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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入狱(2)

5

我坐在墙角,背着手,用指甲生生将固定剪刀的螺丝拧松,分解成两把“匕首”。也顾不上劈裂渗血的指甲,迅速将两把匕首分别藏在裤袋和袜子里,又随手捡了一个砖块塞进口袋。

做完这些,我刚站起来,就见岗楼上的狱警正朝我的方向转身,我忙转过身体对着墙,解开腰带撒尿。岗楼上的狱警大声冲我叫骂,我忙提起裤子,一边系腰带一边往回跑。

赵振鹏等人闲散地站在一起聊天,见我跑来,赶忙重新把匕首比在阿来脖子上。我走到他跟前,摸出口袋里的砖块在手里掂了掂,看着他说:“你说话算话吗?”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砖块,嘴角露出一丝邪笑说:“不如,你赌一赌?”

如果说在摸到那把剪刀时,我还想着只要救下阿来就给这个赵振鹏留条命的话,那么现在赵振鹏的这句话,就等于他给自己判了死刑。我笑了笑,计算着我与赵振鹏之间的距离,回忆着口袋里那半把剪刀的形状,估算出它被我当作飞刀丢向赵振鹏后,在空中将以怎样的姿势扎进他的脖子里。

而且我必须在“飞刀”丢出去后,迅速摸出另外半把剪刀,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上一次在训练场上丢飞刀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训练时用的是形状对称的匕首或者枫叶镖。现在对口袋里那半把剪刀,我连八成的准头都没有。

为了防止误伤阿来,我还必须尽量往外丢。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直接刺中赵振鹏的脖子解除他的战斗力,或者打空。那样势必会激怒他,他会直接将匕首刺进阿来的脖子。

周亚迪等人见我回来,陆续赶了过来,将我团团围住。我说:“都闪远点,别溅着血。”众人立刻向外散了散。

我一手插在裤兜里摸索着那半把剪刀,另一只手掂了掂手中的砖块。阿来看了我一眼,闭上眼睛将头撇到一边。他脑袋这一侧留出了更大的空当,将赵振鹏整张脸都暴露了出来。

我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左手的砖块上,别去注意我裤兜里的右手。“有没有愿意赌赵振鹏说话是不是算话的?”我一下一下地掂着手里的砖块,说,“一注一包烟,麻烦迪哥帮我开个局。”

众人呆了一呆,很快开始交头接耳地下起注来。我心想,别说我的两根手指,就算是我的人头,也远不如几包香烟对他们重要。自己的生命尚且如此,我根本没必要去怜惜这里任何一个人的性命。我看了一眼阿来,心里很矛盾,为了救他而冒这个险,值得吗?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普通女人的样子,苦苦在异国他乡支撑着一间酒吧,期盼着每一个探监日来见自己丈夫一面,默默地等候着丈夫刑满归来。心里不禁一软,看了一眼手里的砖块,决定还是先救下阿来再说。

赵振鹏被我主动提出的赌局搞得有点蒙,眼神在人群中游离,大概想听听自己的信用赔率是多少吧。我摸出裤兜里的半把剪刀,稍微掂了下分量,呼了一口气,甩出小臂的同时虎口对准目标松开手指。

一闪银光从我手中飞出,直奔赵振鹏的喉咙而去,与此同时我抬起腿,从袜子里抽出另外半把剪刀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终究还是不太称手,那道银光没有直接扎进赵振鹏的脖子,而是飞旋着掠过顿了一下掉在离他不远处的地上。赵振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惊呆了,在我奔到他面前之前,脖子已经涌出了鲜血,那血随着他的心跳有节奏地往外喷涌着。

周亚迪也惊呆了,和所有人一样呆愣在了那里,大概是没回过神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见第一击已经成功,忙收起本想刺向他的第二击。趁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赵振鹏身上,我随手把不明白状况的阿来一把推开,又将手中的半把剪刀藏起,顺势侧过身子,用肩膀将赵振鹏撞出三四米远,从地上捡起那半把剪刀,连同手中这半把,一股脑塞进赵振鹏的衣服里。

我想,我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了,如果在这种境地下,用这种方式杀了赵振鹏以后,还有人敢跟我玩命的话,我只能认命了。

随着尖厉的哨声响起,狱警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我撤开赵振鹏几步蹲了下来,却见周亚迪一个箭步冲到赵振鹏身边,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赵振鹏,张张嘴像是要叫喊,又强忍了回去没说话。他转头用十分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冲他撇撇嘴,示意他赶紧蹲下,他居然还愣在那里,直到狱警来一脚将他踹翻在赵振鹏的身边,他还是盯着我在看。

我看着赵振鹏的血一滴滴地从担架上淌下,滴在前往医务室的路上时,开始担心起后果来。连着两天出了两条人命,不论在哪座监狱也不算是小事,问题是这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

赵振鹏被抬走时还没有丧命,但是我想,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所有人都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拼命将头压到最低,尽力避开狱警的盘问。周亚迪双手抱头趴在地上,死盯着我,全然没了昨天那种无所谓的神情。我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妙。

这时候,我看到监狱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狱警中,心中陡然一凉,后悔自己刚才意气用事。事情看起来远比我想象的严重。

“谁干的?”监狱长问道。

我屏住呼吸,心想被他打一顿或者给我加刑都无所谓,万一把我调到别的监狱,或者因为赵振鹏的死给我判了死刑,那才是最要命的。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干的,是他问我要香烟,我不给,他就拿出刀想要我的命,我反抗的时候不小心把他弄伤了。”

我抬头一看,说话的竟然是阿来。

监狱长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扫了一圈,冲身边两个狱警使了个眼色后转身离去。那两个狱警上前用警棍在阿来后脑狠狠来了一下,阿来一头朝前栽倒,被狱警架起来向狱警的办公区拖去。

这一幕来得快,去得更快,快得我完全反应不过来。看来所有人也都不知所措,狱警离去很久,还都抱头蹲在地上。我第一个站了起来,朝阿来被拖走的方向眺望着,看着他被狱警拖进了办公楼。转身见周亚迪还趴在地上瞪着我,我上前想拽他起来,他似乎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我连着拉了两下他才从地上爬起来,呆呆地看着我说:“你把他杀了?”

