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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灰飞烟灭

柳飞漫无目的地在据点里闲逛,他脱去破烂不堪,满是孔洞的牛皮靴,赤着脚,任由湿润的泥土钻进脚趾缝。他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以前和柳杰在星月峰上狩猎,捕到猎物后,他们俩会在溪流边除掉猎物的内脏,洗刷干净,然后他们会光着脚在湿滑的溪床漫步,在岸边休息饮马。这样的日子明明过去没多久,对于柳飞而言似乎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路过祭堂,里面巨大石缸中的火焰熊熊燃烧,周围分散坐着不少黑衣教众,垂首闭目,冥思打坐。夜色中的祭堂高大伟岸,深厚而凝重,特殊的黑色油漆是它无法被摧毁的盔甲,让它躲开时间的侵蚀,始终保持最初那一刻的模样。不光是祭堂,同样宏伟的食所,宿厅,储物库,器具屋,鸽房,每栋建筑都高高耸立,被底部众多支撑杆抬离地面,仿佛随时会行走的巨人。其中让柳飞印象尤为深刻是鸽房,这栋高大木屋比祭堂略小,大门紧闭,在顶部有几扇永不闭合的天窗。初次进入时,尽管在口鼻处蒙上了布巾,柳飞依然连气都透不过来,里面充斥着不可忍受的腥臭味和四处飘扬的羽毛,鸽子难以计数,无处不在,无论是头顶的横梁,脚下的地板,还是一人高的窗台上,它们密密麻麻占据每个角落。它们是据点与外界交流的主要手段。每过一段时间,专人会背着鸽笼将它们运出林石之海,送向四面八方,然后它们会带着各种信件再次回到这里。

柳飞在引水渠旁停下,水槽用木头凿成,宽度近似人臂,抹以黑漆,清冽的溪水缓缓流经其间。这是从附近一条小溪用水车引进据点的干净水源。他拿起水槽旁悬挂的木瓢,舀起一瓢水喝了一大口。溪水甘甜,带有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这里的奇妙建筑绝不仅是那些异常高大的木头殿堂,这条饮水渠也是其中之一。它的下方由无数木条支撑,宛如一条百足蜈蚣,最高的部分有三人高,远在据点之外的溪流边,蜿蜒越过周围的防护栅栏进入据点后,高度骤降,变得只有半人高,适合人随时取用清水。

几名教众走过他身边,朝他冷冷瞥了一眼。

“卑鄙的凶手。”一人骂道。

“偷袭者。”另一人在地上啐了一口,和同伴一起离去。

这几天柳飞遭遇的大多是这种目光和谩骂,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最不受欢迎的人。

连续几日来,祭司们没完没了地反复问他问题,大多是他毫不知情的东西:生命沙漏,天坠星石,长者,崔铃儿的纹身……他疲于回答,大部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询问让他无暇悲痛,时刻萦绕在心头的母亲的身影被不断打散。只有在入睡时分,四周夜深人静,唯有黑暗和沉默相伴,他的泪水才偶尔无声地淌落。当被问及吴士春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个为数不多他知道答案的问题时,柳飞据实已告。母亲已经死了,自己无法再被她庇护,她也不必再为自己背负杀死吴士春的事实。当时在场的还有众多执行者,所有人听他讲完,默然不语。消息不胫而走,整个据点的人都知道柳飞是杀死吴士春的元凶。尽管祭司们严令对柳家兄妹必须以礼相待,依然有那么几个气愤难平的教众在某个晚上截住柳飞狠狠揍了他一顿。这几名教众事后被绑在柱子上,在烈日下曝晒了两天才被释放,由此更多人看向柳飞的眼神充满憎恨和怒火。柳飞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廖猛带给他的伤已经痊愈,现在脸上多了几处新的淤青。又怎样呢?他的全部心思在柳倩身上,母亲将妹妹托付给自己,自己觉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柳飞望向前方,据点的中心部分有座木头搭建的简易钟楼,与祭堂等高,钟楼的顶端是个用栏杆围住的平台,上面挂着一口年代久远的铜钟,长年风吹雨淋后泛着微微铜绿,每日三餐的钟声就是由这口铜钟发起。一个小小的人影倚着栏杆坐着,躲在铜钟的阴影里,那是他的妹妹柳倩。得知阮小翠的死讯后,柳倩跟谁都不说话,成天一个人呆在钟楼上,只在吃饭的时间从上面爬下,一个人默默地去食所后面的厨房取些食物。地火神教对于柳倩的态度和柳飞截然相反,毕竟这是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只有十一岁大,新近父母双亡。地火神教看待事情的眼光很公平,他们绝不会因为对一个人的憎恨而转嫁到与之相关的人身上。赤裸上身的厨工们非常乐意为这个小女孩提供食物,并且刻意留出最好的那一份。就连负责按时鸣钟的守卫在敲打铜钟时也轻手轻脚,因为柳倩就在身边坐着,孤独而悲伤。林石之海据点的钟声前所未有的轻缓,仿佛丛林的低声呓语。柳飞没有尝试去安慰妹妹,并非他不愿意,而是他不想。我可以去安慰她,谁又来安慰我呢?长久以来他们所依赖的一切荡然无存,柳倩必须学会适应。种子离开大树,四处漂泊,没有树冠的遮风挡雨,不再有可以依凭的枝干,我们得学会自己随风飘荡,找到生根发芽的契机。

