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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建安风骨与正始之音

建安诗歌通常是指汉末建安元年至魏明帝太和年间(约196—232)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建安三曹父子都“雅爱诗章”,建安七子又都齐聚邺下,建安诗坛可谓“彬彬之盛”(锺嵘《诗品·序》)。其时“天下大乱,豪杰并起”(《三国志·王粲传》),国家的动乱分裂激起了一代士人统一天下的壮志豪情,而“人之觉醒”的社会思潮与人命危浅的社会现实,又引发了诗人们死生无常的喟叹和对个体生命的依恋,这样就形成了以慷慨悲凉为情感基调的“建安风骨”。

正始是魏废帝曹芳的年号(240—249),正始诗歌则包括魏明帝太和末年至西晋立国(约233—265)这一历史阶段的诗歌创作。这一历史时期,屠杀、陷害、猜忌、恐怖伴随着司马氏集团阴谋篡权的全过程,建安那种相对开明的政治风气烟消云散,慷慨任气的社会环境没有了,“酒酣耳热,仰而赋诗”的文学氛围消失了,因而正始诗歌也就失去了建安诗歌中那种高昂奋发的精神。如果说建安父辈们关注的是外在事功的追求,那么正始诗人注重的则是理想人格的建立。当时玄学的兴盛以及现实的严峻,使得忧生之嗟与理性思索成了正始诗歌最突出的特征。

从建安风骨到正始之音,诗歌完成了由“汉音”到“魏响”的历程,完成了从乐府民歌向文人诗歌的转变,五言古诗由此而走向成熟,并产生了像曹操、曹植、阮籍这样的杰出诗人。

第一节 曹氏父子的诗歌创作

曹氏父子既是曹魏政权的中心人物,也是建安诗坛上的当然领袖,这不仅是由于他们的政治地位,不仅是由于他们三人都“体貌英逸”爱惜人才,更是由他们三人的创作实绩决定的。曹操固然开一代诗风,曹丕也妙善诗章,曹植更是“才高八斗”。他们的诗歌代表了建安诗歌的最高成就。

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国谯(今安徽省亳州市)人。父亲曹嵩为东汉后期宦官曹腾的养子,虽然汉末官至太尉,但其出身却十分低微,当时人们就“莫能审其生出本末”(《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曹操少时任侠放荡,“机警”而有“权数”,很早就被人视为“命世之才”,并被当世的名士许劭评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他果然在汉末的群雄角逐中击败了众多对手:伐董卓,灭袁术,斩吕布,败袁绍,建安十三年受封为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了北方事实上的统治者。

曹操具有多方面的艺术修养,草书、音乐、围棋、方药都达到了他那个时代的第一流水平,即使骂他“汉世奸贼”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多才多艺”。他的大部分光阴都在戎马生涯中度过,因此他的诗歌也大多在马背上哼成。史载“(太祖)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魏书》)。由于他的家世并非显贵门第,他轻视烦琐礼仪而崇尚通脱,鄙弃虚饰而注重实效,又由于他良好的音乐素养,现存的二十多首诗歌全是能“被之管弦”的乐府诗,且多属于来自民间的“相和歌”一类。这一类乐歌当时文人很少亲手写作,曹操从不受传统和偏见的束缚,他发现了这一艺术形式的真正价值,在他大力提倡和成功实践的影响下,诗人们才认识到它的艺术潜力,并使这一民间文学逐渐向文人诗歌转变。

曹操诗歌所抒写的情感内容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伤时悯乱,一是述志抒怀。

前者的代表作如《薤露行》,被清沈德潜视为“汉末实录”(沈德潜《古诗源》卷五),而《蒿里行》更是被明末锺惺誉为“诗史”(《古诗归》卷七):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此诗用乐府旧题“叙汉末时事”(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叙写了汉末兴讨董卓的关东义师的聚散过程与原因。联军将帅各有野心,人人都想称王称霸,连军阀兄弟之间也居心叵测。其弟袁术在南边称帝,其兄袁绍在北方“刻玺”,致使国家战祸连年,更给人民带来深重的苦难。诗人以凝练的语言勾勒了一幅汉末的历史画卷,诗情沉郁,诗境阔大。

后者的代表作有《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人生几何”的生命焦虑与统一天下的壮志雄心交织于诗中,正因为意识到人生苦短,才有“早建王业”的急迫(张玉穀《古诗赏析》卷八),以让个人的生命在伟大的事业中成就其壮丽,让有限的人生在宏伟的功业中获得永恒。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低沉发端,到“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高亢结尾,诗人从忧己“年往”过渡到“忧世不治”(曹操《秋胡行》),流年易逝的生命恐惧激起了他重整乾坤的英雄主义豪情。诗人以刚健有力的语言,跌宕起伏的章法,抒写自己悲壮的情怀,展露自己雄强的气魄,沈德潜评此诗“沉雄俊爽,时露霸气”(《古诗源》卷五)。

《观沧海》也是一首借景抒情的绝唱: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已入秋天仍然“百草丰茂”,“秋风萧瑟”中“洪波涌起”,吐纳日月,包容星汉,诗人笔下的大海既生意盎然又雄浑博大,联想到他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壮怀,再看看他那“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气度,谁都会明白生机勃勃而又汪洋浩瀚的大海正是诗人自己的写照,诗人自己就像他笔下的大海一样具有“吞吐宇宙气象”(沈德潜《古诗源》卷五)。