我点点头说:“应该是。”

周亚迪不可思议地说:“就为了那个阿来?”

我说:“是,也不是。”

周亚迪似乎紧张起来,问:“那还为了什么?”

我说:“我看他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在这里也不是只待一天两天,与其成天防着,不如一次解决掉好了,踏实。”

“踏实?”周亚迪喃喃地反问着,神情颇为恍惚。

我心里一惊,觉得周亚迪的反应不太对。回想这两天的细节,隐约觉得他与赵振鹏似乎有某种特殊的关系。昨天我对赵振鹏下狠手的瞬间,他突然冒了出来。今天见赵振鹏被我下了死手,反应居然大到失了常态。

难道赵振鹏和他是一伙的?周亚迪还盯着地上赵振鹏留下的血迹在发呆,我确定了这个判断。

其实无论在什么环境下,一伙人凑在一起未必是最安全的,分成看似势不两立的两拨,骗过所有的人,彼此却遥相呼应,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们了。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这些毒贩子绝非我想象中那么简单。也就是说,我面对的敌人不仅凶残,而且狡诈。

按照这个推断,无形中我又为自己平添了许多麻烦。

周亚迪对我失去了之前的热情,尽管那种热情原本就是虚假的。直到回牢房的铃声响起,他都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流。

坐在漆黑又安静的牢房里,心绪却无法安宁。我开始担忧起阿来的命运,不知道狱警会用怎样的手段对付他,也不知道他能否挺得过去。我担心他为我而背负的罪名会要了他的命,搞不好受不了皮肉之苦又供出我来。那样的话,意味着我的任务再一次失败。

不管怎么样,他在整件事里像是一件牺牲品,生死只在我的一念之间。这些想法在我脑中越想越凌乱,很难理出个头绪来。这让我很烦躁,我好像失去了基本的是非观,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回想今天的事,好像无论怎样做,我都是错的。

香烟在手中一支接一支地燃尽,而这黑暗中的牢笼就像一头巨兽,正一口口地吞噬着我,我却连挣扎的力气和方向都没有。

我想,我迷失了。

想起程建邦曾对我说,必须相信上级,在绝望的时候这是唯一的信念。可是现在的我,已经将上级交给我的任务执行得偏离了轨道,而且回不去了。

我本想解决掉赵振鹏后,从此高枕无忧,一心一意地跟周亚迪混就好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一切恰恰相反,我反倒把自己逼到了绝路。就算阿来不供出我来,很可能在天亮以后,整座监狱的人都会坚决地站在我的对面,成为我的敌人。

那晚,我一夜没睡的结果就是做好了任务失败的心理准备。我想再坚持几天,如果周亚迪那边真的因为赵振鹏的死开始对付我,并且无法挽回的话,我必须扔出我人生中的第一面白旗,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一个句号。因为我知道自己终究不能胜任这个任务,继续无谓地坚持下去,只会给全盘计划拖后腿。想起当初在学校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不由得苦笑起来,或许我根本不是这块材料。程建邦对我能力的怀疑是正确的,徐卫东这次真的看走了眼。

早上,若不是狱警用警棍敲我的牢房的铁门,我都不想出去了。外面成了一个我无法面对现实的世界,那个世界有一轮红日,只要一出去,我所有的自尊都将像见不得阳光的僵尸一般,瞬间就会化为乌有。

我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脖子,抬起头看着狱警。他说:“你朋友来看你,跟我走。”

我盯着他翕动的嘴唇,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着他:“啊?”

狱警没好气地说:“跟我去接见室。”

我跟在他后面问:“确定是我?不是阿来?”

狱警停下脚步回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我赶紧跟了出去。我在这里哪来的朋友?会是谁呢?程建邦还在狱中服刑,唯一的可能就是使馆的老刘?我兴奋得差点叫了出来,一定是上级知道了我的境况,来接我回去的。脚步不由得也轻快了起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狱警的前面,觉得不对赶忙停下脚步,回头看到狱警瞪我。我对他笑了笑,给他让开路说:“对不起对不起,有点兴奋。”

走出大楼,我再也没心思去观察其他犯人的神情。昨晚我最关心的还是天亮以后其他人对我的反应,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不到一百米的路,怎么那么漫长啊?最要命的是,这狱警似乎是故意要跟我作对似的,走得那么慢。

这个时间段接待室里空荡荡的,一道铁栅隔开了监狱与外面的世界。一个人低着头坐在铁栅外面,听到我进来也没有抬头。得到狱警的首肯后,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他却只给了我一个头顶。

狱警用警棍敲了敲铁门,示意我坐下。

那人缓缓地抬起了头,我的呼吸连同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6

“怎么样?见到我有没有见到亲爹的感觉?”程建邦一脸贱笑地看着我说。我吃惊地张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呆呆地看着他。他说:“怎么成这副德行了?看来你们这儿条件不如我那里好嘛。”

我的舌头像是浇筑了水泥,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标志性地轻蔑地瞥了我一眼:“看你这德行,还是先让你哭一鼻子吧,放心,我肯定不说出去。”

我的眼泪真的就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哭得像个受了高年级同学欺负的小屁孩。

“你来真的?”程建邦见我这副样子,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死哪去了?”我终于在抽泣的间隙冒出了一句。抹了把眼泪,调整着呼吸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程建邦说:“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我这不是来了嘛。”

我说:“你不是半年吗?怎么这么快出来了?”

程建邦看了一眼我身后的狱警,低声说:“他说半年就半年?那你被判了二十年,难道你还真打算在里面待二十年?”他手上做了个数钱的动作。“花了钱,就提前出来了。行了,时间有限,别扯没用的了。”他突然用陕西口音说,“你现在啥情况嘛?”

