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乔碧落焦急万分的站在万人坑边向下张望,卿渺卿涔兄妹二人立在身后,皆是一脸沉重,指挥着苗人驱使毒蛇蜈蚣,或让它们沿着梯架爬行,或扑簌簌往坑里跌落,瞧见卢远藤带人来了,才上前小声禀告乔碧落。
乔碧落这才把注意力收回来,回头看着眼前来人,猫瞳骨碌碌一转,笑着迎了上去,热络的挽住手臂,喜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妹妹,身上可大好了?也不知与我们一声,方好生照顾的,这几日没得白受了好些委屈。”
叶荷田先是瞧见了那些个密密的毒虫,强忍着头皮发麻,往蓝陵身后一躲,把被乔碧落挽着的手拽出来,冷道:“你也不用这样,你只告诉我坑下情况怎样了。”
乔碧落听了,脸上讪笑僵了一僵,抬头看卢远藤,见卢远藤示意她说,方把众人往坑边一让,说:“倒是很难降服了。”
叶荷田因欠身看去,见坑底的坛子裂开缝隙的竟有十之二三,其余的也都晃动不止,坛边的毒蛇有的支撑不住,僵直着身体挺尸在一旁。眼看那些毒尸就要跑出来,乔碧落带来的那些个苗人纷纷将自己平日视为宝贝的灵蛇蛊虫驱使下去,随着尚在的守坛蛇蛊一起靠毒性压制那些不受控制的毒尸。
靠北边坑壁底下少见阳光的坛子又碎了两个,跑出来的两只毒尸就沿着梯架往上爬,上面的楚军提枪刺来,毒尸身体最是强硬,一时半会刺不透,反倒又搭上几条人命。好在那些邪物都是怕见阳光的,等卢远藤救下叶荷田跟蓝陵一起赶来时,那两只已经出来闹腾了一刻钟,受不得朝阳照射,竟然**了,留下的焦尸跟早前头七那日被放出来的五只毒尸一个模样,想来那五只也不是楚军降服的,却也是**的。
卢远藤看着坑下那些不断死去的毒虫,眉头紧皱不语。
乔碧落见了,便忙说:“也是有办法的,等着坛子裂了他们跑出来,先不管,过了一刻自然就烧死了。”
卢远藤隐隐有些怒气,加之玉宁熙攻城在即,对她语气也不似往日和善,道:“呵,如今却看你作出来的。这些毒尸是一只只往出跑,眼下行军打仗攻城略地,玉宁熙不日攻城,谁有那闲心单留出人来收拾这里。”
乔碧落应是没受过他几回重话,当下眼圈一红,嗫嘬道:“那便着人下去一齐开了……”
叶荷田听了,不等卢远藤发怒,忙说:“不中用,单说派谁下去开坛子?放出来的不受控制,又要多少人跟着陪葬?”
乔碧落张了张嘴,也没说出驳语来,只得听叶荷田又说:“我如今有一法子。”
乔碧落咬紧贝齿,瞥了一眼卢远藤,见他竟默许,又看蓝陵带着厌恶盯着自己,心中一阵烦恨,恨不得把叶荷田推到坑里了事,脸上却装作平常,娇笑道:“妹妹请说。”
叶荷田因道:“我且问你,你造的这万人坑,虽然大,其实却是跟你苗疆平日炼制毒尸的方法一般无二,叫做‘死蛇蛊’,是与不是?”
乔碧落讶然,眼下也不好否认,便点头称是。叶荷田又说:“这死蛇蛊是着毒蛇的毒性加之苗疆秘药秘术,四十九天以后,毒尸即通体坚硬不入刀枪,又被守在坛子外的灵蛇的毒性压制了,随你们摆弄灵蛇以操控,全为你所用,这一个又是与不是?”
叶荷田一连发问,把死蛇蛊炼制毒尸的方法过程依着家中书里看的一一说了个清,乔碧落也一一应了,她便又冲卢远藤说:“如今这些个毒尸是什么都不怕的,唯有着一个人让他身上带全了这一万条灵蛇的毒,再去开坛子,毒尸虽不受控制,但总归不会攻击用来压制它的灵蛇,所以唯有这人能把我和师弟绘制的驱邪的符咒贴到毒尸身上,此符能祛除它们身上沾染的鬼气,毒尸炼制时日未成,鬼气一除自灭。”
卢远藤听了,沉吟片刻,转而向乔碧落问:“谁人下去方好?”
