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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献给妈妈、爸爸、布里安娜和雅娜

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没有人相信是真的,大家心里都清楚,教友间散播的流言蜚语有时可以很夸张。

就像那次,牧师秘书贝蒂撞见教堂接待员第一约翰和别的女人吃早午餐,她看见他在餐桌上对那女人大献殷勤,于是大家全都以为他背着妻子在外面乱搞。那女人年轻,打扮时尚,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尽管对着一个已婚四十载的老男人,她无须扭动身体的任何部位。男人对妻子一次不忠也许情有可原,可是和年轻女子坐在路边咖啡馆吃着黄油牛角面包谈情说爱?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就在我们打算纠正第一约翰的时候,他和妻子带着那位年轻女子一同出现在了上室教堂,原来这个走路扭屁股的年轻女孩是他远在沃思堡的侄孙女,仅此而已。

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那类无中生有的秘密,尽管不得不承认,这次感觉有些异样,味道也不同。所有好的秘密在被说出去之前都有自己的味道,如果放到嘴中稍加品味,我们都有可能发现这个秘密的青涩酸味——未及成熟就被过早采摘,偷偷拿走,流传开来。可是我们并没有察觉。我们相互分享着这个尚未成熟的酸涩秘密,这个在春天就开始萌芽的秘密:纳迪娅·特纳被牧师的儿子搞大了肚子,后来到城里的诊所堕胎。

那年她十七岁。她和当海军的父亲住在一起,她的母亲于六个月前自杀了,自那之后,她变成了声名狼藉的野孩子——年轻、恐惧,试图用自己的美貌掩饰内心的不安。她长得漂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美人,琥珀色皮肤,长发如丝,有一双棕、灰、金混合的迷人眼眸。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她深知漂亮的脸蛋既能吸引众人的目光,也能掩藏真实的自己;和大多数女孩一样,她还没有学会辨别二者的界限。我们听过与她有关的所有流言蜚语:她越过美国边境,去蒂华纳的俱乐部跳舞;她拿着装满伏特加的矿泉水瓶,在欧申赛德中学的校园里招摇;每个星期六,她都跑到基地和海军士兵们打一整天台球,晚上脚踩高跟鞋,趴在某个男人的雾窗前缠绵。也许,这都只是谣言。不过有一点我们现在知道是真的:她上高中的时候和卢克·谢泼德搞到了床上,到了春天,她怀上了卢克的孩子,宝宝在她的肚子里慢慢长大。

卢克·谢泼德在胖查理海鲜小屋做服务生,这家餐厅以新鲜食物、现场音乐以及适合家人欢聚的环境闻名。至少《圣地亚哥联合论坛报》的广告上是这么写的,你要是愿意傻乎乎地相信也行。如果你在欧申赛德生活得够久,就会知道餐厅承诺的新鲜食物其实都是放在加热灯下的隔夜的鱼和薯条,至于现场音乐,表演者通常是一帮在嘴上戳别针,穿破洞牛仔裤的流里流气的小青年。纳迪娅·特纳也知道胖查理的真实情况和报纸广告上宣传的不符,比如,这里卖的奶酪玉米片是最佳佐酒伴侣,主厨兜售的大麻是北部边境地区最好的货色。她还知道,每次长时间工作后,餐厅里的三个黑人服务员总是将挂在酒吧上方的黄色救生圈骂作奴隶船。胖查理这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全是卢克告诉她的。

“鱼条呢?”她问。

“屎一样黏软。”

“海鲜意大利面呢?”

“碰都别碰。”

“意大利面能差到哪儿去?”

“你知道他们用什么做那破玩意吗?塞进方饺里的鱼都是在外面放了好久的不新鲜的鱼。”

“好吧,那面包呢?”