柳飞拿起水瓢对着自己当头淋下,难耐的暑气得以稍稍缓解。反正周身都是汗水,肌肤永远湿答答的,再湿一点又何妨?他挂好木瓢,信步前行。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个很大的篝火堆,手臂粗的树枝交叉堆叠至一人多高,正自熊熊燃烧。一群人在火堆周围自由落座,手里举着酒袋,大声谈笑,肆意欢饮。他们都是些执行者,在其中柳飞看见了廖猛,谭锤子,姜大元,其余的人他并不认识。擅使双尖链枪的甘有为和小个子部族吉胡拓不在其中,他们前两天带着一个百人队出发巡视丛林去了。祭司们召集来总共十二位执行者,这些执行者轮番带队,以据点为中心,进入密林搜寻鬼眼的行踪。搜索队返回的时间间隔不断拉长,表明他们搜索的范围在不断扩大。柳飞转了个方向,朝着高大的宿厅走去,他不愿和这些执行者打交道,他们同样恨他,比之普通教众有过之而无不及。

“嘿,你就是眠月侯的小崽子吗?”一个略嫌沙哑的女声对着柳飞喊道。柳飞回头,看见篝火旁有个女人冲他招手。“过来。”

“什么事?”柳飞问。

“过来说话。”那女人从地上站起,她的身材像个男人,胸部扁平,四肢粗壮,嘴唇上方有淡淡的黑色绒毛。

柳飞不太情愿地转身,来到火堆旁,余下的执行者们冷冷地打量他,只有谭锤子冲他友好地笑笑,被烟叶浸黄的牙齿在火光中发亮。

“我叫费明霞,是姜大元的新搭档,最近刚被擢升为执行者。”女人伸出手掌,“我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杀了吴士春,我不知道还得几年才成得了执行者。”她的手骨节粗大,皮肤黝黑粗糙。

柳飞伸出手去,与费明霞握在一起。一股大力传来,这个女人的手劲极大,并且还在不停地加力。“知道吗?吴士春指点过我剑术,他可是我们这里数得上的剑客呢。”费明霞脸上带着微笑,可是她的眼睛却像一潭死水。她的手始终牢牢握住柳飞的手,柳飞感觉自己右手的骨头几乎快碎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说过,他带种。”谭锤子呵呵笑道。

“够了,铁爪女,把他手弄断的话,祭司饶不了你。”廖猛半躺着,手肘支地,拿起酒袋喝了一大口。

“为什么要袒护他们?”费明霞放开了柳飞,转头问廖猛,“就算唐祭司立下血誓,可是起誓者和被誓者都死了,誓言不是应该自动终止吗?”