我用四川口音说:“见到人了,不过老子惹到麻烦了,恐怕他们要跟老子翻脸。”

程建邦用河南口音说:“啥情况,你说清楚。”

我来回交替着用了好几处的方言把这里的情况大概和他说了下,然后问他周亚迪的详细情况。他摸出香烟拆开包装在上面画了一个人像,的确和我所见到的周亚迪差不多模样。

他想了想,示意我看他的手指,然后一边和我闲聊,一边用手指敲着莫尔斯密码:杀手就在监狱里,具体情况不明,可能随时会动手,其他情况一概不知。

我用手指敲道:请给我指示。

他敲:找出杀手干掉,保护周亚迪,等待进一步指示。

我敲:杀手经纪人难道不知道杀手的情况吗?

他敲:对方找了不止一个经纪人。

我敲:你怎么知道?

他敲:少废话,按我指示行事。

狱警走过来指了指墙上的挂钟,示意时间要到了。程建邦拿出一个袋子递给狱警,悄悄往狱警手里塞了一沓钞票,然后对我说:“好好改造,争取宽大处理,早日重返社会做一个有用的人。”

此情此景,我已开不出任何玩笑了。等狱警检查完袋子,我抱着袋子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程建邦举起右手在自己右边眉毛上一掠而过,戏谑的目光里透着坚毅。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给我敬礼。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迈着大步走出了接见室。

一个人在什么都看不到的黑暗中摸索,最可怕的就是什么都没有摸到。那种被本来属于自己的世界抛弃的感觉,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击垮任何一个顽强的灵魂。在见到程建邦之前,我深深地感悟到这一点,并也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不夸张地说,他的出现宛如一丝晨曦,给予了我力量和方向。

我在狱警的监视下,把程建邦带来的那包东西放回牢房,随后被带到外面放风。我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眼神,独自找了个僻静的墙根坐了下来。

我想我得重新审视这里的一切,之前在混乱和盲目的心情下,必然对有些事判断失误或忽略。我扫了一眼,就在周亚迪总待的地方看到了他和他的几个手下。尽管距离足有五十米,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在注意着我。其实,以我现在的情况,怎会不被人注意呢?连着两天,一天一条人命,其中一人还是这里的一个老大。嗯,我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程建邦说杀手已经在这里面了,那是什么时间进来的呢?如果是在我之后进来的,那就只有阿来一个……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阿来这样一个懦弱的人与杀手联系到一起。

如果是在我之前进来的,我必须打探出最近入狱者的先后顺序。我估算了一下这事的难度,太大了,无论是时间考量上,还是身为一个杀手的耐心,都不允许我去做这种排查。兴许没等我找到嫌疑的对象,周亚迪已经成为别人的刀下鬼了。既然不能主动出击,那么只能被动防御了。如果我始终伴随在周亚迪左右,以我所接受的安保训练,在监狱这样环境相对简单的地方,保护一个被杀手威胁的人,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我朝那边看了一眼,昨天到现在,他对我的态度转变得有些大,我应该像个正常人一样去搞明白原因。只有继续接近他,我才有机会重新得到他的青睐。我站起身向周亚迪走去。他的手下紧张起来,纷纷站起身看着我,又不停地回头等候周亚迪的吩咐。周亚迪倒是没有任何夸张的反应,也没有给自己手下任何暗示,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为了能够表现出我的善意,在距离他三米左右的地方,我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安全的距离。

我们对视了足足一分钟,周亚迪伸手拍了拍他旁边的空地,示意我坐下来。我正要过去,他的几个手下拦在了我的面前。周亚迪说:“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让开,让他过来。”

那几个人看上去很不服气,极不情愿地让开一条路。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开门见山地说:“请迪哥指教。”

周亚迪大概还没想好该用怎样的态度迎接我,眼神里各种复杂。我想,作为一个刀头舔血的人,不论怎么谨慎都无可厚非,我不想他的多虑加深我接近他的障碍,索性坦诚一点。我递给他一支烟,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烟,又看了看我,接了过去。他在这里并不是缺香烟抽的人,能接纳我的烟,表明对我还保留了余地。我心中微微一轻,看来他对我还存有一丝希望。

我划了根火柴,用手掌挡着风,帮他点燃那支烟,借此向他表达了我虚心求教的诚意。他抽了口烟,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我轻声说:“迪哥,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请明示。”

周亚迪还是沉默着,抽了几口烟后,突然扭头看着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眼神里显露出我平日不曾见过的锋芒。

我迎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如,你问得直接一点。”

“我是克伦族联盟的。”周亚迪直直跟我对视着,神情坚定地问,“你呢?”

来这里之前,徐卫东给我讲解的资料里提到过。克伦族是缅甸的一个少数民族,所谓克伦联盟实际上就是金三角一带丛林中的一支反政府武装,这个联盟有几个分支,最著名的就是克伦族解放军。我愣了一下,周亚迪为什么要跟我提起这个组织,并主动承认他属于这个组织?我又很快反应过来,作为一个在中国犯了法跑路到这里来又坐了牢的角色,是不需要知道这么多的。我顺着那股傻愣劲,问:“什么联盟?什么意思?”

周亚迪问:“你犯了什么罪?在那边。”

我说:“打架,出手太重,出人命了。”关于我的来历,我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以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失手打死人是顺理成章的事,简直都不用编就很像了。

周亚迪接着问:“什么时候的事?打死的什么人?为什么动手?”