“你要是没吃完,他们会端给下一桌顾客食用。别的男人用整天摸蛋的手碰过的面包,你再放进嘴里。”

她母亲自杀的那个冬天,是卢克救下了点蟹肉条(其实是猪油炸的假蟹肉)吃的纳迪娅。只要一放学,她就会消失无踪,她搭上巴士,车开到哪儿就在哪儿下车。有时一路往东坐到彭德尔顿营,看场电影,或者到星星保龄球馆打场保龄球,也许和海军打盘台球。年轻人是最孤独寂寞的物种,她总能找到一群缄默、尴尬、穿着大靴子的光头青年。到了夜晚,她通常会找个男人接吻,一直吻到想哭。其他时候,她会一路向北,路过上室教堂,一直走到海岸线尽头。南边有更多更美的海滩,有的海滩的沙子和躺在上面的人的皮肤一样白皙,有的海滩旁边建有木栈道和过山车,有的海滩则是海景屋的后花园。她到不了西边。西边是大海。

她搭上巴士,远离过去的生活,以前放学后,她会和朋友在停车场转悠,等司机来接,爬上天台看橄榄球队训练,坐大篷车去In-N-Out[1]快餐店。她和同伴在乔乔果汁店前消磨时间,在篝火前跳舞,胆子大的时候她还会爬上码头,她总爱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过去一个人独处的时光竟如此罕见,想到这儿她有些错愕。过去的每一天仿佛接力棒一样,从一个人手中传到另一个人手中,微积分老师传给西班牙语老师,传给化学老师,传给朋友,最后回家传给父母。然后有一天,妈妈的手消失了,她坠入谷底,狠狠地摔在地上。

现在她无法忍受和任何人待在一起——她的老师,用包容的笑容原谅她晚交作业;她的朋友,午餐时只要她一坐下,就会停止开玩笑,仿佛他们的快乐对她来说是冒犯一样。在AP[2]政府课上,托马斯先生分配合作搭档,她的朋友迅速配对,留下她和班上另外一个安静的、独来独往的女孩搭档——奥布里·埃文斯,她会在午餐时间参加基督教俱乐部的例会,她这么做不是为了丰富大学申请简历(因为托马斯先生问有谁递交了申请的时候,她没有举手),而是因为,她觉得只要把课余时间花在策划罐头食品的募捐活动上,上帝就会眷顾她。奥布里·埃文斯手上戴了一枚纯金无花纹戒指,她说话的时候总爱转动手上的戒指,她总是独自一人到上室教堂做礼拜,或许这个虔诚可怜的孩子正努力带领他们走向光明。第一次合作后,奥布里靠近她,压低声音。

“我只想说很遗憾,”她说,“我们一直都在为你祈祷。”

她看上去一脸真诚,可那有什么用?母亲的葬礼过后,纳迪娅就没再去过教堂。取而代之的是,她开始乘坐各种巴士。一天下午,她在市中心的汉基帕基俱乐部门前下车。她本以为一定会有人拦住她——背着双肩包的她看上去更像个小孩了——可当她快速溜进去的时候,坐在门边凳子上忙着看手机屏幕的保镖几乎连头都没抬。星期二下午三点,脱衣舞俱乐部死一般沉寂,空荡荡的银色桌子在舞台灯光下显得昏暗呆滞。窗前拉出的黑影挡住了外面的阳光;在这种人为制造的黑暗中,满身肥肉的白人男子戴着压低的棒球帽,面朝舞台坐在那里。聚光灯下,一个身材走样的白人女孩在台上跳舞,两个乳房像钟摆一样来回摇晃。

