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年八月(1871年9月),秋高气爽,日丽江阔。曾国藩会集幕友、门生,以及徐寿、华蘅芳、李善兰等文士,兴致勃勃地踏上停泊在下关码头江面上的“威靖号”轮船,开始了为期两个多月的军事检阅活动。
说是阅兵,其实也为了旅游视察,顺便散散心。他要亲自坐一坐江南制造局新制的轮船,游览一下江南秋景,散散长期郁积在心里的闷气,同时视察江南制造总局。
八月十二日(9月26日),曾国藩先就近检阅了江宁防军;第二天乘轮东下,先后巡视了扬州、清江浦、镇江、丹阳、常州、常熟、苏州、松江等地;十月七日(11月19日)到达上海,视察了江南制造局各种机器和轮船;十五日(27日)改乘“测海号”轮船回江宁。一路上,看到军备整齐,军械先进,曾国藩心中非常满意。又与容闳、徐寿、李善兰、华蘅芳等主要经办人员谈了办洋务之事。
江南制造总局是几年前成立的。他派容闳去美国买的机器是“制器之器”(即母机),买回后交给李鸿章,李通过丁日昌买下上海一美国旗记铁厂,厂主科尔的技术很好,留厂做工程师,开始了江南制造局的成立与制造工作。
同治六年(1867年),曾国藩要在江南制造局设船坞造船,奏准了造船经费,并把工厂由虹口租界迁至高昌庙,扩大了工厂规模。按照曾国藩的设想,建设了船坞和炼钢厂。同治七年(1868年)造出第一艘兵轮“惠吉号”,下水后曾国藩乘该轮试航,表扬该轮“坚致灵便,可以远涉重洋”,同时让工厂继续努力,要造出“二十余丈之大舰”。按曾国藩的要求,同治八年(1869年)又造出“操江”和“测海”两只轮船。这两只船比“惠吉号”进步,由明轮改成了暗轮,马力由329匹升高到400多匹,但其船体反而比“惠吉号”还要小些。“惠吉”是185尺,“操江”只有180尺,“测海”仅有175尺长,并没有达到曾国藩所要求的标准。
如今,经过多番努力,曾国藩乘坐视察的这条“威靖”轮终于达到了他的要求,“威靖”是同治九年(1870年)新制的。在航行过程中,曾国藩一边与徐寿等诸匠师参观这只轮船,一边听他们介绍。该轮也是一艘暗轮,终于达到了曾国藩要求的20丈长度,是205尺,马力也比前三号大,为605匹,载重由前三号的600吨增加到1000吨,配炮也几乎增加了一倍,由八九门增到15门。
看到造船技术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曾国藩满脸笑容,回想他在安庆制造的“黄鹄号”,更觉进步之大了,于是不断夸奖着徐寿等人。但是,他突然感到有一个关键的地方一点也未变化,曾国藩用脚点了点舱板说:“从黄鹄号到威靖号,都是用木板制的。打起仗来,木板挡不住炮弹,也容易起火燃烧。而洋人能造出铁甲舰,我们为何造不出?”周围的人听了没敢回答他。
曾国藩提到的铁甲舰,确实也是众人心中的一块心病。
曾国藩视察的轮船驶入上海后,他在上海道兼制造局总办秦世泰的陪同下参观了制造局各厂,并一一参观了“测海”、“操江”各舰。再次同容闳、徐寿等人说,要他们尽快造出铁甲舰来,并说如果中国能有五十号铁甲大舰,就敢同洋人在大海上争高下了。