“这事没那么简单。”廖猛摇摇头。

“这事就这么简单。”姜大元阴沉地开口,“这小子杀了吴士春,他不是沙漏使者,整件事跟他没半点关系,凭什么让他活着?祭司们老糊涂了。”

“总之谁也不许碰他。”廖猛一拳击在地上,尘土飞扬。

费明霞端详着柳飞,目光落在他腰袢的长剑上。“就是这把剑从背后刺穿了吴士春?小子,拔剑。”

“铁爪女。”廖猛扔去手中的酒袋,从地上站起。

“别紧张,我不会弄伤他。”费明霞抽出自己的剑说,“我就当他是个刚来据点的新人,作为一名执行者,指点他一下,没什么错吧?”她用剑指着柳飞继续说,“拔出你的剑,偷袭者。让我看看如果正面迎敌,你有多大能耐。”

“我不是偷袭者。”柳飞低沉着嗓子说,手腕一抖,长剑在手。

“哦,我忘了你还有个称呼叫屠熊者,听说你杀那头熊的时候也是从背后下手?所以你还是个偷袭者。”费明霞满脸不屑地说。

柳飞怒吼一声,手中剑光一闪,刺向费明霞。费明霞随意地挡开,观察柳飞的出招。柳飞的招式端正而严谨,攻中带守,是正统的骑兵剑术。他跟随孙标习武多年,剑术远比徒手格斗有心得。

“哟,使得还有点样子,你这剑术杀个把当兵的问题不大,不过要想正面赢吴士春,过个一百年吧。”费明霞突然大喝,长剑当头劈到。柳飞急忙横剑格挡,手中剑应声而断。费明霞不给他喘息机会,第二剑紧随其后,柳飞本能地再次举剑,断剑再断,只剩下一小截连着剑柄握在手中,而他的手腕麻木,几乎失去知觉。

费明霞长剑回鞘,看也不看柳飞,走回火堆旁坐下。“吴老三死在这种小鬼手里,也真是够冤。”

柳飞怔怔地站在原地,愧恨难当。被一个女人如此轻松击败并嘲笑,而他偏偏无法反驳。

“这是在干嘛?”詹云涧从阴影中走向火堆,谁也不知道她是几时到来的。

“我们在教这位小少爷如何正面战斗。”姜大元不无讥讽地说。

詹云涧看着发呆的柳飞问:“没受伤吧?”

“放心吧,他一根毛都没有掉。”姜大元抢着回答,“不信可以让他脱了裤子检查一下。”除了廖猛和谭锤子,其余执行者们放肆地大笑。

“好主意,我这就带他去检查。”詹云涧大大方方地回敬,“如果我发现他掉了一根毛,那么我就回来把你们的剃光。”说完她拉着柳飞离去,留下执行者们在身后起哄。

两人离开明亮的火堆,穿过木屋间的空地,来到祭堂拾阶而上,在宽大的门廊前坐下。

“邦国行军打仗那一套,永远赢不了我们的执行者。排兵布阵不说,如果单论打斗,执行者可以轻松胜过你们的任何一位将军。所以,用不着气馁。”詹云涧说道。

柳飞低着头默然不语。他并没有为之气馁,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在被狼群突袭的那晚,执行者们就展现了他不曾了解的战斗方式,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残酷搏杀。即使他一贯敬重的亲兵队长孙标,如果一对一碰上任何一名执行者,也不见得能占上风。自己以前活在多么狭隘的世界中啊。

“地火神教就像一个人。这些执行者是四肢,而祭司们是头脑,头脑指挥四肢行动。但是我们最大的力量源泉在这里。”詹云涧指指自己的胸口,“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位神灵,看你是否能打开心门唤醒它。我们习惯冥想,这是我们与心中神灵沟通的方式。一旦心门被打开,神灵被唤醒,你才懂得如何真正地战斗。”詹云涧将柳非的头扭转,面对祭堂中打坐的人,“他们在冥想。那个石缸中的火焰非常古老,数百年来从不熄灭,据说是来自极热之地的火种,可以有效帮助我们归拢心神。然而最终能够打开心门的人寥寥无几,这些凤毛麟角者,最后将成为祭司。”

“你唤醒你的神灵了吗?”柳飞冷笑。这种鬼扯的话他最近听得太多了。

詹云涧盯着他,朝他伸出五指。柳飞感觉身体突然变得沉重无比,他的骨头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猛地翻倒,身下的楼板咯吱作响。柳飞的肺部被挤压,连气都喘不上,脸涨成紫色。詹云涧缩回手,他才觉得身上一轻,大口喘息着从地上坐起。

