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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只是一颗棋子

她到底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让自己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姜如蓝闭着眼背靠车窗而坐,克拉坐在副驾驶的位子,车子引擎启动的那一刻,他转过头看了姜如蓝一眼:“丁小姐赶了一夜山路,也该累了。缪加,把车子开快点儿,早点儿到,好让丁小姐早点儿休息。”

负责开车的男子咕哝了一声,讲的并不是官话,而是哥伦比亚当地的土语。

大概是顺利完成任务的缘故,克拉显得很兴奋,一双狼一般的眼睛熠熠闪着光:“丁小姐放心,克拉向来讲信用,只要你这一路上都乖乖的,那小子一定能在最短时间内得到最好的医疗照顾。”

“那就谢谢了。”姜如蓝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她的面容看起来是清秀又乖巧的那种,即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也会让人禁不住觉得温润可人。可她此时的脸部线条却有着难得一见的冷硬,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说话的腔调懒懒的,别有一份让人如坐针毡的迫人气势。

克拉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这个斜靠在座上的中国女人,一昼夜的逃窜奔袭让她看起来分外狼狈,象牙白色的裙子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脖颈、胳膊,甚至脸上都沾着泥沙,依稀可以看出不少细小的擦伤,一双手臂毫无警惕地垂在身体两侧,她好像真的倦极了,懒散地靠在车窗上,没有任何反抗的打算,说话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仿佛觉察了他的打量,姜如蓝突然睁开眼睛,克拉被她的眼神看得一震,那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双眼,不是冷漠,也不是平静,而是完全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机器人一般看着他。姜如蓝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说:“有吃的吗?”

显然克拉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愣,才答:“有。”

“给我一份,还有水。”姜如蓝说完这些,就又闭上了眼睛。

克拉皱眉盯着姜如蓝打量片刻,才命令开车的男人:“停车。”

车子正在下山,前一晚才刚下过暴雨,泥泞的黄土路一经暴晒,原本的车辙印形成深深浅浅的沟壑,这样的山路,无论上山还是下山,都不太好走。开车的人用土语解释了两句,把车子又往前开了一小段路,才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

从始至终,姜如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让克拉感到很满意。他朝着开车的男子抬了抬下颏,示意他到后备厢取食物和水过来。

上车之前,姜如蓝的手机和瑞士军刀都被克拉的手下搜了出来,此时就放在车子前的操纵台上,克拉扫了一眼那把瑞士军刀,手刚伸过去,就觉一道凌厉的风破空而入,即便他一向反应敏捷,到底也快不过子弹,更何况车内空间狭小,前后不过眨眼工夫,克拉就被一颗子弹击中太阳穴,连一声呜咽都来不及发出,脖子一歪,身子倾倒朝着驾驶座慢慢倒了下去。

子弹破窗而入的声音,姜如蓝自然也听到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弯下腰去,却感觉车子左侧的车门被人从外暴力打开。她的身体还没完全弯曲下去,就被站在车外的人大力拖了出去。姜如蓝扭身想看,眼睛却被来人用布条一类的东西迅速蒙住。不等她多作反抗,那人将她拦腰一抱,抗在肩上,大步流星开始狂奔。四周不时传来机枪扫射的声音,男人的惨叫声,以及肉体摔倒在地面的沉重声响。很快,姜如蓝感觉到自己被一把扔了下来,身体下方的软垫很好地起到了抵抗冲击的作用,故而她并没有被摔得太疼,她应该是被人扔进了一辆车里。

车子启动,疾速奔驰,姜如蓝原本是躺倒在车子后座的,车子猛地发动引擎,她的头和身体也跟着向前,狠狠撞在驾驶座的椅背上。开车的男人仿佛才意识到这一点,吹了个口哨,大笑着说:“美人儿,我只是绑住你的眼睛,可没连你手脚也捆了,你自己倒是扶着点儿啊!咱们这可是在逃命呢!”

大概是为了躲避后面的追击,车子开得左摇右晃,山路也颠簸,姜如蓝摸索了半天,头又连着磕了好几下,才勉强扶着椅背坐了起来。手刚伸到后脑的绳结,就听前方开车的男人“啧”了两声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把那块布条扯下来。”

姜如蓝侧耳倾听,她总觉得这个男人说话的腔调有些熟悉,那种咬字微微卷舌的习惯,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而且就是在不久之前!

那男人从后视镜瞟了一眼,笑着说:“觉得我的声音耳熟?”

眼下这种情况实在太过出人意料,姜如蓝也不能免俗,问了个大多数人都想急着搞清楚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男人似乎心情很好,说话的语气里始终带了一种笑意,“比起这个,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旧情人怎么样了?”

姜如蓝皱起眉投诉,没有立即接话,过了片刻,才答:“你这样贸然把我救走,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同事。”这句话回答得很自然,也很取巧,既表明她对男人这种贸然救人行径的不满,也说明她跟池然的关系并非是他以为的“情人”关系,同时间接说明了她想了解男人真实身份的原因。

“你那个小白脸同事有那个女人关照着,问题不大。”男人顿了顿,才说,“就看他有没有那个命能熬到医院了。”

姜如蓝没有再讲话。男人从后视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喂,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用不着对我这么见外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姜如蓝每一句话都说得很谨慎,毕竟,想在的状况完全出乎她预料,眼前这个男人是敌是友,她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得出准确判断。

“我说的是那个姓萧的,噢……”男人故意拉长语调,“或者我应该叫他,魏徵臣?”

姜如蓝警惕地抬起头,虽然眼前一片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你到底是谁?”

“你只可以选择知道一件事的答案。”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来自地狱,危险、动听且充满诱惑:“我的身份,还是那个人的死活。”

姜如蓝的拳攥得紧紧的,“你搞错了,他们两个不是同一个人。”

前方不远处出现一个转弯,男人将车速放缓一些,皱着眉头从后视镜打量着姜如蓝的脸,“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姜如蓝动了动嘴角,那笑容似有若无,却透着一种苦涩:“我也希望他是,但他真的不是……”

姜如蓝说话的声音很低,但男人听得一清二楚,大海般蓝黑色的眼瞳里迅速闪过一抹错愕,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马甲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打火机点燃香烟的声音,让姜如蓝轻轻打了个哆嗦,男人将她身体的细微抖动看在眼里,不时从后视镜打量着她。过了许久,他才说:“这么说,你是更想知道我的身份了?”