在俱乐部的黑暗中,你可以独自面对内心的悲伤。她的父亲完全将自己沉溺在上室教堂里。星期日的两场礼拜仪式他都去参加,还有星期三晚上的《圣经》研读、星期四晚上的唱诗班排练,即便他不唱歌,即便排练活动不对外开放,大家都不忍心将他拒之门外。父亲将悲痛寄托在教堂的长椅上,而她却将悲伤隐匿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酒保看到她的假身份证,耸耸肩,随后给她混了一杯酒,她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啜饮朗姆可乐,看着疲惫不堪的女人在舞台上旋转。只有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她们的身材因年龄变大而变形走样,她们脑子里想的全是购物清单和托儿所;而身材姣好的年轻女孩受到的则是另一番待遇——俱乐部一般会把她们留到周末或晚上表演。母亲要是知道她大白天出现在脱衣舞俱乐部里,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纳迪娅坐在俱乐部里,慢慢啜饮稀释过的酒。这是她第三次来俱乐部了,一个年长的黑人从她身旁拉出一把椅子。他穿着背带裤,里面衬着红色格子花呢衬衫,头上戴了一顶印有“太平洋海岸鱼饵和渔具”的帽子,旁边露出几根白发。

“你喝什么呢?”他问。

“你又喝什么呢?”她问。

他大笑:“不成。这是给成年人喝的。不是给像你这样的小女孩喝的。我给你点个甜饮料。你喜欢喝甜的吧,宝贝?你看起来像是喜欢甜的。”

他笑笑,将手滑过她的大腿。他那又长又黑的指甲贴在她的牛仔裤上。就在她想要挣脱之际,一个穿着闪亮洋红色胸罩和丁字裤的四十几岁的黑人女子出现在桌旁。她腹部浅棕色的条纹好似老虎纹。

“别招她,莱斯特,”女人转身对纳迪娅说,“过来,我帮你醒醒酒。”

“嘁,茜茜,我只是和她说说话而已。”老男人说。

“得了吧,”茜茜说,“你手表的岁数都比这女孩大。”

她将纳迪娅领到酒吧后面,把杯中剩下的酒倒入水池,招手让她跟到外面来。汉基帕基在深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压抑。屋外另一头,两个白人女孩正在抽烟,看到茜茜和纳迪娅走出来,朝她挥了挥手。茜茜漫不经心地回应着,点燃香烟。

“你长了一张漂亮脸蛋,”茜茜说,“眼睛本来就这样?混血?”

“不是,”她说,“我的意思是,我眼睛就长这样,我不是混血。”

“我看着倒挺像混血。”茜茜吐了一大口烟,“离家出走了?喂,别那么看着我。我又不举报你。你这样的女孩我见多了,都想着挣点钱。虽然不合法,不过伯尼无所谓。伯尼会让你上台试试,看看你都能做什么。甭想着受不受欢迎。跟那帮金发婊子争小费已经够难了——回头让她们见识见识你这小弹屁股。”

“我不想跳舞。”纳迪娅说。

“嗯,我不知道你在找什么,不过这儿可没你想要的东西。”茜茜靠近她,“知道你的眼神出卖了你吗?我一眼就看穿了。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内心却透着一股子悲伤。”她把手伸进兜里,拿出一把皱皱巴巴的东西,“这儿不适合你。去胖查理给自己买点吃的。去吧。”

纳迪娅有些犹豫,茜茜把钱塞到她手中。或许她真可以这么做,假装自己离家出走,或许从某种程度来说,她已经离家出走了。父亲从不过问她去了哪儿。她晚上回到家就只能看见他坐在昏暗的客厅里,在躺椅上看电视。每次看到她打开大门,父亲总是露出诧异的表情,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离开过一样。

纳迪娅坐在胖查理最里面的隔间翻看菜单,这时卢克·谢泼德从厨房走出来,屁股上挂着一条白色围裙,身上穿着胖查理的黑色制服,宽厚的胸肌从T恤中呼之欲出。他还是纳迪娅记忆中在星期日学校里的英俊模样,只不过现在长成了男人:古铜色的皮肤,宽大的肩膀,棱角分明的下颚留着短胡子。他现在有些跛脚,重心稍稍倾向左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那不协调的步调和压痛感反而让她更心动。她母亲死于一个月前,任何表面流露出痛苦的人都会吸引她,因为这是她无法企及的。她甚至没有在葬礼上掉眼泪。设宴时,一群宾客过来夸她做得有多么好,父亲也将胳膊绕在她的肩膀上。做礼拜的时候,父亲坐在长椅上蜷缩着身体,无声地颤抖着肩膀,泪水不住地往下掉,以男人特有的方式哭泣,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觉得或许自己比父亲坚强。