“信了吗?无知小子。”詹云涧笑吟吟地问。

“这就是所谓的方术?你怎么办到的?”柳飞汗湿衣襟,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方术其实只是障眼法,或者说某种暗示。你刚才感受到重压,只是我想让你这么觉得。如果你意志够坚强,或者体格够强壮,就可以摆脱。我的方术对某些执行者效果就很小,他们总有办法避开。”

“应该如何冥想?”柳飞问。

“我无法用语言传达。”詹云涧皱着眉想了一下,“你得找到一个依托,让这个依托无限放大,帮助你清除脑中的杂念。每个人的依托都不同,它可能是某个念头,某句话,或者某个你思念的人。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找到,也许很容易,也许永远没有。”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所有人都恨我,只有你例外。哦,还有谭锤子。”柳飞注视着面前的大姑娘问。詹云涧与他熟识的封臣的女儿们完全不同,她身上有一种他不了解的属于秋天的成熟气息。

“对你好?请你不要搞错了,我只是在向死者致敬。”詹云涧嗤笑一声,身后的麻花辫不停晃动,“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少爷,这一点他们说得没错。吴士春是个执行者,对外人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但是他对同伴很照顾,你可以向他提任何要求,无论多么微不足道,他一定尽力满足。他为人严谨,话不多,但是每当执行者齐聚,他都会讲些笑话,当他一本正经地说出那些笑话,没有人不被逗笑的,大家都喜欢他。可是你猜猜,谁是他最好的朋友?”

“谁?姜大元?”柳飞的好奇心被激起。

“唐洪,那个为了你们立下血誓的祭司,不久前死在了长生城。”詹云涧的眼神充满悲伤,仿佛乌云遮蔽清朗的天空,“吴士春的死,给他造成的悲痛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然而唐洪依然对你母亲立下誓言保护你们。我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有充分的理由,所以我会尊重他的意愿。”

柳飞打量着詹云涧丰润的脸庞。不,你不仅仅尊重他,你爱他。

詹云涧之后的话更像是一段独白。“冥想有成,使得我们能够施展某种方术,这是地火神教的根本力量所在。和大部分执行者一样,唐洪突破不了冥想,所以他不会方术。但是,他凭借独有的剑术,史无前例地被命名为祭司,要知道,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不会方术的祭司。他是执行者的典范,他赋予了那些拥有高超战斗技艺,却永远无法超越自己心灵的勇士以足够的希望和尊严。不要责怪憎恨你的教众,短期内我们连续失去了一名执行者和一名祭司,这是沉重的打击,大家很自然地怪罪到你们头上。事实上,他们俩的死,你们柳家也确实脱不了干系。”

“你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地火神教究竟是干嘛的?”柳飞不禁又一次问起同样的问题。

“我们是神意的执行人。当神灵表达了某种意愿,我们付诸实施。”

是吗?如果真的有神灵,那我父母死的时候,它在哪呢?孙标死的时候,它又在哪呢?

一声凄厉的狼嚎声响起,来自黑暗的密林,虽然离得尚远,但是听得清清楚楚。随后更多的狼开始呼应,嚎叫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将整个据点团团围住。

“狼群!”教众们呼喊着从木屋里奔出,手执兵刃,在祭堂前的广场上聚集。詹云涧一跃而起,伸出双臂高声说:“不要乱,狼群进不来。”

“詹丫头,是鬼眼,我认得那叫声。”廖猛跑上台阶,低声警告。詹云涧回头望向祭堂,两名祭司老人依然闭着眼睛盘坐在石缸的火焰前,不为所动。

“祭司们没有起身,说明不足为惧。让执行者们带上人,沿着栅栏分散警戒,先把鬼眼的准确位置找出来。没有祭司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去迎敌。”詹云涧告诉廖猛。

“好。”廖猛转身,和赶来的执行者商议一番,确定了不同的方位,然后各自点名了一部分教众,有条不紊地散开。留在营地中的普通教众大约有三百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工夫在栅栏内部又形成一道人肉屏障。柳飞奔回宿屋,跑向他睡觉的位置,取上他和柳倩的弓箭背在身后,然后回到广场上。他敏捷地顺着钟楼的栏杆爬上去,将弓箭塞到柳倩手中。

“呆在这里不要下来。”他告诉妹妹,“即使狼群攻进来,也绝对上不了这钟楼,你就在这里射它们。”说完他回身准备爬下去,却被柳倩一把拽住。

“别走,和我一起留在这里。”柳倩开口说道,这是近几天她对柳飞说的第一句话。

柳飞注视着妹妹,那双黑亮的大眼睛深深凹陷。他心中难过,温柔地抚摸柳倩的小脸说:“别怕,这里有那么多人保护我们,没事的。我下去看看情况,你的剑在身边吧?”