姜如蓝微微垂着头,黑色的布条挡住那双明亮的眼眸,映得本就不大的脸庞愈发雪白,透出一种让人心怜的病态美来,脸颊和耳朵上有着许多细小的擦伤,有的还微微沁着血渍,有的时间较长已经变成枯枝一般的褐色,而她本人却仿佛不太在意,从头到尾碰都碰过自己的脸,只是静静坐着,开始还警惕地挺直脊背,面朝着他的方向,自从他提起那个名字,她就好像一株渐渐失去水分的植物,整个人都失去了神采,如同一只任人蹂躏的布偶般,呆呆坐在那里,也不知是真的在发呆,还是陷进了什么回忆里。男人皱着眉头,掐掉只抽了一半的烟,打开车窗随意掷了出去,他对这个女人关注得有点儿太多了,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车子开了约莫一个来小时,最后停下来的时候,姜如蓝甚至都没意识到。直到车门打开,一股冰冷湿润的风随之灌入,姜如蓝狠狠打了个寒战,才意识到,他们应该是到了什么地方。男人从外探进身子,先往她身上罩了件薄外套,随后拦腰将她抱了起来:“自己蒙着点头,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两个人身上、车窗上,以及脚下荒草丛生的土地上,姜如蓝看不到自己身处的情景,不然恐怕更要愣住。这是一间林间的小木屋,木屋建造的结实整洁,走进去才发现,内里布置得井井有条,炉灶桌椅等物一应俱全,并非一般人以为的那种护林员季节性居住的简陋住所。

天空的乌云很快压了过来,这处树木生长得很是茂密,抬起头都望不到天空,眼下看着更是黑压压一片,偶尔滑过几道闪电,只让人愈发觉得黑暗压抑。姜如蓝眼睛上的布条被取下时,有那么一会儿时间,她以为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吓得整个脊背都弓起来。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也吓了一跳,见她双眼直愣愣看着前方,瞳孔放大,脸上的表情是木住的,却掩饰不住内心深处的惊骇。男人很快有了猜测,站起身走了几步,打开房间里仅有的一盏小灯。

头顶的灯泡洒下一片黄黄的暖光。姜如蓝缓缓抬起头,看着那个挂在绳子一端,微微晃动的电灯泡,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那个一路抱着自己狼狈逃窜的男人脸上……

“你到底是谁。”这是姜如蓝第三次问这个问题,面对着这张并不算陌生的脸庞。深蓝色的眼瞳,棱角分明的脸,以及那一头在灯光照耀下接近银色的金发。日式烧烤店里的男服务生,酒吧里与她偶遇的混血男子,他自称“秦厉”,每一次的出现仿佛都是偶然,现在想来,却仿佛没有那么简单,尤其在酒吧与他邂逅那次……姜如蓝眯起眼睛,她的背包并不是被其他人拿走的,应该是他和那个酒保一唱一和,把当时心情不佳的她耍得团团转。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她的背包里除了少量现金、两张银行卡,其余就只有U盘和手机比较重要了。U盘里有萧卓然他们这次前来H市谈合作案的种种细节,她的手机里……姜如蓝猛地睁大眼,几乎是怀着恨意地盯住眼前的男子:“是你把我的手机号和行程透露给达拉斯?!”

秦厉微微一愣,随即便绽开笑容:“蓝,你还真是聪明。”

姜如蓝的目光几乎要刺穿他的眼睛:“你把我从达拉斯手下抢来,想跟谁谈条件?”

秦厉笑着,几乎要叹息了:“怪不得他们都说,女人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一边说着,他晃了晃手指上缠绕的布条,“你让我有点儿后悔把这东西解下来了。”

姜如蓝冷笑:“所以你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放我离开。”

秦厉摇摇头,从腰间取下一双锃亮的手铐,微笑着道:“别躲。这房间可是我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打起来肯定要毁掉不少东西,我会生气,我这个人一生气,可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姜如蓝全身紧绷,任由男人将她一只手铐在床头的铁栏杆上,出言讽刺道:“你一个人杀出重围,也不管你那些兄弟的死活,怎么,不急着把我带给你的首领领赏吗?”

男人弯身看着她,黑蓝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错愕,他身上的薄T恤整个湿透了,这样弯着身站立,把她整个人环绕在臂弯里,手臂和胸膛的肌肉拱起,肩膀愈发显得宽厚,脖颈下方露出大片锁骨,如同一对飞翔的羽翼,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困惑和不解,更多的是男人某种原始的野性和压迫感。若是换作一般的女孩子,被一个长相英俊身材一流的年轻男人这样圈在怀里,多数早已红了脸颊、心跳如鼓。可姜如蓝全然没有这种心思,她只是本能地嗅到一股阴谋的气息。眼前这个男人,在不知不觉间融入她的生活,不声不响地盗走她的手机,把她的行程收入掌中,还能从达拉斯三十来号手下那里把她抢出,来带到这间小木屋,不论这个男人属于哪一方的势力,他的心思和实力都不容小觑。

秦厉却将她的紧绷和警惕理解为了女人本能的紧张羞涩,不由有些得意,他朝她眨了眨眼,站直身体。他应该在这间木屋生活了有段时间,靠门的大缸里盛着满满的水,他随意舀起一壶,坐在炉子上。不一会儿,房间里就充斥着煤炭燃烧的气味,烧水的水壶也发出细细的鸣叫声。秦厉背对着她,坐在一张行军凳上,手里拿着一把刀,也不知道在削什么东西。

姜如蓝眯眼盯着他手里的匕首看了一会儿,房间里的光线实在太暗,秦厉又背对着她,想看清楚他手里东西的模样着实很费劲儿。秦厉却若有所感地微微停下手里的动作,说:“这把刀不错。”

这便证实了姜如蓝的猜测,她立刻坐直身体,说:“把刀还给我!”那是魏徵臣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遗物,若不是遇到危急情况,她压根儿不舍得拿出来用,隔段时间还要涂一些专用的油包养,哪能容得一个陌生的男人拿着这把刀胡乱削东西!

