚往里细听。
只听说道:“姑娘,要我说你且安心的去吧,此间毕竟不是你该留恋了,卢远藤那恶人自有天收,哎,你说的银簪子到底在哪?”却是景虚的声音。
“……”
“这个屉子?这个?”叶荷田没听那姑娘言语,倒是景虚又自顾自的问着。
她心里感到奇怪,便绕到一旁的窗棂边,添破窗纸向里瞧,只见屋内只有景虚一人,疯魔了一般到处乱翻,嘴里不停的咕咕囔囔着。
叶荷田心下了然,从小布囊中拿出一张黄纸符咒,纳在袖中,默念了段诀,径直推开门进了房内,再抬眼看,便得见里间地上多了一十七八岁模样的小姐,脸儿森白,脚下发虚。
景虚埋头在床下翻腾不休,也没留意叶荷田进来,好一会子才听他惊呼一声,跳起来手里举着一根细长尖锐的银簪子,欢喜道:“是了是了,到让我寻着了,姑娘看看这不是你的簪子?”说着几步窜出来,蓦的发觉屋内多了一人,先是一惊,再着上恼意。
他很是不安的瞥了一眼地上垂首站着的姑娘,才朝叶荷田道:“你这小子好生无礼,招呼也不打就往屋里闯。”
叶荷田冷笑一声,随意往身后关紧房门,呛道:“等我跟道长招呼好了,怕就要替你收尸了。”说着几步上前,一把将景虚手中的银簪子抢了下来。
那景虚道长一时不防备,让叶荷田得了手,急的跳脚来夺。却见叶荷田边背过身躲着,边掏出一张黄纸符,裹着那根银簪子,将簪尾的凤柄拿在手里转了几转,那纸符就服帖的缠在簪子上了,她这才回过身,冷笑着看那地上站着的姑娘。
景虚见了符咒,早知事出有因,撂开手不再争抢,轻声问道:“你看得见她?”。
叶荷田点头不语,那姑娘身子晃了几晃,幽幽抬头,也不见她张口,只听得一阵失真的女人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直汇聚在屋内,送到叶荷田耳中:“这位小公子,奴前番丧命在屠城之祸,只盼着道长将我心爱之物寻得,了却心愿往生,还望成全……”
一语未了,叶荷田便一口啐了过去,骂道:“老鬼,别在我面前猫腻,这道士道行尚浅,想来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主,我却不是,你死了多久,今儿还跑出来害人!”
“小公子说的什么,奴家全不懂,”那女鬼声音恰似远远传来,说着淌下泪来,到跟真的一般:“求公子可怜。”
景虚那里早心下不忍,忙接道:“怕什么,如今这物件已经寻得,贫道送姑娘去罢。”
女鬼闻言,低头不语,嘤嘤而泣,好不凄厉。
叶荷田朝景虚瞪了一眼,说:“牛鼻子小道士,没得讨人厌烦,看光景她是个含着怨气寻短见的,也不知在这屋里困了几年几月,我看保不齐这簪子就是她送命的凶器,你将之与了她,她没了牵绊禁锢,就要逃出去害人了!”
边说着手中也不落闲,仍旧是从布囊中拿出装了坟头土的小瓶,在地上撒了画敷,把那根用纸符缠绕的银簪子丢在土敷正中,理顺了缚灵红绳,扯出五尺五寸打个结成圈,往那女鬼靠近,又断喝问她:“老鬼,我说的是与不是!”
女鬼止住了哭,抬起头恶狠狠的瞪着叶荷田,待近了,终于张开了嘴,朝她猛地扑去。却见她满口漆黑,倒像个深不见底的洞,又像是陈年干涸的血渍,叶荷田重伤未愈,身形脚步缓滞,眼见就要被女鬼压身。
就听身后呼的破空风声袭来,眼前拂尘一扫,将女鬼卷到一旁,看去,景虚已抽出背负桃木剑,直指那女鬼面门,面色涨红,胸口起伏,怒道:“你这魍魉之徒,何苦骗我,险些铸成大错,而今更要在贫道眼前害人,留你不得!”