他一连问完这三个问题后,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表情有些尴尬,他很快意识到这点,忙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些虽然都被我看在眼里,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我也不能一股脑地回答他问的这些问题,这些问题的答案早就有了,而且每一个都被我斟酌过无数次。我知道,我回答得越痛快,可信度就越低。

“迪哥这话怎么跟那边的警察一样一样的?”我轻轻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你刚说的那个什么联盟,我也不知道你把我当成是什么人,既然你不信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怀疑。说什么交朋友,呵呵,都是虚的。”我说这些只想能激到他,让他能够重新接纳我,或者想接纳我。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想不出除此之外的方法了。

我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心里热切地盼望着他能说点类似抱歉的话,或是哈哈一笑,表示英雄不问出处。但他没有,依然坐在那里抽着烟,望着远方。这一局大概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一切只能从长计议。只能在一旁保护他不要被那个杀手干掉。那样虽然难度更大一些,却是目前可知的,唯一可以获取他信任的办法了。

我狠狠抽了几口烟,站起身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看来迪哥是不信任我,我也不想问为什么,就这样吧。”我伸了个懒腰,大摇大摆地朝自己来时的地方走去。

“秦老弟,等等。”周亚迪叫住了我。

我心中一喜,停下来,心中略一思量,装作满不在乎地回过头说:“迪哥不用再问了,既然不是朋友不是兄弟的,我的事和你也说不着。就算是朋友或者兄弟,我的事也得我想说的时候才说,而不是为了获取谁的信任而回答问题。”

周亚迪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笑容,笑呵呵地站了起来,走上前拍拍我的肩膀说:“秦老弟多虑了,我就是随便问问。我比不了你,你是见过大世面的,我这么多年都窝在深山老林里,突然见了一位你这样的英雄,你得允许我好奇一下吧。”

我没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希望他能快些把客气话说完,然后说点有用的。与此同时,我不能对他的挽留表现出太大的喜悦。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化学实验室里做实验的学生,所有的情绪和表情就像试管中各种颜色、各种属性的液体,我必须按照需要精确地将它们配比、融合或者分离,稍有差池便会前功尽弃,甚至发生爆炸。关键是,我还不能表现出任何紧张和不安,要装作轻车熟路的样子。

“秦老弟,”周亚迪拍拍我的肩膀,伸过右手来,神情严肃地说,“看得起我,以后就是兄弟。”

看着他的手,我明白,我可能赢了。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他的手下们,那些人的目光中多少有些嫉妒或是羡慕。我说:“我还是不明白我到底怎么得罪了你。”

周亚迪将手往前伸了一下,眼神鼓励我与他握手。我想,与他的握手,加上他刚才说“以后就是兄弟”这样的话,应该是一种契约,一种与他成为“自己人”的契约,我与他握了手,就算与他签了这份契约,他自然会告诉我只有自己人才配知道的事。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这次握手对这个世界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就算在这座监狱里,也很快会被人淡忘,但是对我而言意义深刻。为了这一刻,我和我的战友们付出了太多。

周亚迪对他的手下说:“我和我的兄弟聊会儿天,你们不用跟来了。”

我们并肩避开了其余人,沿着监狱大楼的墙根溜达,就像两个老友在散步。他说:“你以前没听过我的名字?”

“你知道的,我跑路到这里没几天。以前在内地真没听过你的名字,进来了才听阿来说过你的一些事,知道你是这里的大哥级的人物。”我看着他略有疑惑的神情,忙补了一句,“就是昨天替我扛事的那个。”

“哦。”他点了点头,“那你知道我是个毒贩子了?”

“我跑来这儿,就是图这里够乱,乱才有我生存的空间。再说,谁不知道什么情况,有名头的有几个不是干这个的?”说着,我递给他一支烟。

周亚迪笑了笑,接过烟点上,说:“秦老弟是个爽快人,那我也不兜圈子了。我看重秦老弟的人品和身手,想和你一起做些事,你知道我指的事是什么。”

我说:“身手嘛,我也不瞎谦虚了,一般人真不是我的对手,说到人品……”

周亚迪笑了笑说:“我看人很准的,不说别的,只看你对那个叫阿来的兄弟,就看得出你是个仗义的人,仗义的人在什么时代都稀有。况且,昨天你还为了保我的手指,不惜去要赵振鹏的命。”

我正要问他为什么对赵振鹏的死那么紧张,他伸手将我拦住,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先回答我,愿不愿意和我一起闯闯。”

我想了想说:“我判了二十年,就算有什么想法,怕也只是想想了。”我抬头看了看拉满电网的高墙,苦笑着摇了摇头。

周亚迪狡黠地一笑:“我的刑期和你差不多,不过我打算提前出狱。”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真的服满刑期才出狱,只不过不确定他是打算越狱,还是靠外面的力量来劫狱,不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是小动作。这些天我也观察了这座监狱,防守谈不上多么严密,但真想赤手空拳地越狱,简直就是找死。若是有人来劫狱,必定会有枪战,毕竟他们贩毒组织是草头军,万一敌不过警方,周亚迪在这过程中出了意外,那我才是真正的前功尽弃。

周亚迪大概看出我的疑惑,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我想,这个时候我也不必问太多的问题,他也不想告诉我细节。于是说:“能出去当然好,如果能出去,我愿意跟迪哥去见见世面。”

“好。”他再次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四下看了看说,“估计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干我这行的危险,所谓富贵险中求,以老弟这样的人才,不富贵,老天都不答应。”他指了指天,显得很是高兴。

我说:“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什么联盟,是什么意思?”

7

周亚迪收起笑容,说:“克伦族联盟是缅甸的一个反动武装组织,分好几个派系,不管他们什么目的,不是都得吃饭穿衣吗?就算要去和政府军干,不也得有枪支弹药吗?他们得到的支持毕竟有限,所以就和我们谈起了买卖,他们保护我们的生意,我们给他们上供。”

我想了想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周亚迪干笑了两声说:“不瞒秦老弟,我之前本来有怀疑你是仇家的人。”

“仇家?”我嘟囔了一句。

“我做的这行生意利润仅次于军火,多少人盯着,有竞争就有生死。”周亚迪递给我一支烟说,“后来我怎么看都不像,如果你是仇家派来杀我的,以你的身手,我早死好几次了,而且你根本没必要为了那个阿来惹那么多麻烦。”

我说:“哦,所以你怀疑我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联盟的?”