“用完了就还你。”秦厉淡淡回了句。

“你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生存还能没有刀?”这种话杀了她,她都不会相信,姜如蓝的语调很冷,“我说了,把刀还给我!”说话间不小心挣动了手上的铐子,发出一阵冰冷的金属碰撞声。

秦厉深吸一口气,手里东西往地上一甩,转过身目光灼灼看着她,“这个地方不属于我,是我一个手下提供的。为了救你我损失了七个弟兄,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但是达拉斯那些手下是什么货色,想必姜小姐你比我清楚得多,就是能活着回来,缺胳膊断腿是免不了的,若是被活捉回去,那更是生不如死。我知道这把刀是你的,用完我自然会还你,但是为了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你最好还是别那么多废话!”

姜如蓝这才看清楚他扔在地上的东西,那是几根又粗又长的树枝,大概有三根手指拢在一起那么粗,一米来长的高度,过去曾经听一些老兵讲过,在山林里就地取材给人设陷阱,最好的材料莫过于质地坚硬密实的树枝,挖个一米宽高的坑,上面覆着树叶枯枝,伪装成跟四周草地没有区别的土地,靠这招能撂倒不少人。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相触,谁也不肯退让半分,仿佛谁先收回视线谁就先认输一般。最后还是秦厉一声不吭地转过身,重新坐在凳上,又开始削树枝。过了好一会儿,姜如蓝才轻声说了句:“有吃的吗?”她实在太渴也太饿了,经过暴雨冲刷的河水脏得厉害,她缺少必要滤水工具、也没有那个闲工夫,一天一夜没喝过一口水,更别说吃的东西,这会儿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就觉得喉咙又烧又痒,肚子也空得要命。

“这里的水必须烧开了才能喝。”秦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等会儿我给你倒。罐头和压缩饼干在床上的背包里。”

水开后,他给姜如蓝倒了一杯。姜如蓝接过杯子,一边吹一边小口地喝着,水咽下去从食道到腹腔只觉得一路烧下去,可她实在太渴了,多一分钟都不愿意等。就这样一连喝了三杯水,终于觉得嗓子不那么难受了,才从背包里摸出一包压缩饼干。这东西看着不大,吃到肚子里会整个发起来,过去他们在外出任务时没少吃,有时连着吃十几天,到最后见到树叶都恨不得揪下来放嘴里嚼嚼,没办法,只因为压缩饼干的味道实在太淡了。小口小口地和水吃着,吃完小半块,姜如蓝就把饼干袋子折好,放在一边,尽管只有一小块,但是胃里很快就会觉得饱胀,同时提供给身体的热量也足够大,很快她就觉得暖和过来。

姜如蓝拢紧身上的薄呢子外套,蜷起身子靠在床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正飘着某种奇异的香味。姜如蓝睁开眼睛,只觉得一双眼睛酸胀得要命,抬起头一看,却发现木屋的窗子大敞,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不过夏日里天亮得早,约莫也就五点来钟的光景。姜如蓝搓热双手捂住眼睛,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坐起身来的时候才发觉了不对劲儿,她的手铐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

身上搭着一条毯子,地上还放着一双小码的男子行军靴,床脚的地方放了两双厚实的棉袜,一身夏季穿的迷彩服。姜如蓝只犹豫了片刻,就飞快脱掉裙子,换上秦厉为她准备的衣物。T恤穿着还比较合适,裤子的腰围和长度明显不是给她这样身高的女人穿的,衣服的原主至少有180公分以上,所幸还有皮带可以扎紧裤腰,袜子穿了两双,靴子也勉强能挂住脚了。换好衣服,走到门后,用水瓢舀起一勺子水,就着窗台飞快洗漱着,脸上还沾着水珠子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秦厉推门从外面进来,见到眼前的情形,什么也没说,掀开锅盖,撒了一把菜叶进去,又从一旁的木桌下拉出一只纸箱,撕开几袋方便面下进锅里。

姜如蓝低头一看,嚯,山蕈、青菜、罐头牛肉、鱼罐头还有几块金黄色的面饼,怪不得香味能把她从梦里熏醒!秦厉扫了她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搪瓷缸子,另一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双树枝削成的筷子,飞快夹起多半碗面条,缸子往桌上一放,另一手捏着锅子的耳朵,一口气倒进多半碗汤,筷子递给姜如蓝:“吃吧!”

姜如蓝接过筷子,有点儿不好意思:“那个……”

秦厉摸了摸后腰,又摸出一双一模一样的树枝筷子,一指手里拎着的锅子:“我就着这个吃就行了。不够的话待会儿再煮一锅。”

面条只是稍烫一下就捞出来,青菜也是,只有蕈子煮了很长一段时间,汤里的香味都是拜这些山珍所赐,罐头肉和鱼味道咸鲜,吃起来很有满足感,青菜脆爽,面条劲道。连日以来精神紧张身体疲惫,尽管之前在酒店吃得也很不错,可那时心里总觉得隐隐不安,山雨欲来的未知恐惧攫住了整颗心脏。后来,先是彻底弄清楚萧卓然和魏徵臣没有任何关联,再又知晓了达拉斯的用意和罗妃的真实身份,一番亡命逃窜的惊险之后,在这间山林隐蔽之下的小木屋里,反倒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踏实。不去想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不去思考身边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和用意,也不去想端木的人到底何时能来救她,达拉斯下一步的行动又会是什么……什么都不想,只是专注地好好享受这餐饭,许久未曾有过的安心,仿佛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好似是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这一餐饭,姜如蓝吃得格外香甜。