曹操诗歌宏伟的气魄、强劲的力度、阔大的境界,在建安诗坛上无与其匹。他不仅使乐府民歌成为富于艺术个性的文人诗歌,开创了“借古乐府写时事”的先河,而且以他大气弥漫的笔力使逐渐僵化的四言古诗重现生机。清人吴乔对此曾有公允的评论:“作四字诗,多受束于《三百篇》句法,不受束者,惟曹孟德耳。”(《围炉诗话》卷二)汉代诗人模仿《诗经》的四言诗,大多数是毫无生命力的赝品,只有“孟德能于《三百篇》外,独辟四言声调,故是绝唱”(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五)。

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次子,建安二十二年(217)立为魏太子,二十五年(220)代汉自立,史称魏文帝。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没有乃父的魄力、雄心、胆略和气度,在政治上乏善可陈,但作为一个诗人和学者,他又很有才华,并且有多方面的建树,刘勰称其“乐府清越,《典论》辩要”(《文心雕龙·才略》),史家称其“天资文藻,下笔成章”(《三国志·魏书·文帝纪》)。他的《典论·论文》和其他文赋另章阐述,这里只谈谈他的诗歌。

曹丕的诗歌从题材上大致可分为三类:纪宴游、述征战和写男女相思。

曹丕留守邺城时与文士们常相聚游宴,他在《又与吴质书》中回忆当年的生活说:“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他的《于玄武陂作诗》《芙蓉池作诗》《夏日诗》《孟津诗》《善哉行》等诗,或写山水的秀丽,或写歌女的妍姿,或写诗酒的豪纵,都是他当年公子生活的反映。又由于他“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典论·自序》),青少年时常随父征战,即位皇帝天下仍未统一,《饮马长城窟行》《黎阳作》《至广陵于马上作》,都是记述军事征伐生涯。他的宴游诗较乃父华丽,而征战诗则不及其父沉雄。他最为人称道的是那些写游子思妇相思的诗作,这一类作品最能体现他的艺术个性,如《燕歌行二首》其一: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这是我国现存最早最成熟的七言古诗。它以少妇在秋夜里独白的形式,表达她对“淹留他方”丈夫的深沉思念。全诗押平声韵,且句句用韵,其情掩抑低徊,其调婉转舒缓,其言清丽含蓄,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思妇缠绵悱恻的思绪。王夫之认为此诗“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古诗评选》卷一)。

沈德潜在《古诗源》卷五中说:“孟德诗犹是汉音,子桓以下纯乎魏响。子桓诗有文士气,一变乃父悲壮之习矣。要其便娟婉约,能移人情。”“汉音”与“魏响”的区别主要就在于诗风的质朴与华丽,汉乐府大部分是采自民间的歌谣,诗歌语言还带有民歌的浑朴,曹操的诗歌语言古直,所以说其诗“犹是汉音”,而曹丕则主张“诗赋欲丽”(《典论·论文》),所以他的诗歌语言也就由质朴而趋于典丽。但曹丕毕竟去汉未远,诗歌犹带民歌风味,诗语清丽但不纤巧,音调和谐而又明快。他的诗歌的确没有其父那般沉雄悲壮,但娟秀婉约,风华掩映,则是他身上“文士气”的独造之境。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同母弟。曾封陈王,死后谥“思”,世称陈思王。他和兄长曹丕一样“生乎乱,长乎军”(《陈审举表》),时代的动乱激起了他济世的雄心,年轻时就希望自己能“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绝不愿只“以翰墨为勋绩,以辞赋为君子”(《与杨德祖书》),生命的后期最使他害怕的就是“生无益于事,死无损于数”(《求自试表》),并发出了“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杂诗》之五)的呼喊。他自幼就表现出过人的才华,文章诗赋援笔立就,一度深得曹操的赏爱,认为他是“儿中最可定大事”(曹操《临淄侯曹植犯禁令》)的一个。曹植对自己的治国才能就像对自己的文学才能一样自负,在《陈审举表》中说自己年轻时“数承教于武皇帝,伏见行师用兵之要,不必取孙吴而暗与之合”。但从其一生的言行来看,他放纵任性而行事疏阔,好发空言却缺乏实际才干,这使他后来失宠于父王,也导致他后来人生的悲剧。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曹丕代汉称帝后,他受尽了皇兄皇侄的冷遇、猜忌和监视,过着名为藩侯实为囚徒的生活。

他的生活和创作以曹丕称帝为界分为前后两期。

前期的诗歌或描写他公子生活的放纵浮华,或抒写他建功立业的理想抱负,诗情意气风发,诗语词采飞扬,《名都篇》和《白马篇》是他前期的代表作: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虾,寒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名都篇》“无所寄托”,只是抒写“游玩之乐,骑射之巧”(参见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六,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三),诗中极意夸张京洛宴会的丰盛,少年骑术射技的高超,是诗人早年“斗鸡走马”“妖女美酒”浮游生活的写照。《白马篇》也是他前期的代表作之一,清朱乾在《乐府正义》卷十二中说:“此寓意于幽并游侠,实自况也。子建《自试表》云:‘昔从武皇帝,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伏见所以用兵之势,可谓神妙。而志在擒权馘亮,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篇中所云‘捐躯赴难,视死如归’,亦子建素志,非泛述矣。”诗中这位身手矫捷武艺高超的游侠,为了保家卫国而视死如归的献身精神,是他青年时精神风貌的缩影。清沈德潜认为“《名都》《白马》二篇,敷陈藻彩,所谓修词之章也”(沈德潜《古诗源》卷五)。这两首诗无论抒情写意都酣畅淋漓,大量的排比句奔腾而下,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诗人下笔琳琅的才华、血气奔涌的激情和慷慨豪迈的气势。