周亚迪说:“你别见怪,这些年,牛鬼蛇神遇到太多了,不提防着点,恐怕早就见了阎王。那个联盟是反政府的武装组织,我怀疑你是缅甸政府的人。他们恨我们这些资助克伦联盟的人,恨得要死,现在我在坐牢,是杀我最好的机会。”

我心想,你恐怕不知道你仇家派来的杀手已经来了吧。

“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你不是他们的人。”周亚迪话锋一转,“至于赵振鹏……”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了我一眼,抽着烟似是在做什么决定。

我说:“要是不方便就别说了,反正我知道打今天起跟着迪哥混就是了,我知道有些事不是我该知道的。”

周亚迪笑笑说:“秦老弟别误会,我在想该怎么跟你说。”

我摸出一支烟,自顾自地点上,无所事事地左右看了看,等待他做出一个是不是对我说的决定。

他一咬牙说:“其实也不是大事,赵振鹏和我是兄弟,我们是故意分成两派相互掩护的,这里那么多人,你根本没法分出敌友,只有我们分散开,站在彼此的对立面,才能没有死角。”

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

我装作似懂非懂地低头琢磨,默默地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一拍大腿说:“完了,那我不是犯了大错?”我装作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就差直接哭出来了。

周亚迪一手搭在我的后背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能全怪你,是我疑神疑鬼才搞成这样。而且,你也是为了保我的手指和你的兄弟才出的狠手。”我装作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他看了我一阵,才说:“秦老弟不必过于自责,鹏哥应该没死。”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眼睛看着他:“真的?”

周亚迪慢慢地点了点头:“狱警里有我买通的人。”

我心中一寒。如果狱警里有他的人,那么今天程建邦来看我的事迟早会被他知道。那样的话,我该如何解释?我一个逃犯初来乍到,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有朋友?只怪自己和程建邦会面的时候大意了,竟然忘记和他统一一下口径。还有一个问题,那我是该主动对周亚迪谈起这事?还是等他知道后来主动问我?或者他根本不会问我,只把这件事当作一个我身上的疑点,有必要的时候会不动声色地去调查我?那是最糟糕的局面。

周亚迪见我半天不作声,又说:“放心吧,鹏哥不会责怪你,反而会很欣赏你。”

原来,他以为我担心赵振鹏没死还会来报复我。我索性顺着他的话说:“罪还是要赔的,他怎么处置我我都认。毕竟从头到尾都是我处处对他下死手,反倒是他真的没有对我做什么,可能只是试探我。”

周亚迪听我这么说似乎很欣慰,连连含笑点头:“秦老弟真是个明朗的人,我真的没看错你,可惜是在这种地方,没酒没肉,不然一定要热闹热闹,尽尽兄长之谊才是,也不枉你叫我一声迪哥。”

我说:“那出去以后,迪哥帮我补上。”

周亚迪高兴地连连说好:“今天真是高兴,晚上回去,我们喝两杯。”

我说:“说起酒,我牢里也有,是阿来的老婆给他送来的,只可惜不能对饮。”

周亚迪笑笑说:“是吗?”

看着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我猜他可能要与阿来换牢房,来跟我同居一室了。说起阿来,我说:“对了,我那个阿来兄弟会怎么样?”

周亚迪说:“既然鹏哥没事,他又是你的朋友,而你是我的兄弟,你说他能有什么事?”

我放下心来说:“虽然我是被他害进来的,但他也是个可怜人。再说了,要不是这么一来,也不会认识到迪哥,我还得单枪匹马地在外头瞎混。昨天他还替我扛了事……这的确让我挺意外的。”

“这么一说,这阿来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周亚迪笑着点了点头,“对了,你说你是因为他坐的牢,是怎么回事?”

我重新点了一支烟,与周亚迪在墙根坐了下来,将我和阿来怎么前后进来的大概说了一遍。这事不用编,都是现成的,特别自然。周亚迪听完微微一笑,感慨道:“都是缘分。”又皱起眉头低声说,“你说他是听到有人说‘洪古’这个名字才被人打的?”

见他对洪古这个名字提起了兴趣,我心头一紧。虽然当初听阿来说起时,我真的希望这个洪古就是压在我心头的那一个,那样如果运气好,我就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到他解决掉,以此告慰郑勇和孙强的英灵。又始终觉得这不可能,毕竟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任务,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

我说:“嗯,怎么?迪哥认识这个人?”

周亚迪一笑:“这边叫这个名字的人多了,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我就认识两三个。”

我见他前后表情差距很大,料定他必定认识一个不那么平凡的洪古,但这个时候不便细问,只好把疑惑先压在心底。

今天似乎是个收获的日子,面对着累累的硕果,我几乎有些应接不暇。这些日子蒙蔽在心里的阴霾,一下就云开雾散了,我靠着墙根闭上眼睛,竟觉得有些困了。我想,今晚我能睡个好觉了。

当我意识到我在这满是重刑犯的监狱里,在我目标人物的身边,居然就这么放松了精神的时候,我一激灵睁开了双眼,直起腰来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周亚迪诧异地看着我,显然是被我吓了一跳。

“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了?”周亚迪打量着我问道。

我平息着呼吸,编了一个谎:“打了个盹,梦见我被枪毙了。”

周亚迪看着我笑了笑说:“秦老弟果然是豪气,这种环境下都能睡着。”

“有什么不能睡的?你在我还担心什么?”说着我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周亚迪用胳膊肘捣了捣我说:“看,那是谁?”