内伤就该留在心底。那种无处隐藏的外伤一定很奇怪。卢克一瘸一拐地朝她的隔间走来,她正摆弄着菜单。她,以及上室教堂的每个人,都去看了他去年充满希望的大二季后赛。一个常规回攻,无效拦截,他的腿折了,骨头直接刺穿皮肤。解说员说,他能恢复正常走路都算幸运,更不用说再参加比赛了。圣地亚哥州立大学撤销他的奖学金时,没有人感到惊讶。卢克出院后,她没有再见过他。在她的印象里,他还躺在病床上,周围满是宠溺他的护士,他那条绑着绷带的腿悬吊在空中。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问。

“我在这儿工作,”他说,随后大笑,笑声听起来十分生硬,好像椅子突然被抽出时刮到地板的声音,“你怎么样?”

他没有看她,继续整理菜单,她知道他一定听说了她妈妈的事情。

“我饿了。”她说。

“这就是你的感受?饿了?”

“我能点个蟹肉条吗?”

“最好别。”他握住她的手指,滑向压膜菜单上的玉米片,“这个。试试这个。”

他像教她认字一样轻轻握住她的手,在陌生文字间移动。他总能让她感到无比年轻,比如两天后,她又坐到他负责点单的座位上,想要点一杯玛格丽特鸡尾酒。他大笑,举起面前的假身份证。

“得了吧,”他说,“你也就十二岁吧?”

她眯起眼睛。“去你妈的,”她说,“我都十七了。”

她的语气透着明显的骄傲,卢克又笑了。即使是十八岁,在他看来也还是小——到八月底她才满十八岁。她还在上高中。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在上大学,是一所真正的大学,不是那种毕业后找工作前谁都能混上几个月的社区大学。她已经申请了五所大学,正在等消息,她向卢克问了一些关于大学生活的问题,比如:大学浴室是否像她想象中那样恶心?人们想要亲密空间时会不会真的把袜子挂在门把手上?他给她讲了内衣慈善跑和泡沫派对,如何最大限度地提高膳食安排,以及如何为争取额外的考试时间装作有学习障碍。他知道很多事情,他了解女孩,特别是大学女孩,她们上课时穿高跟鞋,不穿球鞋;她们提手提包,不背双肩包;她们去高通公司或加州信托银行参加夏日实习,而不是在码头制作果汁。她想象自己在大学里,是那些成熟女孩中的一员,卢克开车来看她,又或者如果她在其他州上学,卢克在春假期间坐飞机来看她。卢克要是知道她把他拼凑进自己的生活,一定会嘲笑她。他经常取笑她,比如,她在胖查理写作业的时候。

“我×,”他说,翻看她的微积分书,“你是个书呆子啊。”

她不是,真的不是,只不过学习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纳迪娅在考试前只复习一晚便能得优,当她把成绩单拿回家时,母亲总会戏弄她:“那感觉一定不错。”)她以为自己在高等班上课这件事会吓走卢克,可他却十分欣赏她的聪明。他会对走过的服务员说:看见坐在这儿的女孩了吗,她未来会成为第一位黑人女总统,等着瞧吧。人们会对每一位稍有天赋的黑人女孩说这样的话。不过,她喜欢听卢克吹嘘,更喜欢他取笑她的学习。他对待她的方式不同于学校其他人,那些人不是刻意避开她,就是说话时小心翼翼,仿佛稍稍厉声一点她就会崩溃似的。