他前期受尽了父王的宠爱和众人的恭维,是在众星捧月中度过的,他与当时年轻的政治家、诗人有密切的交往和广泛的联系,因此他写了不少赠答之作和游宴之章,“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箜篌引》中开头这几句描写的就是这种宴游生活,此外这类作品还有《公宴》《斗鸡》等篇。建安诗人此类诗作很多,这说明日常生活也成为诗歌的表现题材,只是曹植这类作品词采更加华丽,笔力更加酣畅。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位年轻的诗人并没有沉溺于宴游走马,他十分关注社会的战乱和人民的疾苦,如《送应氏二首》之一:

步登北芒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

东汉都城居然“荆棘上参天”,繁荣富庶的中原竟然“千里无人烟”,可见战争给社会造成的破坏之大,给人民带来的痛苦之深。不同于其他前期诗情那样恣肆放浪,也不同于前期诗语那样逞才敷彩,这首诗写得凄凉哀伤,沉郁厚重。

后期的诗歌主要抒发生命价值不能实现的焦虑,雄心不能施展的苦闷和对社会与人生的悲剧性体验。曹植一方面意识到流光易逝,“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赠白马王彪》),“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箜篌引》);另一方面他又“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薤露行》),因而当他后期被排挤被闲置后,他心中就一直笼罩着壮志成空的阴影。《美女篇》《七哀诗》《杂诗》《赠白马王彪》《吁嗟篇》《野田黄雀行》是他后期的代表作,这些诗歌是他在压抑、痛苦、悲伤中的哀号,最能代表建安诗歌慷慨悲壮的时代风格,也代表了他诗歌的最高成就。

他这种悲壮哀伤的情感有时运用比兴的手法,寄寓于美女思妇的幽怨之中,如《美女篇》: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架,休者以忘餐。借问女何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此诗以美女曲高和寡盛年不嫁,喻自己壮志难酬怀才不遇。诗的前面写美女容颜服饰的美丽,接下来写她居所门第的华贵,结尾再写她求贤择偶的苦心,以及独处房室的冷况,突出表现了个体生命价值不能实现的焦虑不安。曹植最大的愿望是“名挂史笔,事列朝荣”,最害怕的是“微才弗试,没世无闻”,而他的后半辈子恰恰像他所说的“圈牢之养物”一样“禽息鸟视”,在政治上一无所为,“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发出“长叹”的不同样也是诗人自己吗?元刘履《选诗补注》卷二中说此诗:“子建志在辅君匡济,策功垂名,乃不克遂,虽授爵封,而其心犹为不仕,故托处女以寓怨慕之情焉。”此诗通篇用比体,抒情写意含蓄委婉,语言华丽但不艳俗,典雅而又非常自然,清叶燮认为“《美女篇》可为汉魏压卷……意致幽眇,含蓄隽永,音节韵度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使人不可仿佛端倪,固是空千古绝作”。

他处于逆境中对人生世事有了更深的体验,后期的述志诗总笼罩着一层哀怨、愤恨、痛苦的情调,《赠白马王彪》是其中最优秀的诗章之一。该诗写于黄初四年朝京师的归藩途中,作者朝京师时先吃了曹丕拒见的闭门羹,后又遭受胞兄曹彰(任城王)暴薨的打击,他的精神受到极大震动。他在诗前的小序中说:“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愤”与“恨”是这首诗的情感“底色”,此外诗中还织进了生离死别的悲剧性体验,和对人生的依恋与对事功的执着,如诗的第五、六章: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锺嵘在《诗品》卷上中评其诗说:“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骨气奇高”是指他的诗情慷慨悲壮,气势雄强飞动,文词遒劲有力;“词采华茂”是指他才思富艳,诗语流丽精工。前人认为:“繁华损枝,膏腴害骨。”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中也说:“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华辞”与“骨气”原为两个彼此排斥的美学范畴,而曹植却将它们二者有机地统一在一起。他的诗歌既笔力雄健,又词采华茂,在富丽的语言中显出雄浑的气象。慷慨悲壮是建安诗歌的时代风格,“诗赋欲丽”也是建安诗人的普遍共识,所以“骨气”与“华辞”并不是曹植所独有,只是他比别人更为突出而已,就骨气而言他比时人更为雄强,就词采来说他显得更为华丽,在“五色相宣,八音朗畅”这方面,仲宣、公幹无法与他抗衡(沈德潜《古诗源》卷五)。他之所以能兼二者之长,与他个人的人生际遇和个性气质有关。锺惺对此有精当的论述:“子建柔情丽质,不减文帝,而肝肠气骨,时有磊块处,似为过之。”(《古诗归》卷七)

曹植诗歌中乐府诗约占一半,但他的乐府诗大部分“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刘勰《文心雕龙·乐府》),范文澜先生评注说:“子建诗用入乐府者,惟《置酒》(《大曲》《野田黄雀行》)、《明月》(《楚调》《怨诗》)及《鼙舞歌》五首而已,其余皆无诏伶人。”也就是说他的乐府诗基本上都是不入乐演唱的徒诗,他的乐府诗与汉乐府相比,有雅俗之分与华质之别,这说明曹植在乃父的基础上进一步使乐府歌辞文人化。另外,他写乐府诗又使他的非乐府诗能熟练地借鉴乐府的长处,如《赠白马王彪》使用连章体,每章之间又使用顶针修辞,还有《美女篇》等诗明显吸取了乐府民歌的技巧。另外,他的诗歌语言典雅华丽而又流畅明快,兼具文人诗的气质与乐府民歌的神韵,难怪锺嵘称其“体被文质”了。

曹植是建安文坛上一位众体兼善的作家,也是建安时期最杰出的诗人,人们甚至将他与唐代大诗人杜甫并列,“备诸体于建安者,陈王也;集大成于开元者,工部也”(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清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卷五中也说:“《选》诗有子建,唐诗有子美,各际中集大成之诗人也。盖汉道创于苏、李,盛于曹、刘;唐制始于沈、宋,盛于李、杜耳。”其诗不仅当时好评如潮,后世同样影响深远。