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见医务室的门口,赵振鹏脖子上缠满了纱布,坐在轮椅上正朝这边看着。在他身后,两个狱警抽着烟闲聊着。

我仔细回忆了昨天的情景,心想,自己的手是越来越没准头了,按我的判断,那半把剪刀飞出去,不论从力度到角度,对目标而言都是致命的。如今目标只休息了一天就活生生地坐起来了,我再在这里待下去,可真就废了。

其他人似乎也注意到赵振鹏的出现,纷纷望向他,然后看看我。周亚迪说:“那位阿来兄弟应该也快出来了,你放心吧。”

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慰藉,反倒让我觉得不安,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不入流的小人物。如果这是一盘棋的话,我应该是那个棋手,眼下的我却像极了周亚迪和赵振鹏手中的一颗棋子。

周亚迪告诉我的一切都很有限,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我更明白,我在他眼里只配知道这么多。或许我刚才高兴得太早,目前的形势远不是我能够放松的时候。

接近周亚迪,对整个任务而言,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为了这第一步,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了。

如果说耍狠、博取眼球获得他的赏识就能接近他也算一种经验的话,那么这种经验每个在校园里争取过老师青睐的学生都有。接下来关于博得他的信任这一点,我的经验值是负数。

仔细想想,我获取过谁的信任呢?徐卫东给予的信任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至于宁志,先不提大家知根知底在一所学校那么多年,还一起出生入死过,就算抛开这些都不说,我们有共同的信仰,有着共同的誓言和抱负,足以让任何人摒弃杂念,信任自己的组织、战友和搭档。

可是周亚迪呢?我该如何得到他的信任?现在又多了一个赵振鹏。从昨天赵振鹏被我攻击后周亚迪的表情就看得出,他对赵振鹏这个人有多么看重。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周亚迪面前,他的迟疑是不会超过三秒钟的。

我不知道周亚迪和赵振鹏之前经历过什么,恐怕我永远也不能替代,那我必须让他比信任赵振鹏更加信任我才行。只不过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就算徐卫东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问我:秦川,你的任务执行得怎么样了?我会说:我已经和目标人物周亚迪结识了。他会继续问:接着你打算怎么办?我也会说:我不知道。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周亚迪,他正跟远处的赵振鹏对望着,俩人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交流着什么。我心中更茫然了,如果说之前我打算放弃是因为没有人接应我,而我又寻求不到组织帮助的话,那现在,我没有任何理由或者借口不继续。如果抛开时间的因素,周亚迪不愿跟我说更多,是不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我不知道我一味地逃避那些敏感问题,是不是真的有帮助,是否会让周亚迪觉得我在刻意逃避一些问题呢?那样一定会起到反作用。哪些问题是该追问的,哪些问题是该放一放的,我又该怎么评判?

我得冷静下来,把自己所受过的训练、所学过的全部知识都拿出来梳理一遍,选出此时能用得上的。教官们在教我们那些知识的时候说过,如果我们是枪,那么这些知识就是子弹。我现在需要的只是找出口径合适的子弹而已。仅此而已。

那么,首先我得先定好自己的位置。

我是一个在国内误杀了人的逃犯,历经千辛万苦逃到这里是为什么?我得先搞清楚选择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我在脑海中给自己规划了一条路线图:我是在北京当兵,误伤人命之后自然要逃跑,往人口众多而便于隐藏的南方跑。我搭大货车到了河北,然后到了河南,再坐火车跑到了广东,以我的身手和反侦察能力,躲开追查是很容易的事。我本想偷渡到香港,到那里才发现要花很多钱。只能从广东又跑到了广西,广西与越南交界,相对宽松的边境是很容易越过的。我不敢在那里停留,我需要一个更加纷乱的环境,一个乱到中国的追查令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那么只有缅甸,而且还得是缅甸与泰国的边境,最终最好的结果无疑就是这里。

我来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是听说很多年前的一个发小在这里做生意,我打算投奔他,他就是程建邦。这样就说得通了,万一周亚迪问起来监狱探望我的人是谁,我就可以这么告诉他。

这样,起初我来到这里时,没有程建邦的联系方式,只能到处打听,在打听他消息的过程中遇到了阿来那事,然后阴差阳错地坐了牢。程建邦可能是从报纸上看到了我被判重刑的消息,于是前来确认是不是我。那么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接下来,这样的一个我最期盼的是什么呢?一定是自由和财富。我千里迢迢跑路到这里,不是来坐牢的。

当我得知了自己可能有机会提早出去的消息后,我最迫切想知道的,应该是重获自由并发财享福的具体时间了。

我把这一切仔细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又完善了一些细节,觉得没什么问题,是主动提问的时候了。我递给周亚迪一支烟,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抽了一口后问道:“迪哥,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周亚迪把注意力从赵振鹏身上转移到我这里,看了我一眼说:“什么话?尽管问。”我假装犹豫着。他似乎比我着急,啧了下嘴说:“秦老弟,我印象里你不是这么不痛快的人。”

“你说我们会提前出狱,我想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在这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顿了顿,不等他说话,接着说,“我知道你有你的计划,要是不方便告诉我,也没关系。”

周亚迪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手搭着我的肩膀说:“不瞒你说,具体时间我本来是定了的,但是现在鹏哥受了伤,恐怕计划得延后了。”

我叹了口气说:“真是过意不去。”

周亚迪呵呵一笑说:“能得到秦老弟这样的人才相助,就算再多关两年也值得。”

我心说,别啊,你耽误得起,我还挺忙的呢。我说:“迪哥别这么说,我还有一事相求。”

周亚迪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想带着你那个阿来兄弟吧?”

这个周亚迪果然不一般,我这点心思居然被他看了出来。我说:“就像你刚才说的,出去要补上酒肉,才不枉我叫你一声迪哥。阿来也叫了我几天秦哥,而且还替我扛了事,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兄弟自己走,那样我一辈子都睡不好觉的。”

“哈哈哈。”周亚迪笑着拍着我的肩膀说,“真是够义气,你可别忘了,若不是他,你可能也不会被关到这里来。”

我接道:“要不是被关到这里来,我也不会认识你。”

“都是命数。”周亚迪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说,“我信佛的,佛家也讲个缘分,你放心,既然你秦老弟开了这个口,我怎么能说不呢?”