第二天,根据中国人的习俗,曾国藩宴请了制造局里的译员与各匠师,其中有英国人傅兰雅、伟烈亚力,美国人林乐知、玛高温、科尔等。宴会上,曾国藩一一慰问外国人,感谢他们为江南制造局作出的努力。曾国藩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所以宴会显得轻松、热烈。傅兰雅等外国人由于一时高兴,竟向曾国藩提出他对外国人、对外国传教士的看法。在座的中国人都为此捏一把汗,生怕触动了曾国藩的伤心之事,惹起他的不愉快。但是,曾国藩却高兴地回答了这一问题。他说,中国、外国都该是一家,“大同”世界,天下都是兄弟,不该有侵略和欺辱。耶稣教、天主教都劝人做善事,不做坏事,也是好教。真正的外国朋友、外国传教士只会帮助中国人,不会欺压中国人,那些仗势欺人的外国人和传教士,不能代表兄弟国家和真正的传教士。曾国藩的回答博得在座外国人的热烈掌声,大家赞扬他的开明,认为比那些“清议派”要高明得多,并表示与中国朋友精诚团结,为制造局真诚效力。
在饭局上,曾国藩又一次想起了他的宏伟愿望。他向江南制造局容闳、徐寿他们下了死命令,要他们一定造出铁甲舰来,希望外国朋友们献智献力。美国人科尔当即表示可以造得出,他还表示论技术“所有轮船、枪炮、机器俱能如法制造”,只要经费、材料能供应上。曾国藩听了非常高兴,举杯表示对他的谢意。
然而,现实总是让人进退两难,当他了解到江南制造局的具体情况时,情绪又黯然了。
科尔、傅兰雅等人告诉他,江南制造局效率太低,浪费太大。他们说,局中工人有一千多,设备也齐全,经费也充足,如果在外国,这样的条件,工作效率最少还能提高三倍。而江南制造局制造的枪炮武器,成本又要比国外工厂多七成,造一支枪炮比买一支外国的枪炮用钱还要多得多。造轮船虽没有造枪炮这么明显的浪费,但不会比买船节省经费。他们认为,中国有一天还得走上买船的道路。
对于外国友人的坦诚,曾国藩当然很感激,可对他们反映的这个严峻问题,又很忧虑。曾国藩同他们探讨,中国的工厂为什么效率会这么低?浪费会这么大?他们干脆回答:这是个经营体制的问题。外国人办工厂,都是厂方自己经营管理,经费自己出,造出的产品,包括枪炮、弹药、军舰,都是作为商品按价出售。以营利为目的,办厂者才有兴趣,也不会让工厂浪费,会极力提高效率。而中国正好相反,江南制造局全由公款生产,产品又全部直接调拨给军营、炮台,工厂收不回一文钱,也不用替谁负什么责任,质量好坏都能交差,更不要讲求赢利和效益。这个办厂的路子,决定了工厂的前景;这个体制不改变,工厂总有一天要停办。
曾国藩不由得陷入深思,他了解中国人的办事效率,也知道这和中国的体制息息相关。可是,这个办工厂的体制,尤其是办军工厂的路子,怕是谁也变不了。军队要枪炮、轮船为朝廷打仗,国家不出钱办厂能由谁出?国家出钱办厂,产品又如何能拿出去卖?然而这么办下去,造武器不如买武器省钱,买的武器质量又好,那办这个工厂不是自找苦吃吗?然而中国不设厂自造武器,一切都靠买外国的,哪还有自强的一天!自强必得独立,造武器为的是抵抗外国侵略,但武器一定要向外国购买,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哪有既要准备同人打仗,又要花钱买对方的拳头、棍子的!
这是一个他无法解决的两难问题,曾国藩越想越苦恼,几天来制造铁甲舰的兴奋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只觉得浑身乏力,赶紧乘轮回到了南京。继曾国藩创办安庆内军械所之后,李鸿章、左宗棠等人继续举办洋务:先是军事工业,继是民用工业,使中国的洋务运动迅速开展起来。曾国藩在这场运动中所做并不算多,这主要原因是他死得太早,清政府举办的第一个民用企业上海轮船招商局刚要诞生时,他便死去了。然而,他是这场运动的倡导者和开拓者,其作用和影响却不能因其做得不多而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