第二节 建安七子及建安诗风

建安诗坛上的代表无疑是三曹父子和“建安七子”。“建安七子”之称出自曹丕《典论·论文》:“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

其实,将孔融放在七子中并不协调。第一,他的年龄比曹操还要长两岁,可以说是其他六人的父辈;第二,他的政治立场也与其他六人不同。他不仅未曾做过曹操的僚属,还多次嘲讽和反对过曹操,并最终被曹操所杀,而另外的六人则都为曹氏效力。再说,建安十三年(208)秋孔融被杀时,王粲还远在荆州未入邺城,应玚、刘桢也可能因年轻尚未入邺,邺下文人集团严格地说是在这一年才形成,孔融既未必愿意也没有机会参加他们的活动。刘勰在历数建安诗人时,就没有将孔融列入其中: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幹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子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借谈笑。

这儿所列的十三位建安作家,三曹父子每人各用两句来论析,王粲、陈琳、徐幹、刘桢、应玚、阮瑀都是“建安七子”之一,每人各用一句来评述,路粹(字文蔚)、繁钦(字休伯)、邯郸淳(字子叔)、杨修(字德祖)四人则每人合用一句来说明。每人所占的位置、篇幅,标明了各人在文坛上地位的高低和成就的大小。刘勰所论应该说较为允当,但“建安七子”已约定俗成,并为历代文学史家所接受,我们这里仍以“建安七子”为中心阐述建安作家群体,但不局限于这七人。

邺下文人集团的形成约在建安九年曹操定邺之后,建安二十二年邺城发生疾疫,“徐、陈、应、刘一时俱逝”(曹丕《又与吴质书》),王粲也在这年死于征吴途中,次年繁钦病逝,建安二十四年杨修被杀,建安二十五年曹丕代汉后迁都洛阳,这时建安文人集团的骨干大都零落星散。这一文人集团虽然只历时十五六年,但它在我国文学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它基本集中了全国作家精英,且创作出许多不朽的杰作,并形成了鲜明的群体风格,而这一群体风格就是那个时代风格的代表,其创作实绩也堪称我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高峰,“建安风骨”更是后世诗人效仿的典范。

为了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实现建功立业的理想,了却“带金佩紫”的夙愿,建安文人才聚于曹操麾下,繁钦《川里先生训》中的志愿道出了建安文人的共同心声:“处则抗区外之志,出则规非常之功,实哲士之高趣,雅人之远图。故吕尚垂翼北海,以待鹰扬之任;黄绮削迹南山,以集神器之赞。”曹操“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渴求贤才的态度,“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的胸襟,以及士人“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现实,使邺下的文人对曹操充满了感激,对前途充满了希望, 他们满怀热情地“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文心雕龙·明诗》)。

建安七子中以王粲(177—217)的成就最高,被刘勰誉为“七子之冠冕”(《文心雕龙·才略》)。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省邹县)人,出身于世家,曾祖、祖父皆为汉三公。粲少时就有“异才”之名,汉末大乱往荆州依刘表,建安十三年归顺曹操。王粲的诗歌创作可分为前后两期,建安十三年以前的诗歌,或反映汉末战乱所造成的惨象,表现自己忧国忧民之情,或抒写流寓荆州的失意情绪,表达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如《七哀诗三首》第一、二首: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七哀诗三首》其一

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山冈有余映,岩阿增重阴。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迅风拂裳袂,白露沾衣衿。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

——《七哀诗三首》其二

前首写于汉末动乱时诗人“委身适荆蛮”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满眼都是白骨的惨象让人恐怖,“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妇人的号泣谁听了都会心酸。诗人选取白骨与弃子两个场面,真切而又深刻地反映了汉末的乱象和人民的苦难。何焯、沈德潜等人都说此诗为杜甫“三吏三别”之祖(参见何焯《义门读书记》、沈德潜《古诗源》)。后首写滞留荆州的孤寂凄凉,有志不获骋,有才不见用,望江望山听猿听鸟,眼之所见耳之所闻,无一不引起自己的羁旅之悲和思乡之情。民族的灾难和个人的不幸交织在一起,使这两首诗的情调哀婉凄怆,凄怆中又蕴含着除暴弥乱平定天下的热望。

归曹后他写了一些“述恩荣,叙酣宴”的诗作,如《公宴诗》说:“今日不极欢,含情欲待谁?见眷良不翅,守分岂能违?古人有遗言,君子福所绥。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克符周公业,奕世不可追。”可见他此时的处境与心境大不同于在荆州的时期,从诗中热烈的气氛和欢快的格调看,他对曹操坦露忠诚和极力奉承是出自真心。当然,后期写得最多的是对功名的追求,如《从军诗五首》:

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陈赏越丘山,酒肉逾川坻。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飞。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昼日献大朝,日暮薄言归。外参时明政,内不废家私。禽兽惮为牺,良苗实已挥。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不能效沮溺,相随把锄犁。熟览夫子诗,信知所言非。

——《从军诗五首》其一

朝发邺都桥,暮济白马津。逍遥河堤上,左右望我军。连舫逾万艘,带甲千万人。率彼东南路,将定一举勋。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恨我无时谋,譬诸具官臣。鞠躬中坚内,微画无所陈。许历为完士,一言犹败秦。我有素餐责,诚愧伐檀人。虽无铅刀用,庶几奋薄身。