秦厉吃东西很快,不到三分钟,一锅面条就风卷残云一般进了肚子。姜如蓝发现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很快,削树枝,做饭,收拾锅子,换个时间场景,观赏一个如他这般外貌的男人当着自己的面做家务,或许会是一件让无数女人大感自豪的事情。缸子里的汤刚喝了一口,就听外面传来一声震天的响动。秦厉动作一顿,悄声放下锅,拿过一旁的抹布擦干净手上水渍,一边从后腰拿出军刀,塞到姜如蓝手上:“收好。”

姜如蓝沉默地看了他两秒,接过军刀牢牢攥在手心。

刚刚外面传来的声响,应该是车子翻倒的声响,秦厉飞快收拾了自己全身上下,姜如蓝看到他往小腿塞了一把手枪,腰间挂着一根昨天就削好的树枝,树枝的前端很尖锐,如果使用得当,这种武器要比匕首的杀伤力大得多,套好一件防弹背心,他举着冲锋枪破门而出。

前后不过十几秒钟,姜如蓝刚把匕首藏好,就见秦厉气势冲冲地奔了进来。看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杀意,姜如蓝心里一凉,果然,秦厉一脸阴沉走到面前,张开手臂就朝她攻了过来。

姜如蓝低身躲过,弯着腰就地一滚,就想朝外跑去。奈何房间窄小,靠近门的地方又放着一张凳子,姜如蓝翻身的过程中手掌正好绊在凳子腿上,行军凳径直朝她脸上砸下来。姜如蓝只能反手去挡,但是起身逃跑的动作因为这个意外就慢了,秦厉“哼”了一声,抓着她的头发一把将人捞起来,一条手臂大力将她双手挽在身后,用之前的那个手铐铐了起来。手枪的枪口抵住她的太阳穴,另一手扣住她的脖颈,推着她向门外走去。

一时间,姜如蓝也猜不透他前后的态度为何相差如此之大,只能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是达拉斯的人?他抓了你多少兄弟?”其实这种猜测也有漏洞。从昨天的行动来看,秦厉尽管心痛自己的人员损失,对于把她从达拉斯手里抢走能却坚决执行到底,如果这次来的真是达拉斯的手下,想用秦厉的人跟姜如蓝一命换一命,秦厉压根儿不可能态度强硬地把她押出去。

还是说,秦厉通过一些途径了解到达拉斯想从她这换取一件东西,所以才想尽办法掳了她来,用来跟达拉斯谈条件作交换。老实说,对于前一天克拉口口声声说首领想要的东西,姜如蓝并没有什么思路,她离开组织已经将近18个月,当年达拉斯一案的诸多信息资料也随着他们这些核心人员的离去彻底封箱,她压根儿想不透达拉斯有什么东西能在她这儿,还需要这个心思缜密的变态费尽心思地安插间谍在她身边,还小心翼翼地设了个局把她骗上山。

秦厉押着她走得很快,山上绊脚的杂草和树根很多,好几次姜如蓝都险些摔倒,还是秦厉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提起来。很快,姜如蓝眼前的景致就清晰起来。不远处不知道被什么人放倒了一大片树木,空出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空地,两辆黑色雪佛兰商务车停在空地上,姜如蓝一眼就认出,这是组织公开参与一些刑事侦缉案件时的专用车辆。车子最前方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那个女人姜如蓝并不陌生,正是跟端木同一年进入组织、并在魏徵臣失踪后顶替他坐上那个位子的新任领导,卢西亚。这个女人已经有三十六七岁的年纪了,可是保养得很好,褐色卷发,精致面庞,金棕色的紧实肌肤,看起来跟五年前姜如蓝第一次见到她时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是眉眼之间的精干更胜从前。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就是端木了,他还是惯常打扮,一身白色唐装,衣服上绣着一根姿态亭亭的绿竹,银丝盘扣,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个三四十年代大家族出来的公子哥儿,无论面对多严峻的场面,都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么多年来,姜如蓝唯一一次见到端木失态,或者说,让组织上下所有人情绪震动,大概就是当年魏徵臣中弹坠崖的事了。姜如蓝的视线向左移动,看向站在端木另一边的男人,与他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姜如蓝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穿着黑色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桃花眼黑而深邃,薄唇轻轻抿出一个弧度,看着她的眼神,是她熟悉的温度,带着某种隐而不发的热烈。

“魏徵臣……”刚叫出这个名字,姜如蓝就仿佛被吓到一般,摇了摇头,倒退半步,“不是,你是……萧卓然。”

身后,秦厉嗤笑一声,抵着她太阳穴的枪口压得更紧了些:“在场的都是知情人,蓝,你这么演可就没意思了。”

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即便隔着防弹衣,姜如蓝也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心跳,正在一点一点地加快。这个外表强悍的男人,只身一人对着面前的三个人,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畏惧的。姜如蓝刚想开口,就见对面端木对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很细微,但是凭两人相识多年的默契,姜如蓝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卢西亚率先开口了:“泽熙,你不要一错再错。”

姜如蓝听到卢西亚对秦厉的称呼,微微一怔,只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到底在什么地方听过。就听卢西亚又说:“当年的事你做错了,认下来,组织不会不给你补救的机会,毕竟这么多年大家都是一起……”

“你可以闭嘴了。”秦厉嗓音冷硬地说,“事情我已经做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们今天要是想让她活命,就给我一条活路出去。”

“你明知道这不可能。”萧卓然开口的时候,语气跟平常在公司时大相径庭,那种浮在表面的漫不经心,以及内里那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冷酷和强势,甚至连嗓音都微微有了改变。姜如蓝只听得眼皮儿一跳,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向他,却见萧卓然的目光一直视着她身后的男人。

“呵……”秦厉轻笑一声,枪口在姜如蓝的太阳穴顶了顶,另一只手从她的肩膀挪开,改为在她颈侧摩挲。几乎只是眨眼之间,他的两指之间就多了一枚刀片,短且窄,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薄冷的光,夹在指尖不会被人轻易觉察,一旦出手却可一击即中。这手段在场几人都不陌生,对面的三人脸色瞬间都有了改变。秦厉的目光从右向左,一个一个地看过,最后停留在萧卓然的面上,那夹着刀片的手指轻轻一拂,姜如蓝洁白的脖颈上就出现一条极细的红线。