“在。”柳倩从身后拿出鹰翼剑。

“在身上佩好,我去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无论发生什么事,呆在这里不要下来。”柳飞松脱妹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顺着栏杆回到地面。

狼嚎声此起彼伏,在夜色中响彻云霄。柳飞快速奔行到就近的栅栏旁,神教的教众们蹲伏在栏杆旁,目不转睛注视前方的丛林。那里有无数绿色的眼睛闪烁,厉鬼般的身影在其间扰动。栅栏间的缝隙很小,且带有倒刺,狼群突破不了。柳飞发现自己一点不紧张,被群狼突袭的那个晚上,身边只有五名执行者,而现在这里有三百人,人数上不见得吃亏,同时还多了好几名执行者。眼下看似据点被围攻,实际上地火神教的反击蓄势待发,本来他们就是齐聚在这里搜寻鬼眼,现在鬼眼自己找上了门,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狼嚎声突然停止了,林间不断跑动的身影也静止下来。

“怎么回事?它们退了?”一名教众轻声问。

“要不要追?”

“不要追,等候祭司的命令。”柳飞听见费明霞说,自己刚好处在她的防区。铁爪女沿着栅栏来回走动,警惕地望着周边的黑暗。

据点的另一侧传来异常沉重的敲击声,地面随之微微震颤,碎小的砂石在脚下翻滚,仿佛沸水中破碎的气泡。

“什么东西?”

“怎么回事?地震了?”不断有人惊呼。

“守住位置,不要动。”费明霞大声命令,声音中却有着明显的惊异。这异乎寻常的情形太诡异了。

柳飞从背后抽出箭,搭上弓弦,举着弓穿过中间的空地,跑向声音传来的那一侧。

“地火神啊,是巨人,石巨人!”他听见有人大喊。

“鬼眼,石巨人身上有鬼眼!”

柳飞停下脚步,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两条腿不由自主颤抖,僵立原地。据点的栅栏外,一个无比高大的身影悄然耸立,刚才那些震动地面的沉重敲击只是它的脚步声。明亮的月光中,柳飞清晰地看到一个石块堆积起的庞大身躯,以及它胸前那只血红的眼睛。石巨人抡起岩石构成的拳头,将面前的一截栅栏扫开,带有倒刺的栅栏砸在周围人身上,压倒一片,惨叫声接连响起。石巨人迈开脚步,从缺口闯入,地面再度开始震颤。巨人随手提起一段栅栏当作武器挥出,又有不少人不及躲避被击中,没哼出声就死了。教众们魂飞魄散,四散奔逃。

一条人影飞快地接近石巨人,手中奇形怪状的锤子对准巨人的脚砸去,正是谭锤子的裂刃锤。金属与岩石撞击,只有微微的石屑掉落,巨人抬起脚,朝谭锤子踩去,谭锤子就地打滚,狼狈不堪地躲开。另一条人影靠上,是廖猛,他的手指精光闪闪,戴上了两副钢指套,这还是柳飞第一次见他用兵器。廖猛双拳上下翻飞,围着巨人树干粗的小腿绕圈,拳头雨点般落在巨人的腿上。巨人抬腿踢向他,他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双手护在身前硬吃,人被踢得往后滑开,地上拖出两条长长的泥痕。廖猛好容易止住身形,嘴角渗出鲜血。石巨人往前踏出一步,张开比桌面还大的手掌,朝他拍落。姜大元从侧面奔来,一把抱起廖猛窜出,石头巨掌落在地上,轰然作响。同时冲来的还有费明霞,不等石巨人抽回手,费明霞顺着巨人的手臂一路奔上,然后高高跃起在空中,手中长剑笔直地刺向巨人的肩头。没有金石交鸣声,长剑意外地扎了进去。巨人一声怒吼,低沉的吼叫在沉沉黑夜中传开,令人毛骨悚然。它抬手抓向费明霞,费明霞无暇抽回剑,直接从巨人肩膀上跳下。巨人拔出肩头的剑,在掌中一握,精铁长剑扭成一团,被它抛在地上。