——《从军诗五首》其四

这五首诗几乎首首都有对功名的热望,有对曹操的赞美,对自己的期望值既高,用世之心更切。时时总把“圣君”曹操挂在嘴上,一时歌颂他的神威,一时又夸耀他的谋略,无疑有真心的佩服敬仰,可能也有图“表现”的现实考虑。如该组诗中第二首就说“弃余亲睦恩,输力竭忠贞。惧无一夫用,报我素餐诚”,这里面有表态献忠的成分,也有为国立功的豪情。这几首诗格调高昂浑厚,节奏明快有力,写出了出兵与战争的声威气势。

王粲诗风前后期有所变化,锺嵘《诗品》卷上《魏侍中王粲》说:“其源出于李陵。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所论似主要就前期诗歌而言,流落汉南前后诗情悲怆幽怨,谢灵运也称他“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多”(《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王粲》)。前期诗歌的确文辞秀逸而气势羸弱,归曹后的诗歌如《从军诗五首》等,则显示出某些豪健的笔力,就再不能说“文秀而质羸”了。

建安七子中另一位著名的诗人是刘桢(?—217),字公幹,东平宁阳(今山东省宁阳县)人。父刘梁为汉宗室后裔,东汉后期曾“以文学见贵”(《三国志·王粲传》裴松之注引《文士传》)。桢少以才学知名,八九岁时就能诵《论语》、诗、论及辞赋数万言,能言善辩,与人争论应声而对,词锋锐利激烈。以文才被曹操辟为丞相掾属,为人亢直而傲岸,曾因在大庭广众之中平视太子夫人甄氏被刑,刑竟署吏,建安十六年转为五官中郎将文学。

《诗品·魏文学刘桢》论其诗说:“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然自陈思以下,桢称独步。”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说:“公幹气褊,故言壮而情骇。”我们来看看他的名作《赠从弟诗三首》:

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蘋藻生其涯,华叶纷扰溺。采之荐宗庙,可以羞佳客。岂无园中葵,懿此出深泽。

——《赠从弟诗三首》其一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赠从弟诗三首》其二

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赠从弟诗三首》其三

三诗中“首章‘蘋蘩’(当作‘蘋藻’)喻其品之洁……次章‘松柏’喻其守之正,出于性之自然而非强勉……末章‘凤凰’喻其志之高,却又非沮溺一流,一味独善其身者”(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六)。这三首咏物诗分别以蘋藻、松柏、凤凰来赞美坚贞高洁的品性,既是对从弟的称扬,也是对从弟的期望,更是他自己人格的写照。生长于磷磷水中的蘋藻高洁得一尘不染,亭亭山上的松柏挺拔傲寒,南岳的凤凰不苟流俗,志在高远。我们从松柏的“终岁常端正”,凤凰的“奋翅凌紫氛”和“羞与黄雀群”中,不是分明能感受到诗人那刚直不阿、孤高脱俗的品性吗?由此我们也能体会出公幹诗“贞骨凌霜,高风跨俗”的笔力与格调。

《赠徐幹诗》一诗可能写于服刑期间,向友人表达自己精神上的压抑苦闷,“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迁”,形象地表现他坐立不安、举止失次的神态。刘桢高傲而又戆直,自尊而又敏感,遭遇打击后比常人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另外正因为高傲戆直的个性,他受到委屈有了怨气后必定要抒发出来,结尾“仰视白日光,皦皦高且悬。兼烛八纮内,物类无颇偏。我独抱深感,不得与比焉”几句,毫不隐晦地抒写自己受到不公打击后的愤激不平,流露出他那亢直不驯的品性,突出地表现了诗风“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的特点。

刘桢和其他建安诗人一样,也写了一些宴游诗,如《公宴诗》《斗鸡诗》《射鸢诗》等,这些诗内容上只是写友人之间的游乐和对曹操的奉承,但其中有些篇章仍表现了诗人的艺术个性,如《斗鸡诗》:“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长翘惊风起,劲翮正敷张。轻举奋勾喙,电击复还翔。”无论是刻画的形象还是诗中的气势都凶猛强悍。

刘桢诗以气驱词,因情起势,基本以气势取胜,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说:“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后世诗论家也多半是欣赏他诗中的这种奇情盛气。

建安七子中的孔融、陈琳、阮瑀、徐幹、应玚等人并不以诗名世,但有些人留下了少数优秀诗篇,如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边夫的血泪铸就了长城的雄伟,“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这种对人民苦难深厚的同情胜过无数篇长城礼赞,它揭示了血淋淋的历史真实。

建安七子之外值得重视的诗人是蔡琰,字文姬,她是汉末著名文学家蔡邕的女儿,建安时期一位杰出的女诗人。现存诗三首:五言和骚体《悲愤诗》各一篇,骚体《胡笳十八拍》一篇。三篇的真伪问题学术界尚有争议,但一般认为五言《悲愤诗》为蔡琰所作。该诗描写了她在董卓之乱中被掳入胡和被赎回国的经过,从她个人的见闻和亲历中可以看到胡兵的残暴、人民的凄惨和时代的苦难,“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其情状令人恐怖扼腕,“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母子分别的场面叫人肝肠寸断。她在汉末战乱的悲惨遭遇是当时女性遭遇的一个缩影,此诗是这位女诗人用自己的生命绘成的历史画卷。