乔碧落目光闪烁不定,把脸转向一边,并没回话。叶荷田冷哼一声,又说:“别人都是不中用的,这方法乔宫主也懂得,我在书上看过,苗疆有蛊神节,每逢要向蛊神祭献,就是用一苗人承千蛇毒,再杀之以祀蛊神。如今这里有上万条,定是要一个精于此道,与毒物为伍,受了蛇毒一时半刻死不了,蛊术毒术极高的才好。眼下急迫,宫主不要欺元帅是正经。”
说着,叶荷田用眼死盯住乔碧落,乔碧落登时脸色煞白,恨得咬碎银牙,忽然上前几步,扬起手一巴掌朝叶荷田甩去,及至半空中还未落下,却被蓝陵牢牢捉住手腕动弹不得。
叶荷田面不改色,朝景虚道:“师弟,将我那日烦你所备下的符咒拿了给我。”景虚听了,方知那日叶荷田心中早有计较,忙从袖中掏出一叠黄符,递上前给了叶荷田,说:“无量寿佛,师兄心中……”想了想不对,又改口道:“师姐心中大丘壑大道义,实乃我道门之幸。只是惭愧得很,这符我画了几日,也只得这些,恐是不够的。”
叶荷田接过来,道:“无妨,我也备下了好多。”说着把纸符扬了扬,冲卢远藤说:“卢元帅,我与师弟早备下了纸符,事不宜迟,请元帅下令……”
话音未落,却见乔碧落身后疾步闪过来一人影,上前扑通一声,哭跪在卢远藤身前,音带哽咽道:“属下愿替宫主入万人坑受灵蛇之毒,请元帅下令!”
看去,正是卿渺。叶荷田心中原想逼乔碧落走投无路,虽知卢远藤不会让未婚妻以身涉险,只愿他二人心生嫌隙以为自己和蓝之箬,林珑月等出气,但万没想到却将卿渺逼上绝路。再一想往日卿渺对自己好生照顾,不禁心中一阵酸楚。
乔碧落此时已将手腕挣脱,因心理惧怕蓝陵,向后几步站了,见卿渺自己哭着跪下请命,心内没有半点感念,却为有法收场欣喜万分,袅袅婷婷的走上前去,强装哀声道:“原是应该我去,只是一来万蛇之毒此前无先例,恐有性命之危,我死不足已,只怕落鸢宫届时没了主意,叫人欺负。二来,你自小随我,衣食用度皆与我一般无二,明里主仆,暗里和姐妹也无差,我素日待你好,此番也算助你还了情,免叫彼此不安。”
卿渺一面哭,一面说:“宫主所言极是,属下无半点委屈。”
叶荷田一旁看着,因回头悄声与蓝陵气道:“你听听,好的坏的都被她说完了,她作出来的,却叫别人替她送命,此女不除,我心难安!”
蓝陵附耳听了,又低下身子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早晚替你出了气。”
卢远藤那边瞧见二人举止亲昵,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心下一阵别扭,听乔碧落安抚完卿渺,便点头,吩咐道:“就按竹韵说的,最好今日把事了了,今后再不许弄这些邪术。”
乔碧落闻言,脸色不善,却也只得应了,转头跟尚跪着的卿渺说:“你且去吧,倒也不用我教给你,倘或有个差池,我回宫去自然会在蛊神殿为你祈颂。”
卿渺点头,又含泪给乔碧落磕头行礼,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儿。
叶荷田见商议的差不多,方从身上的布囊里亦取出厚厚一叠符纸,跟景虚画的合在一处,走上前去递给卿渺道:“受了毒,开了坛子把符贴在毒尸印堂上,就成了。”见卿渺接过去,又说:“我全凭那日姐姐的药活命,大恩不言谢。”
卿渺听了,径直站起身,朝叶荷田冷笑不止,啐道:“呸,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韵韵想来被你害死了,那药是我给她的,你吃了,权当我喂了狗!”说完转身不再理她,走到巨坑边上,示意那起苗人把蛊虫都收了。
她把挂在胸前的那只虫笛拿到嘴边,深吸一口气,悠远绵长的笛声骤然响起,坑底的灵蛇听了,竖起尾尖随着韵律摇晃不止,口中猩红的芯子吞吐不停,乍一看好似随音舞蹈,好不诡魅。忽而卿渺的笛声又变得急节短促,音调更高,略有些刺耳,扰的人心里慌慌,再看坑底灵蛇一条接着一条从坛身盘旋而下,顺着地上的空隙飞速穿梭往来,四面八方的汇聚到一块,往笛声所在蜿蜒而来。
直吹了有一柱烟的功夫,那些蛇便密密麻麻聚集到靠近卿渺脚下坑壁前的小块空地上,一条压着一条,一条缠着一条,挤作一团。
紧接着笛声再一变,竟转为低沉肃穆,闻者如归洪荒,皆忍不住泛起敬意。那坑壁下面乱成一团的灵蛇随着笛音变化渐渐安静,井然有序的朝一个方向绕着圈缓慢爬行,上万条灵蛇相互叠压在一起,环成了一个运动不止的圆,只在圆环中间留下一个将能容人的空地。
卿渺笛声不止,回身朝乔碧落盈盈下拜,算作诀别。又转头看向一旁沉默而立的卿涔,流泪不已,像在用眼神倾诉离别,看了片刻,方决然的扭过头,纵身便往坑底跳去。
她刚跃过坑沿,却猛地被人从上面扯住了衣领,用力向上提起,再往后抛了过去。卿渺一下子跌坐在坑边,她赶忙手脚并用在地上紧爬了几步,想再跳到蛇环内,却发现一直站在身旁的卿涔早先她一步跳了下去。
卿渺登时如遭雷击,探出身子往坑底看去,蛇环之内一壮硕的身躯在灵蛇毒牙之下血迹斑斑,那不是卿涔又是何人。她来不及细想,一纵身也跟着跃下坑去。
景虚在一旁瞧着,见苗人壮汉先是救了卿渺,自己跳了下去,又见卿渺跟着也跳了下去,赶忙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坑边,边惊呼道:“了不得,多送了一条人命!”