“关节处,那里是血肉,不是石头。”费明霞一瘸一拐退开,同时大叫。巨人几乎和祭堂一样高,从它肩头跳落让费明霞摔伤了腿。

“脖子,肩膀,肘部,膝盖。”廖猛顿时醒悟,高声提示同伴。谭锤子从远处奔来,双腿发力,跃起在空中,裂刃锤准确击打在巨人的膝盖上,石巨人一个踉跄,单膝跪地。它发出一声惊人的吼声,抬掌横扫,谭锤子被结结实实拍中,震飞出去。石巨人缓缓站起,又抄起一截栅栏,它疯狂地舞动两截栅栏,护住身体。这一下没有人能够再近身,执行者们纷纷走避。巨人不再理会脚边奔逃的渺小人类,而是走向一栋木屋,那是鸽房。它高举栅栏砸下,木屋的尖顶瞬间开裂。连续不断的敲击下,屋顶很快崩塌。无数鸽子从中飞出,鸣叫着冲向天空,灰白羽毛在空中飘散,仿佛下起一场大雪。

柳飞终于回过神,跑向离他不远的谭锤子。谭锤子跌落在地上,浑身绵软,显然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

“谭锤子!”柳飞抱起他大喊。谭锤子睁开眼,咧嘴一笑,黄牙上满是鲜血。“如果我死了,身上的烟叶就归你了。”

“不要死,求求你。”柳飞哽咽着轻声说。

谭锤子张大嘴深吸一口气,瞪着两眼,在他怀中断绝了呼吸。身后传来巨响,柳飞回头,看见鸽房在巨人的敲击下完全倒塌。这座木屋,大邦国的遗迹,在林石之海中矗立了千年之久,就此成为一堆废墟。柳飞轻轻放下谭锤子,拿起弓箭朝巨人走去。他弯弓搭箭,瞄准巨人胸前的火红鬼眼,持续放箭。拉弓,射箭,取箭,再拉弓,再射。他机械地重复着,不断逼近。其中一支箭射中了鬼眼,没有造成伤害,而是直接弹开。巨人望向他,提起栅栏,大踏步走来。

“快躲开。”詹云涧拦在他身前,张开五指伸向巨人。石巨人停下脚步,身上的石块挤作一团,一齐往下沉去,脚下地面开始塌陷。它艰难地站直身体,却迈不开步子。它胸前的鬼眼突然红光大盛,仿佛一团烈焰喷向詹云涧。詹云涧周身被红光笼罩,倒飞出去,撞在柳飞身上,两人同时摔倒在地。石巨人挣脱束缚,往前踏上几步,抬起岩石大脚,踩向他们。柳飞抱着詹云涧连连打滚,间不容息地躲开,激射的沙尘弹到他脸上,擦出数道血痕。

“这里,大家伙。”伴随着稚嫩的声音,一支羽箭射中鬼眼,然后又一支。柳倩站在钟楼顶端,连发数箭,居然接连命中。虽然鬼眼毫发无伤,但是石巨人停止追击,将注意力从柳飞和詹云涧身上收回,朝钟楼走去。柳飞放开詹云涧,一跃而起奔向钟楼,高声呼叫:“快下来!”

“地火神在上,准许我束缚巨人。”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白衣老人出现在祭堂的门廊前,高举右手。石巨人脚下的泥土翻腾,向上涌动,攀爬上小腿。巨人脚步迟滞,然后彻底停止,它的双脚被泥土牢牢锁住。白衣老人正是两名祭司之一的廖宏。另一名祭司欧阳止快步从台阶上下来,阴沉着脸靠近。巨人举起栅栏挥向他,他一抬手,石巨人手臂僵直,肩膀和肘关节泛起一片白色,被当作武器的栅栏骤然停顿。空气中传来刺刺拉拉的声响,湿润的水汽依附在巨人身上,迅速冻结,尤其在关节处,形成了厚实的坚冰。柳倩站在高高的钟楼顶端,趁机又射出一箭。