建安诗风的主要特点是慷慨悲凉,人们常将这种时代风格概括为“建安风骨”。“慷慨”是指情感的浓烈激越,“悲凉”是指情感的悲壮苍凉。汉末的战乱分裂激起士人奋发蹈励的意气,统一天下的热望鼓荡着他们慷慨激昂的心灵,同时被两汉经学禁锢了三百多年的心灵开始觉醒,当时人命危浅的现实更使他们体认到人生的珍贵,更体认到生命短暂与人生无常的悲哀,这样建安文人们常常“乐往哀来,凄然伤怀”(曹丕《与吴质书》)。曹植在《前录自序》中也说自己“雅好慷慨”。繁钦《与魏太子书》中回忆当年宴游时的情景说,无论听泉听乐还是看水看山,文人们“莫不泫泣殒涕,悲怀慷慨”。不管建安诗人的艺术个性有多大的差别,慷慨悲凉几乎是所有诗歌的共同特征,如前人评曹操诗歌说:“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锺嵘《诗品》),“此老诗歌中有霸气”(谭元春《古诗归》)。连被认为有“文士气”的曹丕其诗也不乏“高古之骨,苍凉之气”(锺惺《古诗归》)。曹植就更不用说了,其诗“情兼雅怨”又“骨气奇高”(见前),王粲诗歌善“发愀怆之词”(锺嵘《诗品》),刘桢诗“仗气爱奇”(见前)。对于建安诗歌的时代风格及其形成原因,刘勰有两则精当的论述:“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文心雕龙·明诗》)“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文心雕龙·时序》)

以刚健有力的语言表现一种奋发蹈励的意气,一种慷慨高亢的激情,一种苍凉悲壮的情怀,在艺术上呈现出一种强劲的力度,一种沉雄的气势——这便是“建安风骨”的主要特征。

第三节 阮籍与正始诗歌

正始时期有两大文人群体,即所谓“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前者的代表人物是何晏、王弼,他们主要长于哲学思辨,在哲学史上开创了玄学的新时代,至于他们的诗歌创作却不值得称道,刘勰就毫不客气地说“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文心雕龙·明诗》),王弼、何晏等人或者完全没有留下诗篇,或者根本就没有创作过诗歌。“竹林名士”包括阮籍、嵇康、山涛、王戎、向秀、阮咸、刘伶七人,其中阮籍和嵇康的诗歌成就最高,刘勰同一文中接着说:“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阮籍是正始诗坛上当之无愧的主帅,其次嵇康也写了不少优秀的诗篇,不过嵇康精神活动侧重于“思”而不是“诗”,其理论贡献与散文成就都在他的诗歌之上。

正始时期曹魏政权转向衰微,从高平陵之变司马氏集团控制朝政,到司马师、司马昭相继执政,并最后取曹魏而代之的这十几年间,一直伴随着政治恐怖和血腥杀戮,仅高平陵之变这一次的杀戮就使天下“名士减半”(《三国志·魏书·王凌传》注引《汉晋春秋》),拥护曹魏政权而不与司马氏合作的名士,如夏侯玄、毌丘俭、诸葛诞和嵇康等,几年后又相继遭到杀害。士人在这种杀机四伏的环境中,时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许多人有一种“终身履薄冰”的惶恐(阮籍《咏怀》其三十三)。面对司马氏时代的来临,士人们根据各自不同的政治背景和价值理想迅速分化:或投靠司马氏卖身求荣,或酣饮沉醉故作旷达以全身远祸,或保持人格尊严不与司马氏集团合作。不同的立场选择也就决定了不同的命运:有人高升,如山涛;有人沉沦,如阮籍;有人被杀,如嵇康。

司马氏集团以冷酷残忍的手段篡夺政权,为了掩盖这种不忠不义的行为,为了给篡位制造舆论和进行粉饰,他们又竭力提倡礼法推崇名教,这样就造成社会上层的道德虚伪。名教与自然的学理争辩背后隐藏着政治权力的争夺。士人们并不想搅进政治的旋涡,当何晏等人以《老子》为根基的玄学在政治实践中陷入困境时,“以庄周为模则”的竹林名士聚集于河内山阳(《三国志·魏书·王粲传》附),随着玄学的根基由老子转向庄子,玄学家们关注的重心也由国家的无为而治转向了个体的精神自由。与建安时期文人内在于曹魏政权不同,正始时期大部分文人与司马氏集团疏离或对抗,因而在阮、嵇的诗歌中很难听到建功立业的豪迈歌唱,很难感受到奋发进取的乐观精神。他们常常抒写超世绝群的理想,表现遗世独立的人格,而忧生之嗟与愤世之叹更是此时诗歌常见的主题,不仅阮籍诗中“颇多感慨之词”(锺嵘《诗品·晋步兵阮籍》),嵇康“集中诸篇”也同样“多抒感愤”(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八)。另外,由于玄学的兴盛,阮、嵇等人既是诗人也是玄学家,玄学已成了他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此时诗歌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哲理化的趋向,“思”常伴随着“诗”,诗中有深微的体验,也有深刻的思考。这样,正始诗歌在六朝诗歌中别具风味,阮籍、嵇康等人的诗歌被后人称为“正始体”(严羽《沧浪诗话·诗体》)。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省尉氏县)人,父阮瑀为建安七子之一。生长于建安那个慷慨激昂的时代,“籍本有济世志”,史载“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晋书·阮籍传》)。他青少年时期就立志远大,并十分注重砥砺自己的品行和培养自己的才能:“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咏怀》十五)“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咏怀》六十一)因身处“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阮籍是魏晋之间一颗痛苦的灵魂,“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晋书·阮籍传》)。阮籍的性格原本就很复杂,一方面他是时人眼中“至慎”的典范,另一方面史书又说他疾恶如仇;一方面“志气宏放”“有济世志”,另一方面又“傲然独得”“不与世事”。这养成了他双重的人格理想,既想成为儒家所崇尚的理想人物,积极承担社会责任以立功扬名,鄙弃庄子逍遥放旷的人生态度,“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捐身弃中野,乌鸢作患害。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咏怀》三十八),同时又向往庄子逍遥尘外的人生境界,“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大人先生传》),认为汲汲乎富贵奔走于权门,“岂若遗世物,登明遂飘飖”(《咏怀》八十一)。