众人皆赶到坑边细看,却见坑底的灵蛇只维持着那诡异的圆环,有次序的一口一口咬在卿涔身上,却不见有蛇去招惹跌坐在一旁的卿渺一下。
卿渺此时也顾不得身上摔得如何,只一味泣不成声,口中一声声哭喊着:“阿哥!你这是……这是做什么啊!阿哥!”
卿涔此时受毒尚浅,强忍住痛反笑着安慰她:“好妹子,莫哭,哭得真丑,往后阿哥不在了,可没人给你寻婆家。”
卿渺听了,哭的更厉害,挪过去伸手就抓蛇,强把蛇往自己露出来的一截雪白的纤腰上按着,怎奈那蛇生生的就是不肯咬她一口。
此时没了毒蛇压制的陶土坛子晃动的更甚,许多只都裂开了细微的缝隙,蛇环运动的越来越快,卿涔筋肉被咬的模糊不堪,此时更是浑身透着诡异的蓝紫色。卿渺心知此时他已到了受毒的极限,一时顾不得许多,拿起胸前的笛子,放在唇边就要吹。
乔碧落在上面看得真切,厉声喝道:“卿渺,你敢!”
卿渺身躯一震,抬头看去,眼中泪水像开闸的河流,她挣扎着跪倒,朝着乔碧落一个又一个的磕头,央求道:“宫主开恩,让属下重新组织灵蛇,以亲受蛇毒。”
乔碧落冷笑一声,道:“那不是辜负了你哥哥的好意,况且也来不及了!速把那些纸符给他,自行上来,不然等会毒尸出来了,你们兄妹就一起死在下面吧!”
卿渺听了,猛地停住不再磕头,抬头恨恨的盯着乔碧落,呆坐在那儿也不行动。
此时卿涔尚有一丝精神,声音已细不可闻,他费劲呼唤了几声,卿渺方回过神,几下爬了过去,进到那蛇环里面,用瘦小的身子覆在卿涔身上,想替他挡住灵蛇撕咬。
卿涔抬手抚了抚她的鬓边,又伸手在她腰边蛇皮袋里取出那一摞符纸,憨笑道:“妹子,哥是粗人,不会说话,你只好好儿的,吃饱了,穿暖了,往后别图好看,穿这样短的衣裳,哥一直骗你,其实你是极美极美的,比大理的蝴蝶还美……哥没用,再不能给你吃五彩滋粑……”
卿渺只是哭,也说不出话,卿涔嘱咐一句,她便点头应一句。四周的灵蛇灵活的扭着身子,朝着二人之间的缝隙一口口咬着,全数咬在卿涔的身上,这会他已经流不出血,一口下去只看见两个细小的黑孔,淌出一点子蓝紫的毒液。
叶荷田这里早就红了眼圈,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一眨眼便沿着脸滑落下来,她扯了扯身边蓝陵的衣袖,哽咽道:“你快下去把卿渺姑娘带上来,一会想是来不及了。”
蓝陵点头应了,轻点脚飘飘然跃下坑去,一把抓住哭得昏天黑地的卿渺,再一蹬地面,借了力,嗖的一下窜了上来,稳稳的站回叶荷田身边,眨眼的功夫,除了手中提着人,却好像从来没下去过一般。
他把卿渺放到乔碧落跟前,见她犹紧攥着从卿涔衣服上扯下来的银饰,目光僵直失魂落魄,忍不住叹息一番,朝卢远藤道:“弟真不知师兄为何信此妖女,平白生出多少孽端。”
卢远藤冷哼一声,并不作答。叶荷田便接过话头冷笑道:“他也不算冤,屠城的孽难道也怨得了别人?可见他是个冷血无情的,只爱见别人骨肉相离罢了。”
卢远藤听了这话,方抬头看她,眼中泛起些许血色,叶荷田一见,心头涌上惧意,怎知还不及退让,卢远藤却一把抓起她,疾走几步,翻身上马,把叶荷田打横扔在身前马鞍上,扬鞭催马,一溜烟沿着大道往城中飞驰而去。
蓝陵哪里肯让,忙也呼哨一声唤来骓雪,骑上去紧随其后,三人两骑一起跑向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