萧卓然的脸色只在一瞬就沉了下来:“说出你的条件。”

秦厉微微一笑,深蓝色的眼瞳里某种光芒一闪而过,这一局他赌赢了:“我说过了,放我离开,带着这位美丽的小姐一起。”

“直接说你想要什么。”萧卓然目光森冷地直视着他,那样的目光,仿佛他在看的已经是个死人。薄薄的唇轻轻开阖,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你想拿她去跟达拉斯换什么,这几年来,你不停为达拉斯做事,到底想从他那得到什么。”

秦厉的眼神只有一瞬间的黯然,很快便有恢复如常,他望着如同三剑客一般挡住他去路的三人,慢慢地说:“卢西亚,所有人里,就你最擅长搜集情报,这世界上还有你想知道、却还不知道的事情吗?”

卢西亚蓝色的眼瞳直直望着他:“泽熙,是你不给我们帮你的机会。”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萧卓然仍然盯住秦厉的一举一动不放,说话的语气却多了一股质问的味道,“端木,你也知道?”

端木沉默片刻才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为什么不说。”

“这件事是目前的最高机密。”端木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萧,你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人……”

“不是你们的人,却还要为你们做事,给你们擦屁股,放任我的女人身处危险之中,端木磊,卢西亚,你们两个还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萧,你冷静一点儿。他在这个当口提起这件事,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三个——”

“卢西亚,你总是那么自以为是!”秦厉不屑地冷笑道,“你知道为什么你混了这么多年,直到魏徵臣坠崖,组织又考核了你8个月才让你坐上这个位子吗?因为你自私,小器,做事瞻前顾后,还总是喜欢挑起同伴间的矛盾。像你这样公主病又玻璃心的神经质女人,早就应该滚回你老子的小白屋,过你千金大小姐的日子去!别在所里祸害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了!”

卢西亚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才挤出一句:“古泽熙,你这个……杂种养的!”

“闭上你的臭嘴,老子现在是在跟你谈条件吗?”秦厉毫不掩饰对她的鄙夷,疾言厉色地说,“端木,你总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说穿了你不就是想明哲保身、左右逢源吗?当年魏徵臣失踪,是谁不敢当着领导的面多说一句生怕惹上一身腥的?不要说魏徵臣,我看你就连我手里的这个小毛丫头都比不上,至少她还有一身胆色!”

相比卢西亚的气急败坏,端木的面色平静依旧,他沉默了几秒,才说:“古泽熙,每个人都有他的难处,不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也没有资格对我的抉择评头品足。或许我在工作中是有一些处理不得当的地方,但跟你相比,至少我还有做人的原则和底线。”

“换了是你,你会放任你心里最重要的人被那种东西折磨至死?”秦厉的眼睛里已经染上血色,脸上的神色几近疯狂,捏着刀片的手指也微微颤着,“你那么爱你妻子,如果换作是她,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端木一脸沉静:“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她。如果救不活,我会把那些害她的人千刀万剐,然后陪她一起死。”

秦厉听到这个答案的瞬间愣住了。前后不过一两秒钟的时间,但也足够了,潜伏在草丛中的狙击手一击即中,子弹破空而出,击中了秦厉的后脑。秦厉的身体微微一绷,端木手里的刀片在同一时间斜飞出去,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取他捏着刀片的两指。姜如蓝只觉得脖颈一热,那两根手指无声切断,顺着她身上的迷彩T恤滑了下去,温热湿滑的血喷了她一脸一身。

秦厉的身体无声倒了下去,潜伏在后方和两旁的三名队员一齐上前,将他的尸体抬了下去。萧卓然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看着愣愣站在原地的姜如蓝,走到近前,却不敢再多上前一步,因为他清晰地看到姜如蓝眼底的恨色。那种恨,让他打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想要解释,却发现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卢西亚的脸色涨得通红,一边指挥着三名队员把尸体抬入车子后备厢,一边挥了挥手,说:“魏徵臣,半山腰还有一辆车,你带着你的女人赶紧离开H市。”

魏徵臣,或者说萧卓然,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一动不动站在姜如蓝面前。他看到她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好像初春清晨草尖上那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又仿佛某年盛夏他跟人一起在森林里打猎时惊鸿一瞥的小鹿。从很久以前,最先让他关注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那是绝大多数成年人不会有的明亮眼眸。每每注视着她时,总会被她那双眼带起一股年少肆意时才会有的激昂和冲动,那样干净的双眼,仰起头望着他时,里面盛着两个小小的倒影,仿佛他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仿佛全世界他是她最能信任和依靠的人。

可是现在,这个曾经让她义无反顾、能为之生也能为之死的男人,残酷无情地欺骗了她,也利用过她。萧卓然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都讲不出,甚至看到她落了泪,手指伸出去,指尖离她的脸无限趋近,泪珠滚下,刚好沾湿他的皮肤,也在同一时间淋湿了他的心,他连正大光明地为她擦泪都不敢。

“你们两个要是想……”卢西亚站在车门边,皱着眉头想要赶人。

“你可以闭嘴了。”端木从手里甩出一张调遣令,“现在负责达拉斯这个案子的最高指挥是萧卓然,我作为副手无条件服从他的所有安排。尸体你开车带回去,怎么走流程你应该很清楚,另外三个人原地待命,听候长官调遣!”

“是,长官!”那三名队员立正行了个礼,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卢西亚看完调遣令上的全部文字,双手抖得厉害,看向端木的眼光恨不得射出两枚钉子来:“你……好,端木……你真是好样的!”