这样他的代表作《咏怀》八十二首所抒写的情感内容也非常复杂,是他对时代与人生体验、感悟和沉思的结晶,忧生和讽世是《咏怀》的两大主题。颜延之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文选》卷二十三李善注引)

“忧生”之作几乎占了《咏怀》诗的半数以上,其中有的写政治迫害的哀伤,有的写面对现实的恐惧,如: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咏怀》其三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

——《咏怀》其十六

时令正值“朔风”“阴气”,四野是一片草木零落,繁华憔悴、凝霜被野的时候又恰逢洪波滔天,禽兽在茫茫旷野中飞驰,无处不阴森恐怖、动荡不宁,诗人描写这些景象到底喻指什么虽不能一一坐实,但从“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以及“走兽交横驰”“朔风厉严寒”等语看,诗中的人生感伤和身心“憔悴”可能都与他“身仕乱朝”的处境有关。由此我们能理解诗人大醉六十日逃避与司马氏联姻的苦衷,也能体谅他被迫为司马氏写劝进表的无奈。

从《古诗十九首》到建安诗人,都留下了许多感叹时光流逝和人生无常的诗篇,而超越生死的途径不外乎两条:或是拼命享乐以挥霍人生,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或是建功立业以求不朽,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与之相应,有的诗歌放纵低沉,有的诗歌高亢壮烈。放纵也好,壮烈也罢,二者都找到了各自解脱生死的方式,而阮籍诗中人生短暂的喟叹又与社会迫害的恐惧连在一起,他不仅要超越生死的生理限度,还得躲避社会上人为的陷阱,“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随波纷纶客,泛泛若浮凫。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咏怀》四十一),他既忧虑“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咏怀》三十二),时常“咄嗟行至老”(《咏怀》七十七),也担心“世务何缤纷,人道苦不遑”(《咏怀》三十五),“险路多疑惑,明珠未可干”(《咏怀》六十九),对他来说,“人道”甚至比“天道”更加可怕,“忧生”与“忧世”紧密相关,这使他的生死之嗟更多了一层凄怆的情调: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咏怀》其三十三

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飘沦。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愁苦在一时,高行伤微身。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

——《咏怀》其三十四

两首诗起笔都连用四个“一”字,节奏急促跳荡,显示了诗人内在情绪的紧张烦躁。“知谋苦不饶”流露了他无计挽颓年的绝望,“凄怆怀酸辛”表现了他对现实的痛苦感受,“胸中怀汤火”则反映了他灵魂所受的煎熬,“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更流露了他内心的惶惶不安,这种不安、绝望和痛苦,既是对个人生死的体验,也是他畏世惧祸的结果。

阮诗的另一重要主题是“讽世”,即前人所说的《咏怀》“志在刺讥”。这些讽世之作大都写得扑朔迷离,很难指实诗中所讥刺的人事,只有少数作品才点明了所讽的对象,如: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咏怀》其六十七

修途驰轩车,长川载轻舟。性命岂自然,势路有所由。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忧。亲昵怀反侧,骨肉还相仇。更希毁珠玉,可用登遨游。

——《咏怀》其七十二

作为正始时期的名士,他的人生态度和价值理想自然也就受到玄学的影响,名教礼法与他的人生态度和行为方式格格不入,他曾公开喊出“礼岂为我辈设也”。前一首诗通过对礼法之士矫揉造作的丑态,揭露礼法之士的伪善面目,使人看到名教对人性的扭曲,那些正人君子都有双重面具:彬彬有礼的外表掩饰着肮脏的灵魂。后一首诗则是对当朝权贵的一幅素描:虽然他们每个人的为官之道各有不同,但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见“高名”就争,见“重利”就抢,至亲好友也各怀鬼胎,亲人骨肉也彼此反目,争名争利争权使他们完全丧失了人性,“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谁见了他们这副虚伪而又丑恶的神态都会深恶痛绝。

此外,《咏怀》中还有少数诗歌正面抒写自己的理想抱负,如第三十九首: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诗中这位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的壮士,显然寄寓了他的价值理想和人生追求,可以看到诗人尽管嘲笑礼法之士,但骨子里仍然肯定儒家的忠义和气节,诗中那种慷慨悲壮的情调完全是建安诗风的回响。

锺嵘《诗品》评其诗说:“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李善《文选》注也说《咏怀》“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明清的诗论家也称“《咏怀》诸篇,文隐指远”(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阮公《咏怀》,反复零乱,兴寄无端”(沈德潜《说诗晬语》)。诗情兴寄无端,表现隐约曲折,是阮籍诗歌最突出的艺术特征。我们来看看《咏怀》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关于此诗的意旨前人有许多的猜测和附会,多数解释都是说诗中的“孤鸿”是喻“贤士”,而“翔鸟”是指司马师等权臣。这种比附臆测的解诗方法,不仅不能把握全诗的旨趣,反而破坏了诗歌的美学韵味。就诗歌本身而论,它是诗人细腻地抒发一种无法解脱、无处倾诉、无人理解的沉哀。是什么原因造成人们对此诗理解上的困难呢?