一个星期二的晚上,卢克开车送她回家,她邀他进屋。父亲周末外出去好男人集中营了,他们到家时屋内又暗又静。她想给卢克倒杯酒——电影里的女人都是这么做的,递给男人一个四方玻璃杯,倒入专供男人喝的深色酒——月光洒在玻璃酒柜上,杯中酒空了,卢克将她压在墙上,亲吻她。她没有告诉过他这是她的第一次,但他知道。在床上,他三次与她确认是否要停下来。每次她都说不。性也许会让她受伤,但是她想让自己受伤。她想让卢克成为她外在的伤。

到了春天,卢克什么时候下班,什么时候能到停车场的荒僻角落里见他,在哪儿能与他独处,她都一清二楚。她知道他哪天休息,知道哪些夜晚能听到他的车开到她家街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过父亲紧闭的卧室。她知道他上班迟到的那些日子,还有在父亲下班前让他溜进屋里的那些日子。她知道卢克如何利用胖查理的小码T恤挣更多的小费。他趴在她的床边,为漫长的工作轮班一筹莫展、沉默寡言,她也闭口不谈,帮他脱下紧身T恤,用手抚摸他那宽厚的肩膀。她知道他站了一整天,脚有多么疼,尽管他从不承认。在他入睡后,她盯着他膝盖上深色的伤疤发呆。骨头,和世上其他东西一样,在受伤前都是无比强壮的。

她还知道午餐和欢乐时光中间那段时间,胖查理餐厅如死一般沉寂,所以在得知测孕结果为阳性后,她便搭乘巴士跑去告诉卢克。

“×。”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然后,“你确定?”

然后,“你真的确定?”

然后,“×。”

在空无一人的胖查理餐厅,纳迪娅将薯条蘸进番茄酱碗中许久,薯条变得湿软。她当然确定了。她要是不确定,肯定不会过来烦他。有好几天,她希望自己能流血,祈祷哪怕是一滴血,或者一丝血迹,可是什么也没有,她只看到内裤上的白色分泌物。所以那天早晨,她乘坐巴士前往城外的免费孕产中心,孕产中心设在购物街内一排灰色建筑中间。在大厅里,接待员几乎被一整排假植物挡住了身影,纳迪娅被安排到候诊室等待。她加入一群黑人女孩当中,坐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抬头看她,坐在她旁边的是个吹着紫色泡泡糖的胖女孩,另一边是一个穿背带短裤拿苹果手机玩俄罗斯方块的女孩。一位胖乎乎的叫多洛雷丝的白人咨询师将纳迪娅带到后面,她们挤在一间狭窄的隔间里,隔间小到她们不得不膝盖顶着膝盖对坐。

“嗯,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怀孕了?”多洛雷丝问。

她穿了一件灰色的起球的毛衣,说起话来像幼儿园老师,面露笑容,语气温和,语调抑扬顿挫。她一定觉得纳迪娅是个白痴——又一个不知道坚持用避孕套的黑人傻女孩。其实他们用了避孕套,至少大多数时候用了,纳迪娅觉得自己很傻:那么享受大多数时候他们安全的性行为。她应该是那个明智的人。她应该知道,只要走错一步,就有可能将自己的大好前途全部断送。她见过怀孕的女孩。她见过她们穿着无袖上衣和运动衫遮住自己的肚子。她从未见过那些搞大女孩肚子的男孩——他们的名字像谜一样被隐藏起来,仿佛虚无缥缈的谣言本身——可是,她们那又圆又大的肚子让她无法视而不见。在所有人当中,她应该比谁都清楚。她就是母亲偷食禁果酿成的错误。

在隔间里,卢克趴在桌子上,抻拉手指,就像他比赛时在球场边线做的动作一样。她还是新生时就总去看卢克打球,然而她的注意力从不在球队表现上。她总是忍不住想,那双手去抚摸她会是什么感觉?

“我以为你饿了。”他说。

她将另一根薯条扔上去。她一整天没吃任何东西——嘴里很咸,就像吐之前的感觉一样。她脱下人字拖,盘起赤脚放在大腿上。

“我特别不舒服。”

“想来点别的吗?”