端木压根儿看都不看她一眼,朝那三个人摆手:“一个人去把古泽熙全身上下检查一遍,你们俩,去那个小木屋里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动作要快,不要耽搁卢西亚警官接下来的行程。”

“是。”那三人得了命令,行动很快,负责搜身的那个士兵只用了三十秒,就将秦厉全身剥个精光。而后又用一条毯子将人裹好,盖下车子后备厢,朝露西亚行了个礼:“报告警官,检查完毕,您可以开车离开。”

卢西亚直到驱车离开的前一秒,眼睛还死死盯着端木。车头掉转,贴着黑色贴膜的车窗摇下,露出卢西亚黑云压城般的面容,她挑起嘴角朝端木一笑,用西班牙语说了句:“端木磊,你一定会后悔的。”

端木这次竟然也转过头,朝她微微一颔首,用中文回了句:“谢谢你的赞美。许多人都曾经这样说过,他们后来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卢西亚恨恨一咬牙,踩动刹车,黑色雪佛兰七拐八扭地冲了出去。

端木转过头,看到一语不发面对面站立的两人,咳了一声,才道:“萧,如蓝,这里不安全,有什么事等回到城里再说?”

萧卓然仿佛也才回过神,试探性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姜如蓝的手:“我们听端木的,先回城……”

姜如蓝轻轻挣开,率先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坐到后面。端木朝站在原地待命的士兵说:“你开车送队长和姜小姐回城,路上注意安全,有问题第一时间呼叫总部。”

下山的路很颠簸,姜如蓝靠着车窗,闭着眼睛坐在那儿。唇齿之间依稀残留着蕈子和野菜的清香,而为她煮汤的那个人却已经魂归西天。前一秒帮她逃出生天、为她烧炉子取暖、为她洗菜煮汤的男人,下一秒就可以握着枪拿着刀片用她的性命作交换;几天前被她划分成陌生人、决定此生不复相见的男人,今时今刻却以旧情人、旧上司的身份站在她面前,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想要与她相认。命运到底是怎样一种无情的东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想让你哭,你就很难露出一朵笑来,他想要你死,你就绝对逃不开去。又或者说,命运无常的同时,善变的是人心。

记忆里魏徵臣的举止言谈,与前面副驾驶座上那个男人的种种,渐渐模糊了界限,却又无法完全重合。魏徵臣面对着旁人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落拓样子,唯独面对她,会有难得一见的认真神色;萧卓然面对着公司上下,常常就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可私底下与她两相对望,却会露出让人难辨真假的温柔情意来。魏徵臣会用各种心机手腕对付敌人,唯独不会对她说哪怕一句谎言;可是萧卓然从与她在哥本哈根相逢以来,一次又一次地想尽办法蒙蔽她,欺骗她。一年半前的那天,两人临分别的时候,魏徵臣在她眉心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轻吻,对她说:“乖乖等我回来,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地,等我回来。”而萧卓然在与她重逢的第一天,在那间洒满阳光的小阁楼里,一边喝冰水、吃草莓,一边语气闲适地对她说:“哥本哈根并不是我常住的地方。这间屋子也是朋友的,我只是在工作间隙过来度个假。过去的28年里,也从来没人把我错认成别人,说这么多废话,只是想告诉姜小姐一件事,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一个看似浪子薄情,却始终对她情深意重;一个在众人眼中稳重冷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伤害她、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到底是怎样的心思,才能让他这般两极分化地对待自己,她到底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让自己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如果说魏徵臣坠崖失踪那段时日她是生不如死,确定萧卓然并非魏徵臣时她已经心死成灰,那么此时此刻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被折磨得到底是人还是鬼。从头到尾,她除了像个傻瓜一样被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唯一周而复始在做的,就是思念,坚持。现在这个人好端端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已经不需再去思念了。而她的坚持,也早在误以为萧卓然并非魏徵臣的那一刻彻底崩塌。她应该如何面对完好无缺重新出现在面前的情人,什么样的情绪才适合当下的情形,她是应该哭泣、还是沉默,抑或是歇斯底里才算恰当,她还知道些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姜如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暮。她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床铺软绵绵的,雪白的床单和窗纱,映着落地窗外的碧海白沙,目所能及的景致让她很久都没缓过神来。直到门口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以及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姜如蓝才突然从回忆中惊醒。端着水和食物的男人朝她温和地微笑:“醒了?这两天辛苦了,过来吃点儿东西吧。”

姜如蓝看着一身温润白衫的男子,明明什么都还没吃,嘴巴里已经先品出了苦味。端木看到她的神情,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桌,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先吃东西,再问问题。”

坐起来的时候,全身肌肉都是酸痛的,脖子上被刀片割出的伤口已经敷上纱布,手臂和腿上的伤口也都涂了碘酒。姜如蓝一语不发地端起杯子,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喝光杯子里的水。水里泡了新鲜的柠檬片,还有蜂蜜,喝起来酸酸甜甜的,温润的水顺着喉咙下滑至胃腔,仿佛连身体里最冰冷的地方都得到了抚慰。

端木微笑着看她:“外面还有不少,我再倒一杯给你?”

“白水就好,谢谢。”姜如蓝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说。两片新切好的新鲜柠檬片,三勺加拿大特产的野玫瑰蜜,她怎么会不知道这种蜂蜜柠檬水是谁特意准备的。端木再细致,也不会细致到了解她的口味和喜好。

听到姜如蓝这样的要求,端木脸色丝毫未改,仍旧微笑着应下来:“好。”

隔壁房间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的男人却缓缓攥紧拳头。一旁,端着咖啡杯的黎邵晨走到近前,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内容,咋舌道:“不会吧!”黎邵晨说着指了指对面的墙壁,“就隔着一堵墙,你把端木我们哥俩指使地团团转,自己坐电脑前看实时监控?你脑子没坏掉吧?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魏徵臣魏队长吗?”

“我现在是萧卓然。”

黎邵晨刚喝一口咖啡,听到这句话险些呛出来,拍着胸口稳了稳气,才说了句:“不过你家那位,一年半来可是心心念念地要找回她家‘魏徵臣’啊!”

萧卓然沉着面色,没有作声。

黎邵晨看着好友线条冷硬的侧脸,咳了两声,才说:“我说,卓少,你该不会自己在吃自己的醋吧?”

萧卓然抬头给了他一记冷眼:“罗妃的事你处理干净了吗?”