阮籍以前的诗人所抒写的痛苦与哀愁,都是由具体的人与事所引起,这种类型的诗歌给读者的理解带来了方便,但也给读者的想象设立了障碍,诗歌能与实际生活直接一一对应很容易限制它内涵的深度与广度。阮籍的大多数诗歌不是抒写具体人事引起的情绪波动,而是对宇宙、社会、人生的一种综合透视与体验。他将黑暗的社会、腐败的政治、多难的人生内化为一种忧伤的情绪,一种痛苦的感受,而在抒写这些情绪和感受时又省略了造成自己忧伤痛苦的环境和原因,表达的是纯心灵的境界。这样,一方面诗歌本身的意蕴丰厚了,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开阔了,形成了“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的美学效应;另一方面,它又给读者的索解带来了一定的困难,内涵的丰富和浓缩让读者无法讲清楚诗人的具体所指,他的诗歌像浩瀚的大海一样莫测深广。阮籍诗歌是在明朗单纯的乐府民歌和文人拟乐府诗歌基础上的一次巨大的飞跃,他扩展和加深了诗歌的内在意蕴,开掘和丰富了诗歌的艺术潜力。

另一位代表诗人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省宿县西南)人。父亲嵇昭曾任督军粮侍御史。康幼年失怙,因从小就显得“旷迈不群”,所以他是在母兄的怜爱和娇惯中长大成人的。虽然“家世儒学”(嵇喜《嵇康传》),但他自己“不涉经学”,在这种“不训不师”(《幽愤诗》)自由自在的学习环境中,他较早便在学问上达到了既“博洽多闻”(嵇喜《嵇康传》)又融会贯通的境界,步入成年时已是著名的思想家、诗人、书法家和音乐家。理论上他独树一帜,《声无哀乐论》《养生论》成了魏晋玄学清谈的主要论题;他的音乐理论深刻而又新颖,史称其音乐演奏“声调绝伦”(《晋书·嵇康传》);书法上他“妙于草制”(唐张怀瓘《书断》),书法风格个性鲜明;另外他还是一位画家,唐代仍存有其绘画真迹。

由于他的才华,也由于他的风采,更由于他的人格,嵇康成为正始时期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具魅力的人物之一。他是“竹林七贤”的核心,“竹林之游”的所在地即在他山阳的寓所。他宣布与山涛绝交,但山涛却始终如一地称道他;他与向秀同为正始时期思想界的领袖,他锻铁时向秀自愿为之鼓排;“七贤”之外的名士吕安也同样“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晋书·嵇康传》)。人们佩服他卓越超群的盖世奇才,也赞叹他那“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仪表风度(《世说新语·容止》注引《康别传》)。史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世说新语·容止》)。人们在赞美他风采的同时又非常景仰他的人格,如山涛就曾十分叹服地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容止》)

作为一个正始时期的名士,他公开声称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并坦言“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与山巨源绝交书》),在《难自然好学论》中还说“六经为芜秽”“仁义为臭腐”,因而他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著名命题:“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释私论》)一个人在社会中应“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说他的言行应依从他自己的本性,超越名教的清规戒律和条条框框,要做到这样就不能理会社会的毁誉,不存有是非成见,也就是他所说的“心无措乎是非”。可是人们如果只按自己的本性行事,那是否会经常违背事物的本质呢?要怎样才能既“无措乎是非”又不违乎道呢?这就要求人们“情不系于所欲”,能“情不系于所欲”就能“审贵贱而通物情”,他在《答难养生论》中从另一层面阐述了这一问题:“故世之难得者,非财也,非荣也,患意之不足耳。意足者,虽耦耕甽亩,被褐啜菽,莫不自得。不足者,虽养以天下,委以万物,犹未惬然。则足者不须外,不足者无外之不须也。无不须,故无往而不乏;无所须,故无适而不足。不以荣华肆志,不以隐约趋俗,混乎与万物并行,不可宠辱,此真有富贵也。”为人坦然无私,摆脱尘世的是非,言行“循性而动”,不因贵贱而扭曲自己的本性,是他理想的人生境界。

就嵇康的人格而言的确可说是“体亮心达”,在现实生活中他从来不愿意“降心顺俗”,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思想情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与山巨源绝交书》)。

他现存诗歌五十多首,其中有不少诗歌表现对世俗的愤激和对权奸的鄙视,如:“俗人不可亲,松乔是可邻。何为秽浊间,动摇增垢尘”(《五言诗三首》其三),“详观淩世务,屯险多忧虞。施报更相市,大道匿不舒”(《答二郭三首》其三)。他猛烈抨击“权智相倾夺”(《答二郭三首》其三)的上层社会,《幽愤诗》中还将矛头指向魏帝身边的小人:“曰予不敏,好善暗人。子玉之败,屡增惟尘。大人含弘,藏垢怀耻。民之多僻,政不由己。”

由于人世的险恶和政治的黑暗,他大部分诗歌都是抒写他企求超脱尘世的理想,《游仙诗》幻想自己“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他之所以想羽化成仙,就是因为他决心远离俗世小人:“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他在绝笔《幽愤诗》中也表达了自己“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的愿望。

他的诗歌是他风神、气质和人格的自然流露,《赠兄秀才从军十九首》是其代表作,下面二首尤其为人称道: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赠兄秀才从军十九首》其九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可尽言?

——《赠兄秀才从军十九首》其十四

前首不仅写出了秀才骑在马上“左揽繁弱,右接忘归”的敏捷,写出了他“风驰电逝,蹑景追飞”的勇猛,更写出了他“良马既闲”“顾盼生姿”的风致。后首更是诗人飘逸洒脱风神的写照,“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典型地体现了超然自得飘逸洒脱的魏晋风度,倾倒了无数诗人、画家和历代读者,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就曾慨叹说:“画‘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世说新语·巧艺》)

刚直不阿的个性,光明磊落的人格,自然洒脱的风度,使嵇康诗歌呈现出峻切而又秀逸的风格特征。《文心雕龙·体性》说:“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嵇康诗的确既有“侠”的一面——峻峭刚烈,也有“俊”的一面——飘逸秀朗。锺嵘认为“晋中散嵇康”诗“颇似魏文。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然托谕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诗品》卷中)。“峻切”二语已成为嵇诗的定评,“高流”之赞也堪称允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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