“我不知道。”

他从桌上撑起身子:“我给你找点别的……”

“我不能要它。”她说。

卢克半截身子刚起来,顿时停住。

“什么?”他说。

“我不能要孩子,”她说,“我他妈不能当别人的母亲,我得去上大学,我爸会……”

她无法将自己的内心想法大声说出来——堕胎这两个字让她感到丑陋、没有人性——卢克懂的,不是吗?她收到密歇根大学的录取邮件后,第一个就告诉了他——她还没有说完,他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力气大到差点将她的胳膊折断。他知道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她离开家的唯一机会,离开她那个缄默的父亲。她将邮件给父亲看的时候,父亲的眼角没有露出一丝笑容,不过她知道,如果她走了,没有她在眼前时刻提醒父亲他已经失去的爱,父亲会更开心。她不能让这个孩子将她的生活禁锢在这个地方,这个她有机会逃离的地方。

也许卢克明白,但他没有说。一开始他一言不发,陷在隔间里,他的身体突然变得迟缓、沉重。那一刻,他看上去比她成熟,满脸胡楂,疲惫、憔悴。他捧起她的赤脚,抱在自己的腿上。

“行,”他说,声音变得温柔,“行。告诉我怎么做。”

他没有试图改变她的想法。她很感激,虽然她心里有那么一丝希望,希望他会做出一些老派的浪漫举动,比如求她嫁给他。她肯定不会答应,但如果他做了,那感觉应该不错。相反,他问她需要多少钱。她觉得自己很蠢——她一点也没有想过手术费这种现实问题——他答应她会筹到钱。第二天,他将信封交给她,她叫他不要到诊所等她。他揉揉她的后背。

“你确定?”他说。

“确定,”她说,“做完来接我就行。”

有人等候会让她感觉更糟糕。脆弱。卢克见过一丝不挂的她——他进入过她的身体——然而,不知为什么,让他见到自己的恐惧,这种程度的亲近令她无法忍受。

预约手术那日清晨,纳迪娅搭乘巴士前往市区的堕胎诊所。她曾坐车路过这里无数次——一栋不起眼的棕色建筑,隐藏在美国银行大楼的影子中——她从没想过里面是什么样子。巴士一路朝海滩方向驶去,她望向窗外,想象着诊所的白色无菌墙,手术盘上锋利的器具,穿着宽松毛衣的胖接待员将哭哭啼啼的女孩轰进候诊室。事实上,诊所大厅宽敞明亮,墙被刷成了奶油色系,那些颜色被赋予灰褐色或赭石色这类高端的名字,橡木桌上摆放着一摞杂志,蓝色花瓶里装满了贝壳。在离大门最远处的一把椅子上,纳迪娅假装阅读《国家地理》杂志。在她旁边,一个红发女孩嘴里嘟囔着,正绞尽脑汁思考拼字游戏;她的男朋友瘫坐在一旁,盯着手机。他是屋里唯一一个男人,也许那个红发女孩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拥有更多的爱——因为她有男朋友的陪伴,即便他看上去不怎么像一个好男友,即便他根本没有与她交谈或是握着她的手,如果卢克在,一定会那样做。房间另一边,一个黑人女孩穿着紧身黄裙,用牛仔衣的袖子抹鼻涕。坐在女孩身旁的母亲是一个胖女人,胳膊上刺有紫色玫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她看上去很生气,又或许只是担心。女孩看起来有十四岁,她啜泣的声音越大,周围人越努力不去看她。

纳迪娅想过给卢克发短信。我到了。我没事。可是他刚刚开工,也许他那边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她慢慢翻看杂志,视线从书页移到金发接待员身上,接待员戴着听诊器,脸上露出微笑。她望向屋外来往的车辆,望向身旁装满贝壳的蓝色花瓶。母亲一向痛恨海滩——到处都是脏乱的沙子和烟头——但她喜欢贝壳,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去海边,她总要花上一整个下午在沙滩上漫步,弯着腰在潮湿的沙子中挖贝壳。

“贝壳能让我平静。”有一次她说。她将纳迪娅紧紧抱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捡起贝壳,把里面擦亮。贝壳在她的手中散发出薰衣草紫和绿色的光芒。

“特纳?”