黎邵晨一听到这个名字,嘴巴一瘪,人也没了之前的精气神:“……这件事是我当初大意了。”能让罗妃这样别有用心地蒙混过关,顺利进入卓晨工作,与他们这群人朝夕相对,方便达拉斯获取多方信息,这一次不单是姜如蓝一个人少了提防,而是他们这一群人都马虎大意。

萧卓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池然那儿怎么样了。”

黎邵晨就近坐了下来,杯子在两只手之间转来转去:“昨天夜里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是情况不太乐观。主治医生说……”黎邵晨的声音低了下去,一只手在眉间捏了捏,尽量稳住声线,“可能会成植物人。”

过了许久,萧卓然才说:“是我不好。”

黎邵晨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这事跟你没关,池然父母那儿,我会尽量多瞒一段时间。他爸妈年纪大了,妹妹还在国外读书,我想……”

“上次你说要把事情告诉池然,我不同意。”萧卓然自始至终都很冷静,看着远处的眼瞳如同一潭深水,黢黑而缓慢地流动着,“我觉得他为人单纯,心里藏不住事,所以想把你和我当过警察的事瞒下来。可是中间在罗妃这一环出了错,我没想到,他会爱上罗妃。”

黎邵晨一拳捶在桌沿:“那小子怎么那么傻,他当时明知道那女人是有问题的,还心甘情愿跟着她上山。”烟罗山半山腰处确实有一栋别墅,池然和罗妃在当天下午也确实一起开车上了那座山,池然应该是在进了那间别墅之后就进了圈套。酒店电梯里有监控录像,虽然听不到两个人当时说了什么,但从两人的口型和肢体语言来判断,池然应该也发现罗妃不太对劲儿,尽管两人有着争吵,但最后他还是选择妥协,跟罗妃一同离开。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讲话,萧卓然虽然没有像黎邵晨那样红了眼眶,但从神情不难看出,在池然这件事上,他也很难原谅自己。

隔壁房间里,端木端着水杯回来,再一次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姜如蓝慢慢喝完一大杯水,才温声说了句:“水一下子喝太多也不好。先吃点儿东西垫一垫胃。”

姜如蓝垂着眼,望着杯底,过了许久才说:“那天临出去前,他给我煮了一碗面。”

端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但他很聪明地没有冒然接话,而是安静地倾听。

姜如蓝讲得很慢,声音也很轻,所幸这会儿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刻,几人选择入住的酒店临近城郊,酒店无论内外都很安静:“这么多年,除了魏徵臣,也就只有他给我做过饭。我爸妈去世得早,我连我妈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也不记得小时候她有没有给我做过饭,即便做过,是什么味道,我也记不得了。”顿了顿,姜如蓝又说,“那天早晨他一开始出去的时候,还把刀还给了我,后来看到来的是你们,才用枪抵着把我押出去。”说到这,姜如蓝抬起头看了端木一眼,“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的手机被扣在达拉斯手下的车上,卫星定位系统检索到的位置离那间小木屋有相当一段距离。”

“是他一个手下说的。”端木简要解释道,“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们应该才走没多久,他带的那几个人很能抗,弄死对方一半人,拖着剩下那十五六个人在林子里打伏击。”

“一共死了多少人?”

“达拉斯那边的人都被我们控制起来了,古泽熙的手下,只活了一个。”端木顿了顿,才轻声说,“那几个人有的肠子都拖到地上了,我们赶到的时候,还在那儿打,我们随行带着军医,没救活。”

“古泽熙……”姜如蓝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觉得大脑里某个念头再次一闪而过,却没来得及捕捉,“他到底是什么人?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挺耳熟……”

“他早你一年进入组织。当年达拉斯在那个当口制造爆炸案,就是他通风报信的。”端木说。

“为了什么?”姜如蓝觉得,像他那样的男人,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理由,应该不会做出背叛组织和战友的事。

“他有一个孪生姐姐。我们当初布网准备抓捕达拉斯的时候,他姐姐已经被达拉斯的人控制起来,他们给她注射了一种新型毒品,一次就能成瘾,发作起来比冰毒还可怕,但是如果一直喂着,就不会死,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会很好。”端木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当年达拉斯就是用这种毒品控制了他自己的亲生姐姐,把她控制起来做了他的禁脔。”

一次成瘾,不会死亡,且能保持很好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姜如蓝不禁生生打了个冷战,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东西,达拉斯用它来控制自己最爱的人,古泽熙为了它甘愿背叛众人,只为换得自己亲人一夕平安。怪不得之前两相对峙的时候,古泽熙问端木,如果是你挚爱的人在遭受这种苦难,你会如何抉择?端木说的话跟他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杀了那些害她变成这样的人,救不活的话,就陪她一起死!

可是有多少人能有执行报复计划的决断力,又有几个人能对自己最心爱的人狠下这个心?放弃自己的生命已经很难,还要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受尽折磨死去,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像古泽熙一样选择吧。哪怕众叛亲离,哪怕只能多延缓她一天的性命,也好过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全身抽搐、涕泪四流、彻底失去尊严和人格。

端木将盛着糕点的碟子递到近前:“先吃点儿东西吧。其余的事……”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没有死,是不是?”姜如蓝没有接,抬起眼看向端木。

端木沉默地回视着她,过了许久,才说:“他当初九死一生,一颗子弹打中肺叶,另一颗打在膝盖骨上,事发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半年后了。”

姜如蓝笔直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达拉斯没有死,手下至少还有一半人忠心耿耿地跟着他,为了保证你和他各自的安全,也为了最终能将这波人一举拿下,所以我和萧一起做了这个决定。这是当时局里的最高机密,除了我、萧、还有最上面的那位,没有任何人知道。”端木说得很慢,仿佛在给小孩子耐心讲解一个很难理解的事件。

姜如蓝嘴角撩起一抹笑:“所以你就眼看着我跟个白痴一样为了一个还好好活在这世上的男人要死要活,为了他险些精神失常,视觉退化到跟个盲人没两样?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在哥本哈根遇见他了吧,这也在你们的计划里?你猜到我一定不死心,会跟着他回到B市,你们两个看着我在他到底是不是魏徵臣这件事上纠结折磨,甚至吃烤肉、喝清酒,以性命相要挟,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觉得很出乎你们意料之外?”姜如蓝说着,眼睛里迅速涌起一层水雾,嘴角却还是含着笑的,“还是在你们两个心里,所谓的国家安全、任务顺利完成比我一个小警员重要千百倍?是啊,我爸妈死得早,在学校里成绩虽然拔尖,但也不一定次次考第一名,组织能吸纳我、收留我,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你端木磊和他,两位大领导当年肯重用我,就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只是一个小警员,是你们布局时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有用的时候就把我送上去顶一顶,没用的时候就把我撤回来让我歇一歇,你们这次为了救我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也不是单纯为了救我的命吧?说吧,我身上还有什么是你们需要的,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可以供你们用上一用?”