我忙说:“谢谢迪哥。”

周亚迪抽了口烟,将烟深深地吸进肺里,缓缓地从鼻孔中喷着烟,幽幽地说:“不用谢我,真的。以你的本事在这种地方,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带你出去的。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这座监狱就像是战国时代的客栈,卧虎藏龙,所以很多大老板都愿意派人来这里招募门人。”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让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8

当晚我回到牢房还没坐稳,铁门“咣当”一声又打开了,周亚迪抱着一个纸箱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我。等狱警锁好牢门离开后,我自觉地将自己的行李丢到上铺,将下铺让给了他。

周亚迪说:“换过来是为了说话方便些,你放心,阿来出来后去我那间,我打过招呼了,都是自己兄弟,不会亏待他的。”

话虽说得这么好听,可我宁愿相信他搬过来只是为了更加近距离地考察我而已。无论如何,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之前我总担心那个还没有暴露的杀手会在我无法留意的情况下动手。现在我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只要我做到与周亚迪形影不离,我就有信心一直保护他到越狱。

熄灯后,周亚迪居然从他抱来的纸箱里拿出酒和卤肉来。他往我的饭盆里倒满酒,推到我面前说:“今天过年,先凑合吧,等到出去后,我通通都给你补上。”

“过年?”我失声叫道。

“嘘。”周亚迪忙示意我收声。

我木讷地端起饭盆与周亚迪碰了一下,喝了口才发觉居然是中国白酒,而且度数不低。烈酒像一团火炙烤过我的食道,落在胃里燃烧着,我脑中只有刚才听到的两个字“过年”。

曾经因为自己的身份,我无数次想象过在各种条件下过年的样子:或在边防武警哨所里罐头就着脱水的蔬菜;或无酒无肉,一碗热面而已;又或是只身一人,身处异地他乡,遥望漫天烟火。唯独没有想过会像现在这样,在牢房里与一个毒枭“欢度春节”。

要不是周亚迪提起,我几乎要忘记世界上还有“春节”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了。

思绪像苦寒之地的冰雪,沉寂在内心深处,等待着被遗忘。此刻被一口烈酒融化,从涓涓细流渐渐变成汹涌澎湃的浪潮猛烈地冲击着我心房的堤坝。那看似坚固的大坝,在这样的冲击下变得不堪一击,随时都会崩塌。

我努力回忆之前的那些春节的情景,记忆里却是模糊一片,我说不清记忆里那些或温馨或欢乐的场景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根本都只是我的梦境或幻想而已。那一刻,我在现实与梦幻之间迷失了方向,所有真实的记忆和梦中的场景混在一起快速地翻滚着。

一切都像是真的,又都像是假的。

昏暗的牢房中,周亚迪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正对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着些什么。我使劲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迫使自己尽快从迷失中醒来。

“秦老弟,你没事吧?”周亚迪凑近我问。

我摇摇头,口舌僵硬,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疑惑地端起饭盆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说:“酒没什么问题啊。”

我知道自己一定失了态,但我无法控制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敷衍道:“我二十三岁了。”

周亚迪愣了一下,呵呵一笑说:“我整整大你二十岁啊,秦老弟真是年轻有为,可谓前途无量。来,我祝你前程似锦。”他举起饭盆在面前晃了一下,扬起脖子灌了两口酒下去,又捏起一片卤肉丢进嘴里嚼着,看着我摇着头说:“想想真是后生可畏啊。”

我见他兴致很浓,很想借着这特殊的日子和这些酒与他多聊聊天,从而获取更多可用的信息。可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凌乱起来的心情平顺下来,甚至无法组织出一句逻辑合理的话来,只好端起饭盆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周亚迪说:“别光喝酒,吃些东西,不然很快就醉了。”

我看了一眼那堆在夜色中看起来黑乎乎的卤肉,没有半点胃口。只是不停地喝酒,好似只有饭盆中这刺激的液体才能勉强按住我狂跳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我倒头睡去,朦胧中周亚迪叫了我两声,我无力应答。他窸窸窣窣地收拾了一下,爬到上铺,没多久便传来均匀的鼾声。我这才想起,我睡的下铺在不久前刚刚让给了他。不过这时我也懒得去纠结这个问题,眼下最让我烦恼的是我这动不动就会失控的情绪。

转眼,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不再是那个十几岁的莽撞少年了。不论我肩负着怎样的任务,我首先得对自己的年龄负责。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思考、去拼搏,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去战斗。

直到刚才,当我听说今天是春节,心中那把看似华美坚韧的利剑断裂之后我才明白,我心里的那柄剑只是由我自负的臆想锻造而成,看似坚韧锋利,实则只是虚有其表,经不起真正的撞击。我必须得摒弃所有杂质,重新认识和审度自己,哪怕是以往让我羞于承认和面对的一些东西。从此在心中重铸一柄剑,一柄经得起任何考验的重剑,悬在自己的前方,既能警示自己,又能击溃外敌。

我猛地睁开眼,望着牢房漆黑的四壁,酒气上涌,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我赶忙从床上爬起来,伸着脖子干呕了半天,眼泪汪汪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周亚迪被我的动静吵醒,坐在床上问:“秦老弟,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空着肚子喝了太多酒。”

周亚迪叹了口气,从上铺跳了下来,倒了一饭盆水递给我说:“真是仗着自己年轻就乱来,我跟你讲,身体搞坏了,就什么都不灵了。”

我接过水灌了几口,不等他再说别的,直接说:“迪哥,我实在待不住了。”

周亚迪沉默了一下说:“想家了吧?”