走廊里,一位留着花白色长发绺的黑人护士念出手中金属记事板上的名字。纳迪娅拿好钱包,她能感觉到护士匆匆扫了她一眼,护士的眼睛瞟过她的红上衣、紧身牛仔裤、黑色浅口高跟鞋。

“你应该穿宽松一点的衣服。”护士说。

“我挺舒服的。”纳迪娅说。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三岁,正站在副校长办公室里,因衣着不合格而接受副校长的训斥。

“运动裤,”护士说,“打电话的时候应该有人告诉过你。”

“他们说了。”

护士摇摇头,扭头望向大厅。不同于大厅里那些穿着粉色手术服和橡胶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白人护士,她仿佛对此早已麻木。无论是穿着奇装异服出言不逊的女孩,还是独自一人坐在候诊室、身旁无人陪伴的女孩,对她来说仿佛早已见怪不怪。不,这样的女孩就算成绩再好,相貌再出众,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只是又一个遇到了麻烦的黑人女孩,一个试图摆脱困境的女孩。

在超声波室里,技师问纳迪娅想不想看屏幕。你随意,他说,但对某些女人来说是一个了结。她告诉他不用。她曾听说过,她们中学有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女孩,生产后便将孩子丢弃在了沙滩上。那女孩跑回去告诉警察她发现了一个弃婴,结果被捕了,警察认出她就是孩子的母亲。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纳迪娅一直想不通。或许,他通过巡逻车的泛光灯,发现了她大腿上的血迹;或许,他嗅到她乳头渗出的奶水味;或许,与这些都没有关系。或许是她将孩子递给警察时流露出的小心翼翼的样子,或许是警察掸掉孩子毛发上的沙子时,她眼神中流露出的关切;或许是当警察往后走时,他发现了她那无法与孩子割舍的如缕缕金线般的母爱。一定是什么出卖了女孩,纳迪娅不能犯同样的错误。转身就跑。她不能犹豫,不能让自己去爱这个孩子,也不能与他建立感情。

“直接做吧。”她说。

“如果是多胞胎呢?”技师问,准备将仪器放到她身上,“比如,双胞胎、三胞胎……”

“我为什么要知道那个?”

他耸耸肩:“有些女人想知道。”

她已经知道了太多关于这个孩子的信息,比如他是个男孩。现在辨别还太早,但是她能感觉到身体的异样,有些地方是她,有些地方不是她。是一个男孩。这个男孩会继承卢克的厚鬈发和小笑眼。不行,她不能这样想。她不能因为卢克而允许自己去爱那个孩子。技师拿着感应器在她涂满蓝色凝胶的腹部打旋时,她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过了一会儿,技师停下来,将感应器停在她的肚脐上。

“啊。”他说。

“怎么了?”她说,“什么事?”

也许她根本没有怀孕。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不是吗?也许检验出错了,也许宝宝感应到了他并不受欢迎,也许他自己放弃了。她忍不住了——将头转向显示屏。屏幕上满是白色楔形条纹,在中间位置,有一个椭圆形黑洞,里面有一个白色斑点。

“你的子宫是一个完美的球形。”技师说。

“那又怎样?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你是个超级英雄。”

他咯咯笑了起来,感应器在凝胶周围旋转。她不知道要在超声波扫描图里看些什么东西——斜倾的额头,又或者是,肚子的轮廓。反正不是眼前这个豆子形状的白色东西,小到她用拇指就能盖住。这么大一个小白点怎么可能是条小生命?如此小的一个东西就能让她失去一切?