叶荷田站稳身形,撇嘴嘲道:“现在才来说些好话,捉鬼的被鬼迷,方才真真笑死我。”
景虚脸一红,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一口咬破指尖,沿着桃木剑锋抹过,举剑便要将那女鬼砍得魂飞魄散,口中还嚷道:“果真最毒妇人心,苗女如此,鬼女亦如此!”
女鬼也不躲,仰起头凄厉大笑,叫道:“呸,好一个卫道士,好一个臭男人,你说最毒妇人心,我偏说天下男子皆奸诈凶恶狠毒无二!”
叶荷田听了便拉住景虚道袍广袖,示意他等其后话,因又听那女鬼道:“我原是这府中小姐,生的美貌,因素来待下人极好,府里花匠爱我温婉,数次勾引不成,起了歹意,把我骗到这里囚禁,玷污于我,因怕我叫喊,竟割了我舌头,又敲碎我满口的牙齿,我不堪其辱,才用身上的银簪子刺入喉咙自尽,”说着用手扯开衣领,赫然一个紫黑的血洞留于其颈间,可怖至极,接着听她恨道:“我死不甘心!”
景虚与叶荷田听了唏嘘不已,叶荷田压下景虚手中桃木剑,待那女鬼平静,方又用红绳套她,这回许是心灰意冷,再不见她挣扎。荷田将她牵引到土敷中,劝道:“谁说世上便没个冤屈的事了,只是如今,你死了许久,那害你的人也死了许久,倒不如安然往生,何苦留恋,没得受那煎熬,天下男子,总有极好的,未必你来生就遇不到一二。”说着念动经咒,将那女鬼送去往生不表。
却说景虚一旁看她做完法,忽而想起,咦了一声,惊问她道:“我听你家公子说你是个哑的,怎么说了话?又怎么会这些古怪的……”
“嘘!”叶荷田不等他问完,一把堵住他的嘴,悄声道:“你说你是华山纯阳宫的,你师父是谁?”
景虚一时摸不到头脑,便回到:“我师父是天机子。”
叶荷田眼珠一转,顺着话头道:“是了,就是天机子前辈,我师父总跟我说起,还没来得及拜会一番。”
景虚更奇,因追问道:“你师父又是何人?如何认得我师父?他老人家自打我记事起可从没离开过华山的。”
叶荷田诓他道:“你原是不知,怪不得你,我们是茅山派的,我师父是那儿的老道士,叫做神算子,早年和你师父总在一块云游的,算起来你还要叫我一声师兄。”
“茅山派?神算子?”景虚在心里追忆一番,仍是不得要领,又唯恐唐突了前辈,只好恭声向叶荷田问好行礼,说:“原来是茅山派神算子前辈门下的师兄,不知师兄如何称呼,缘何随蓝公子至此?”
叶荷田大模大样的受了礼,道:“我姓何,号太清,此番奉师命下山办些事,装成哑僮小厮跟在蓝公子身边原是为了图个方便。”
景虚听了,也不细问,又是何师兄的见礼寒暄,又是问神算子前辈好,絮絮叨叨一本正经烦煞了叶荷田,令人无趣的紧。
好容易他住了口,叶荷田才得空问他道:“你见了城中冤魂了,也见了乔碧落的万人毒尸坑,这两桩事棘手得很,你便要如何?”