我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我理解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周亚迪叹了口气,“对了,秦老弟,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终于,我还是没有躲开这个我一直有意无意在逃避的话题。并不是我对自己的家庭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私,而是我的家人已经无形中成为我最后的防线,温暖且脆弱,神圣而不容任何侵犯。我觉得在这种地方根本不配去想念他们。

当周亚迪突然触碰到这个话题时,我忍不住出离愤怒。我无法允许一个毒枭在监狱的牢房里问起我的家人,我恨不得冲上前将他按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把他的嘴巴打得稀烂,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的沉默让周亚迪误以为我想起了什么心事,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秦老弟,别误会,随便聊天,随便问问的。”

我努力平息了一下心绪,借着夜色掩饰着脸上的表情,说:“父母都在,都是普通工人,还有爷爷奶奶,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周亚迪说:“吉人自有天相,过些年赚够钱,把他们都接到泰国好好孝敬,总比在内地受苦好。”

我只觉得周亚迪的那张脸忽然变得狰狞而龌龊。我不信他能真心为我好,无非是想让我的家人全部在他能够触手可及的地方,随时可以像赵振鹏挟持阿来一样,用我家人的生命安全来要挟我,使我真正成为他的一条狗。我明知道这些他根本做不到,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去想,不觉中竟然攥紧了拳头,只等他再说出什么击破我最后的底线,扑上去将他撕扯成碎片。

“来,抽根烟。”周亚迪递给我一支点燃的香烟。

我看了看他,长长地呼了几口气,尽量使自己心情平稳下来,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周亚迪说:“不要急,再忍耐几天。”

我说:“几天?”

周亚迪呵呵一笑说:“这个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的,最主要要看鹏哥的恢复情况。”

我本想借着酒劲逼问出他越狱的具体时间,然后好通知程建邦,好提前做准备。谁知他先是问及我的家人,绕开了话题,又接着说起差点被我弄死的赵振鹏,把皮球踢回给我。如此一来,之所以定不下越狱的具体时间,只是因为我下手太狠,把一个关键人物搞成了重伤。

此时,我除了对赵振鹏的事表示歉意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好说,只能作罢。抽完烟,我的心情也恢复了平静,佯装抱歉地对周亚迪说:“迪哥,真不好意思,大半夜吵得你没休息好。”

周亚迪拍拍我说:“都是自己人,还客套什么?”

“你睡下铺吧,我到上面去。”说完我爬上了上铺。

第二天吃过早饭,周亚迪将我介绍给他的那些手下。我跟他们一一握手,顺便试了试他们每个人的手劲,这些人的腕力都不足以成为一个杀手。刚才周亚迪在给我介绍这些人时,都不忘告诉我这里每个人分别跟了他多少年。最短的是一个叫丹的缅甸人,跟了他四年,最长的是一个叫阿桥的华人,跟了他七年。

看起来周亚迪很信赖这些人,换言之,杀手混在这些人之中的可能性不大。这让我喜忧参半。喜的是周亚迪的危险至少不在身边,忧的是一日不确定谁是杀手,这个杀手就还将继续隐身下去。

我跟这些人坐在一起闲聊着,一边观察着这监狱里的每一个人,希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找出藏匿在此的杀手露出的马脚。连着抽了好几根烟后,还是没有半点收获。

这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走来,那正是阿来。我下意识地扭头朝医务室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赵振鹏扶着轮椅站在医务室的门口朝这边张望。

阿来先是冲周亚迪打了个招呼。周亚迪上前拍拍他的肩说:“秦老弟可是很挂念你啊。”

从阿来走路的姿势来看,他应该没有遭到严重的殴打,脸上也没有比较严重的伤痕。看来周亚迪这帮人是讲信誉的,更看得出,他们的确缺人缺得厉害,为了争取我的加入,居然可以忍受我那么对赵振鹏的事。

阿来走到我面前叫了声:“秦哥。”

我点了点头。周亚迪走过来说:“你们哥俩先聊,我去撒尿。”

厕所距离这里将近一百米,而且一直不停有来来往往的人。我站起身说:“我陪你去。”

周亚迪眼里滑过一丝感激,说:“不用劳烦秦老弟,让丹跟我去好了。”

我看了一眼那个黑黑瘦瘦的缅甸小伙,心里有些不踏实,说:“没关系,正好起来溜达溜达。”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阿来自觉地走在了我身边,我们跟在周亚迪和丹的身后走到厕所门口。丹先进去看了一眼,赶出来几个人,对周亚迪说:“迪哥,里面没人了。”

周亚迪点点头,一边解腰带一边往里走。我和阿来守在门口。丹见周亚迪进了厕所,皱了皱眉头说:“我也撒泡尿去。”也钻进厕所。

我双手抱在胸前问阿来:“他们没打你?”

阿来笑着说:“没怎么打。”

我伸手在阿来胸口捶了两拳,他龇着牙冲我乐,的确如他所说,狱警们没怎么打他。“秦哥。”阿来四下看看低声说,“这下这里没人敢惹你了吧?”

“不一定。”我用下巴指了指医务室门口的赵振鹏。阿来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脚底下一软,若不是我伸手扶着他,他真的会瘫坐在地上。

“他,没死?”阿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吃惊地说。

我说:“要是死了,你还能没事人似的站在这儿?”

阿来揉了揉眼睛,又看了远处的赵振鹏几眼。“这……这下怎么办?”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说,“迪哥不会看着他乱来吧?”

我见他吓得脸都白了,不禁有些奇怪当初他替我顶罪时的勇气是哪来的,于是问:“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把他打成那样的,你替我顶罪的时候,怎么不怕?”

“我承认自己没出息,可当时你是为了救我,而且不是第一次救我,我要是再当缩头乌龟,还是人吗?”阿来顿了顿又说,“我也不完全是怕,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坐完牢,回去过我的日子,不想招惹那么多是非。”

我说:“那我得告诉你,那个赵振鹏和迪哥是一伙的。”

“啊?”阿来大惊失色,意识到声音有些大,忙捂住自己的嘴。他正要问什么,就见丹从厕所里出来,看了我们一眼说:“迪哥要解大的,我去给他找根烟。秦哥,麻烦你守一下。”

丹不等我回话就快步走了,我摸摸口袋说:“我有烟。”

谁知丹听到后非但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我心说不好,脑袋“嗡”的一声,推开面前的阿来冲进厕所里。就见周亚迪裤子褪在膝盖下,头朝下,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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