她回到候诊区的时候,那个穿牛仔外套的女孩正在啜泣。没有人看她,连那个胖女人都没有看她,胖女人现在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纳迪娅错了——这个女人不可能是女孩的母亲。母亲看到孩子哭泣一定会上前安慰,而不是坐得更远。如果是母亲,一定会抱着她,让她的泪水浸入自己的身体,一定会在护士再次喊女孩的名字前,轻轻安慰女儿。而这个女人却走过来,掐了一下女孩的大腿。

“你叫啊,”她说,“你不是想长大吗?呵呵,现在你长大了。”

手术只需十分钟就能完成,那个留着长发绺的护士告诉她。连一集电视剧的时间都不到。

在冰冷的手术室里,纳迪娅盯着面前的显示屏,屏幕上闪过世界各地的海滩。头顶的播放器放着冥想音乐——古典吉他伴随波浪涌动的声音——她知道,此时她应该想象自己正躺在热带小岛上,趴在白色的沙子里。然而,当护士将麻醉面罩放到她的脸上让她数到一百时,她脑中唯一闪过的画面是那个将小孩遗弃到沙滩上的女孩。也许沙滩是一个弃婴的好地方。将孩子放到沙子中,希望有人找到他——在月光中散步的老夫妇、将手电筒的光打在啤酒箱上的巡逻警察。如果他们没有发现,如果没人撞见,这孩子就要回到他最初的家,就像她肚里的海洋一样。海水冲到岸上,将孩子揽入臂中,哄他入睡。

手术结束后,卢克没有来找她。

她给他拨完电话后,时间过去了一小时,休息室里只剩下她一个女孩在等人,她蜷缩在加厚的粉色躺椅上,肚子上捂了一块保暖贴。整整一小时,她凝视着屋内的黑暗,看不清其他人的面容,但是可以想象,她们的脸色一定同她的一样惨白。也许那个穿黄裙子的女孩正趴在椅子的扶手上哭泣。也许那个红发女孩继续玩起她的拼字游戏。也许她以前做过这手术,也许她已经有孩子了,只是不能再要。如果有了孩子,这件事会不会变得容易些,礼貌地拒绝第二个,因为你已经满员了?

这时候其他人已经陆续离开,她拿出电话,第三次打给卢克,那位留长发绺的护士拖过一把金属椅来,还拿来一盘脆饼和一盒苹果汁。

“肚子会绞痛一阵,”护士说,“拿热的东西捂一捂疼痛就会消失。家里有热力贴吗?”

“没有。”

“给自己弄一条热毛巾。那样也管用。”

纳迪娅希望换个护士。她看见其他护士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不停地安抚女病人,她们面露笑容,紧握病人的手。可是面前这位留长发绺的护士只是在她面前晃晃盘子。

“我不饿。”纳迪娅说。

“你得吃东西。你不吃东西我不能让你走。”

纳迪娅叹了口气,拿起一块脆饼。卢克在哪儿?她懒得应付这个护士,懒得看她那皱巴巴的皮肤和逼视的目光。她想躺在自己的床上,将身体裹在被子里,靠在卢克怀里。他一定会给她做汤,用笔记本电脑给她放电影,直到她入睡。他一定会亲吻她,对她说她有多勇敢。护士一会儿站直,一会儿双腿交叉。

“你朋友回信息了吗?”她问。

“还没,他会来的。”纳迪娅说。

“你联系下别人?”

“不需要找别人,他会来。”

“他不会来了,宝贝,”护士说,“你有没有其他可以联系的人?”

纳迪娅抬起头错愕地看了一眼护士,她竟然如此笃定卢克不会出现,更让她惊讶的是护士竟然用了宝贝这个词。护士好像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竟脱口而出宝贝这样柔软的称呼。就像手术后神志不清的纳迪娅一样,她看着护士模糊的脸,叫了一声:“妈妈?”护士心头一软差点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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