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早江轻车熟路地走到皇极殿。两年前他奉命去接叶慕回宫,完成任务后便自请去戍守北疆。叶蔼问他原因,他也不说,只是再三请命。
孟伯夫妻晚来又得一子,孟早江与已故的孝贤皇后孟汝是一奶同胞的姐弟。叶蔼回想起他与孟汝成亲时,孟早江才只能踉跄着走路,拱着小手,含糊不清地冲他俩说着从旁人嘴里听出来的吉祥话:“阿姐姐夫新婚大吉,早生贵子”!他不甚喜欢孩子,却也知道孟汝疼爱弟弟,所以总是纵容她将孟早江接进宫里玩耍。叶慕长得酷似她母亲,叶蔼料想他是见了叶慕后,又想到了早已离世的孟汝,心中伤感,这才请命去戍守北疆,于是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允他去了北疆。
十天前,叶蔼下令召孟早江回来。
当年叶蔼镇压北疆暴动凯旋而归后,听闻孟汝死讯,从此无心政治,选择在温柔乡中进行逃避。心有不甘的北疆叛主郭易联合了当时奉命镇守北疆的王偲再次反叛,率领北疆十二部宣称独立,建立北赵,并与羌、楼兰等部族联合抗周。自此,大周北疆十七部只剩五部。
孟早江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便对兵法颇有研究,且天资聪颖,反应迅捷。早年间,他作为副将,与父亲宁安侯孟伯一同镇压过济平郡的农民起义,也曾单枪匹马闯过南海海盗的营地,并全身而退,自此名声大噪。在他率军戍守北疆的这两年间,与北赵进行了无数次作战,其中胜迹居多。逢了天时,去年羌部闹了畜疫,牛羊成片地倒下,人民没了食物来源,整个部族都少了生机。楼兰民族生性霸道嚣张,想对羌部趁火打劫;北赵又刚刚成立,家底不丰裕,无法对羌部进行援助。孟早江趁机为羌部提供过冬的衣物与粮食,帮助羌部度过难关,三股势力的联盟还未来得及体验辉煌便草草分崩离析。
孟伯见事态如此,便上书暗示叶蔼召他回来。叶蔼一想,北赵与楼兰虽还处于结盟的状态,但两方势力相互猜忌,早已成不了多大气候了,留孟早江在那里,也是牛刀杀鸡,大材小用罢了,便召他回来了。
饶是收拾收拾便启程,从北疆擢阳镇到京城也花了不少时日。昨日晚间,孟早江才回到了京城。因为太晚了,所以他先回到了在京城的府邸,今早梳洗了一下,才进宫复命。
叶蔼对这个小舅子没什么架子,见他进来了,便摆摆手,让对站在他身后为他摇扇子的惠贵人打了个招呼,让她先回避一下。
孟早江见了那惠贵人,见了个礼,余光看了看那边歪坐着的叶蔼,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惠贵人也沉默地回了个礼,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叶蔼的目光则紧盯着惠贵人,眼神里充满了爱意和追念,像一只手,紧紧地牵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关上了房门,这才收了回来。
叶蔼见孟早江还站在那,努努嘴,指了指下首的两排凳子,让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了他对面。
“别那么拘谨,我是皇帝,但也是你的姐夫。”说完,叶蔼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一时有些语塞,顿了顿,才接着说道:“知道我此次召你回来,是为了什么嘛?”
孟早江抿了口茶,抬头看了看他,答道:“一知半解。”
叶蔼乐了,又问他:“那你倒是说说看,你知了什么,又解了什么?”
孟早江琢磨了一会儿才回他话:“陛下唤我回来,一是因为近来北疆情况渐趋安定,不需我继续镇守;二大概是因为,我父亲给您递了话,让您召我回来。”
叶蔼点点头,确认了他的猜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那你知道你父亲叫你回来是因为什么嘛?”
孟早江摇摇头。
叶蔼面上有些得意,告诉他:“你父亲是想让我给你赐一门亲事。”
孟早江放下了茶杯,对上叶蔼的目光,皱了皱眉。
这回换叶蔼拿起了茶杯。他问孟早江心里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对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烦闷地揉了揉头发。他牛饮下杯中剩下的茶水,似乎压抑下了心头的情感,然后告诉他:“没有。”
叶蔼可是老狐狸,他玩味地又问了他一遍,“真没有?”
这次孟早江很果断。他主动抓住叶蔼的目光,坚定地告诉他:“没有。”
末了。他又强调了一遍,不只是说给叶蔼,还是说给自己:“我没有中意的姑娘。”
叶蔼这次更像是确定了什么,精明地看着孟早江,一副了然的样子:“不一定是世家小姐,你若中意江湖侠女,也是可以的。”
孟早江很笃定地告诉他:“我没有中意的姑娘,无论世家小姐还是江湖侠女。”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孟早江话不从心。叶蔼看着他的反应,想着:他爱的姑娘,也许是羌族首领的女儿,在受过他的帮助后,倾慕于少年将军的英姿,勇敢地向他表白,两人坠入了爱河。但羌族本就势小,在经历过畜疫,与北赵、楼兰闹翻后,前有狼后有虎,更像是板上之鱼,任人宰割。无奈,羌族首领只能让女儿踏上和亲的路,以此来稳固民族的处境。有情人不得不分道扬镳。又或者,他毕竟不是神人,可能在作战中意外受伤,昏迷不醒,是边境的一个采药女子救了他。在养伤的过程中,他与那女子日久生情。伤势好转后,他带她回了军营,但同时也发现她越来越不对劲。原来,她竟是北赵派来的奸细,从当初救下他开始,就是她处心积虑布下的一盘棋。无奈,他杀了她,但这颗心已经受了伤,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叶蔼的脑筋飞速旋转,不过片刻,就已经在脑海里演了好几出恩怨离合。
孟早江见叶蔼没什么要说的了,便起身请辞。叶蔼此时还沉浸在他为孟早江编造的故事中,也没有心思再与他说什么,便摆了摆手,放他离开了。
储兰宫在整个皇宫的东南角,皇极殿则位于乾元门以南,是皇宫的至北之处。孟早江不知为何,竟一路走到了这里。
储兰宫只有当朝长公主叶慕一位主子居住,她又素来喜静,不常与外界接触,身边只有“春夏秋冬”四个大丫鬟负责打点她的平常生活,和些许小丫鬟负责洒扫收拾。此时四下无人,只有墙内一棵梅树枝桠太长,窜出了墙围。阳光照过来,先被枝桠挡住了半截,再落到他的脸上、身上,一时间竟不知是这座空寂的宫殿太过萧索,还是人影太过萧索。
他只是伫在墙边,看着那条梅枝,便好像有了牵引一般,走到了一段遥远的时光。始终没有差人进去通报说他来访,梅枝的影尖从他的眉心走到他的左眼尾,他便也离开了。
屋里的福凝似有所感,向外短暂地投了下目光。
可终究楼台厚重,万物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