景虚道:“贫道都见了,那街上的冤魂不打紧,我见师兄今日之法,若能以襄城为敷阵,想要送走却也不难。只是苗女的万人坑,据说起了尸,上万尸变着实不得善解之法。”
叶荷田沉吟,说:“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我行事不便,敷阵之事还要全仰仗师弟了,”说着从布囊中拿出一沓符纸,一应黄蓝紫金四色,其中黄蓝居多,金色只几张。她把符纸抽出几张自己留下,其余都塞给景虚,道:“我不知你纯阳擅用何法,但见方才你祭桃木剑斩鬼,想来极为强硬,然襄城冤魂皆是可怜枉死之流,我这有些符咒,术力温和,或可一用。这里金色符纸五张,敷画好后按五行东西南北中方位埋于土下,有大效力的。”
景虚接过,感激道谢一番,原来道家各成一派,相互之间或心存争先之意,有了好术法好手段,从不互通有无,如今叶荷田却慷慨解囊,将一派之内最为机密的符咒交予自己,因更觉她与常人不同,乃真正心存大道之人,一时敬服叹叹。
叶荷田却道:“这些不值什么,只是烦师弟这几日依着我的符印再多多的备下一些,总归是越多越好,只用朱砂并糯米水、烈酒画在黄纸上,日后许能用到。”
景虚便依允了,再要与她商讨,方欲开口,却听得吱呀一声,房门不知被谁推开来,抬眼看去,却见是蓝陵站在门槛外,想来是寻人至此。
叶荷田见了,忙冲景虚使眼色,自己往门口来,朝蓝陵沉默着行礼。
蓝陵不动声色环顾室内,见地上土敷尚在,景虚手中更拿着各色符纸,他抿嘴偷乐,向叶荷田点头示意她站过来,又跟景虚客气道:“我这小厮不懂规矩,叨扰道长,蓝某这里代他赔过,先行告辞了。”
景虚忙回道:“无量寿佛,无妨,蓝公子自去,贫道不远送。”
一时,蓝陵带着叶荷田离了西园回房。
到了房中刚坐定,蓝陵便笑道:“荷田,你又干起那营生了。”
叶荷田自然知道蓝陵所指,也笑说:“我若不干起来,好叫大街上的冤魂厉鬼害了你么?”
蓝陵说:“我们又不怕那些的,别没得叫那道士走漏风声,回头卢远藤擒了你去,你倒是怕他还是怕鬼?”
叶荷田这才想起这一遭事,心头一慌,静默不语,蓝陵因又宽慰道:“无妨无妨,你想做便做,就是他发现了,我也断不会再弃你不顾。”
叶荷田听了才稍安,又说:“我们可是不怕了,菊律师妹要怕的。咦?奇了,怎么不见她?”
蓝陵摇头,说:“菊律也是不怕的,我叫她回暗阁了。”
叶荷田便不再问,一时间二人闲闲无语,忽而又听蓝陵轻声叫她,叶荷田便抬头看去。
就听蓝陵问道:“这些日子我总是疑惑,想来你是无甚背景的,却不知想要涎龙珠为何?”顿了顿,又说:“你也不用诳我,我知道你并没有中蛊中毒什么的。我也猜那****在轩国宫里跟我说的话是半真半假,我冷眼瞧着,或许你真不是竹韵,是什么巫家道家也未可知。”
叶荷田闻言,双手紧紧的绞着衣袖,好一会沉默无声,心内起伏,她早担心蓝陵会问起,只道该来的总跑不掉,一时问起了,却不知该怎样回答。
纠结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蓝陵也不催,耐下性子等着,叶荷田这才开口道:“我早说我不是竹韵的。”想了想又说:“你也别管我是谁,我也不是轩国的什么,也不是玉宁熙的什么,旁人与我都不相干,左右不会妨碍你的。”
抬眼瞄了瞄蓝陵,见他面色如常,方又说:“我只跟你说一句,那涎龙珠是我回去要用的,我猜暗阁也要用它做什么,做什么我不管,哪怕你杀人放火,我一直跟着你,只盼你们用过了,也借我一用,好叫我离开。”
蓝陵听了越发糊涂,追问道:“什么回去离开的,回哪儿去?竹韵却又哪儿去了?”
叶荷田叹口气,说:“回去就是离了这个世界远远的,竹韵却是早就没了的,也许我去了,竹韵能回来也未可知。”她见蓝陵又要发问,忙抢过话头,又说:“你也别问,我也说不清,你知道我素来信鬼神因果的,如今我起个誓,好叫你安心。皇天后土,日月可鉴,我叶荷田若有半分对蓝陵不妥之意,只叫我……”
“罢了罢了,快快住嘴,”蓝陵见她越说越厉害,忙按下她朝天伸着的三根手指,打断她,笑道:“我便信了你,那日在淮安柏菊堂,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你如今说自己不是这世上的,既然不是,我也信你不会为人所用。今日我权且应下,你便跟随我行事,往后回再暗阁,等拿了涎龙珠,定借你一用,旁的我也不问了,如何?”
叶荷田自是大喜,心中堵着的一块大石算落了地。他二人相谈一番,叶荷田又细细思量万人坑的解法半日。晚间吃了饭,蓝陵又独自去见了卢远藤议事。这一日惶惶而过,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