“够了,女孩,你的箭对它没用,只会不断激怒它。”欧阳止抬起头,冲着柳倩说。

柳倩觉得眼前一花,惊恐地叫喊:“当心。”

欧阳止迅速转头,高大的黑狼裹挟着火红的眼睛悄无声息地逼近,一口咬穿他的身体,将老人衔在口中转身飞奔,穿过栅栏的缺口消失在黑暗中。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体型硕大的鬼眼巨狼是何时潜进来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石巨人吸引,以至于忘了狼群的存在。

“欧阳祭司!”执行者们又惊又怒,纷纷追去。他们没跑出几步,狼嚎声再度响彻周围。

“堵住缺口,狼群要来了!”廖猛大喊。身后传来异常的毕剥声,他猛然回头,绝望地看见石巨人身上的冰块崩碎,巨人正转动着脖子和手臂。他的父亲廖宏依然用尽全力束缚住巨人的双脚,却无法阻止巨人的上身恢复自由。石巨人抄起栅栏,朝钟楼丢去。钟楼中段的支撑木条碎裂,拦腰而断,顶部平台向着巨人的方向缓缓倾倒。

“不!”柳飞发疯一样冲向巨人。

高高在上的柳倩紧紧抓住平台的栏杆,巨人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她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沟壑密布的眼睛,鼻子,嘴唇,起伏的棱角犹如崇山峻岭的山脊线。一团红色在向她靠近,随着钟楼上半段不断倾斜,平台正滑向巨人胸前,滑向那只鬼眼。柳倩抛去手中的长弓,拔出鹰翼剑,紧紧攥住蓝色琉璃剑柄。她两腿发软,牙齿控制不住地打战,手心里尽是冷汗。不要害怕,她告诉自己,不过是从侯王府议事厅的露台上跳下去而已,自己不知道跳过多少回呢。她双脚蹬在栏杆上,浑身颤抖着从平台上跳下,血红的剑刃深深插进那只邪恶的眼睛,两团红色迅速交融在一起。柳倩死死抓住剑柄不放,高悬在石巨人胸前。石巨人漠然地盯着她,厚实坚硬的嘴唇蠕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微笑吗?巨人缓缓跪下,向后仰身倒地。柳倩用力拔出剑,从巨人身上连滚带爬地跳下,被飞奔而来的柳飞一把拥入怀里。她哇地一声在哥哥怀中放声哭泣。

“林种在我沉睡时腐蚀了我,把我唤醒。”倒地的石巨人开口说道,语音生涩,仿佛石头互相刮擦,周围的空气嗡嗡作响,“它们的力量过于强大,我无法抵抗。快滚吧,人类,留在这里就会和我一样下场。”柳飞抱起柳倩迅速后退,石巨人的身体开始消解,逐渐化成粉末,它躺卧的地方成为一个隆起的灰堆。

栅栏的缺口处喊杀声大起,被打散的地火神教教众在执行者的带领下重新汇集,与蜂拥而来的狼**上了手。栅栏外的丛林中,群狼在不停奔走,不断朝缺口方向聚拢。

詹云涧站在柳家兄妹身边,神不守舍地望着迎面走来的祭司廖宏。

“云涧,带他们离开这里,现在就走。”白衣老人开口说道。

“去哪?”詹云涧瞪大眼睛问。

“沙泉邦国鸣钟城,找他们的舅舅。”

“我走了,这里怎么办?我可是这里的管事。”

“你还不明白吗?”廖宏叹了口气,看着那堆庞大的灰烬,“这是最后存活的石巨人,一个种族刚刚在我们面前灭亡。世界变了,光凭我们无法阻止,得寻求邦国的支持。”

“一起走吧,廖祭司,下令撤退。”詹云涧说道。

廖宏摇头。“不行,林石据点的火焰数百年燃烧不息,我们得留在这里保护火种,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人。快带他们离开,我们还能为你们争取一点时间。”廖宏甩甩袖子,走向缺口处的战场,“别犹豫了丫头,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向你下达命令。”

詹云涧并拢双手,无声地合十行礼,随后抓起柳飞和柳倩的手,朝着另外一侧栅栏跑去。

(邦国历993年六月二十九)

谭锤子(卒),地火神教执行者

欧阳止(卒),地火神教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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