端木静静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如蓝,公归公,私归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向你隐瞒萧没有死的事,是我不对。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端木的眼瞳很黑,但跟萧卓然那种黑且深邃的眼神不同,他的眼神是没有任何生气的。从他的眼神里,你看不到喜怒,甚至连冰冷这样的情绪都没有,那黑仿佛是宇宙空间里的黑洞,可以容纳所有,也可以吞噬一切。端木磊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问我,现在你身上还有什么价值,这一次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要你身上那把军刀,萧卓然把军刀送给你的时候,在里面藏了一枚芯片,芯片里有能让达拉斯生不如死的东西,掌握了这个东西,即便我们不动手,达拉斯自己也活不下去了。”

姜如蓝的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很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当初为什么不跟我要,在疗养院的时候。”她一直自认为对眼前这个人是有一定了解的,他看似不近人情,但恰恰是组织里最通人情味的。所以他才会在她最难的时候出手帮她一把,在她没有办法在组织继续待下去的时候主动帮她办妥一切手续,让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开始崭新的生活。她甚至记得他在机场为自己送行时说的话,他帮她拖着行李箱,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个全新的身份,也是她曾经真实的身份,还有一张银行卡,那里面的钱足够她三五年衣食无忧。他当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说:“丁一,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丁一了。你可以去找一份新工作,过全新的生活,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卡里面的钱,不是以朋友身份送你的,是我以领导身份结算给你的,你不必有负担。”

姜如蓝记得自己当时几乎流下泪来,还是端木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眼睛才刚好,怎么又哭?孩子气……”

她记得自己从他手里拖过行李箱,回过头看他,他却朝她摇摇手,用口型对她说:“走吧,不要回头。”

在她人生最绝望的时刻,他曾经给予过她慰藉心灵的温暖,让她觉得无论眼前这个世界多晦暗,总还能感觉到一点点阳光从头顶洒落下来。可他现在坐在她身边,用曾经那种充满理性的语调说出足以刺穿她心脏的话语,让她知道当年她以为的温暖阳光,也不过是人造灯泡折射出的虚无幻影。所以她宁愿彻底看清楚这晦暗的世界,也索性无顾忌地面对曾经让她惧怕的复杂人心。

她就这样看着端木,前所未有的平静,以及前所未有的无望。仿佛只是一瞬间,姜如蓝突然懂了,她之所以那么痛苦,不过是因为她太贪心了。她留恋魏徵臣带给她的缱绻柔情,也贪慕端木磊曾经赠予她的温暖友谊,她太过渴望从别人身上得到慰藉,所以最终害得自己遍体鳞伤。像他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实意呢?

端木磊望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却睁着一双圆圆眼眸的年轻女孩儿,不知怎么的,心间某个地方,突然就那么极细极小地疼了一下。她始终珍藏在心间的,其实他也不曾忘记。可人到了他这个位置上,说一些话,做一些事,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别有所图,还是出自真心。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那个时间段,他早已经获知魏徵臣还活着的消息,跟他面对面有过交流,且跟他一起拟定了未来一年布网全歼达拉斯以及追随者的计划,他会跟姜如蓝说那样抚慰的话,对她表示出恰到好处的善意,一则是出自魏徵臣的托付,二则是因为他意识到,或许某一天在整个棋局里,姜如蓝能够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他对她的这一点点好,就是到时打动她的关键筹码。

端木磊的神情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也很坦荡:“你和萧卓然,是整个布局里最重要的两个角色。如果我当时跟你要,你肯定要怀疑,以你的性格,一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到时打草惊蛇,会坏了全盘计划。另外,当时由你拿着那份东西,也是最安全的。”在外人眼里,当时的魏徵臣坠崖落海,八成没命活着回来,而她在那之后的一系列举动也落实了外人的此般猜测。这种情况下她退出组织,远走他乡,没有人会猜到她身上带着能够决定全局走向的东西,即便是达拉斯那样老谋深算的家伙,估计也料不到这一步棋。果然是好算计!

姜如蓝听他说着,慢慢绽出一朵笑容来:“端木果然睿智过人。”

端木磊平静地看着她:“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姜如蓝摇摇头,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是死路。从此以后,她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工作上的伙伴,也不再是生活中的朋友,他曾经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为她点燃一簇小小火焰,如今那团火熄灭了,她反而将眼前这个人彻底看清楚了。

端木磊默然片刻,问:“那把刀……”

姜如蓝把水杯放在床头桌,慢慢躺了下去,自己将被子掖好,闭上双眼说:“刀是他给我的,也该由他来跟我要回。想要刀,你让他自己过来跟我说,躲在监视器后面鬼鬼祟祟,很有趣吗?”

隔壁房间里,黎邵晨“啧”了一声,看向萧卓然:“这丫头不简单哪!连这都能猜到……”见萧卓然许久不言语,他敲了敲桌沿,试探问道,“卓少,其实我们可以直接给她喂点儿安眠药……”

“这件事你和端木别再插手。”萧卓然最后望了一眼屏幕上那张苍白的睡颜,站起身与黎邵晨平视,“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你们要的只是个结果,过程你们不要管。”

说完这句,他径直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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