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再说什么,有机灵的小婢女进来报,说三郎君来了。
陆问鱼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又低头细细的瞧着手里的话本。
小婢女见状,心领神会,索性立在原地不动了。
陆问鱼选下人只有一个规矩,就是会看眼色。
她对人大方,从不打骂,沉香苑月银高,活儿松快,赏钱也多,更重要的是还能读书识字,学算经。当初在晋州有多少人挤破头想跟着她去三诤观的沉香苑。那些她带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换过,上至乳娘贴身婢女,下至门房与马夫,都是她打小就跟着的,忠心耿耿。
闺房里一时静得出奇,只能听得陆问鱼话本子翻动的声音。
又看了两卷,陆问鱼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这才叫小婢女去通传。
小婢女在陆问鱼三岁的时候便调入沉香苑,方才女郎在看书,她便一直偷偷的瞧着,女郎即便是慵懒的靠在榻上,也自成一幅美人图,也不知以后要怎样的郎君才配得起。
这么偷偷想着,脸便红透了,她家里年前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听说还是个秀才,就等着她入了夏放出去成亲,但她不大愿意,沉香苑的日子出去以后肯定是不及万分之一的。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到陆问鱼唤她的名字,她连忙敛了心神,施礼应了声“是”,再退出去通传。
陆问鱼记得沉香苑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和样貌,这是别的主子都不会的事。
陆江在门房外又饿又冻,那跑腿的小厮说去通传,结果一去不复返,他作为外男也不好贸然进去,两个门房在烤火吃茶,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仿佛他犯了多大的错。
这种感觉还是当年他还在家中读书的时候才有过,每当他做了错事,父亲身边的小厮便是这么对他,不理不睬,逮着机会就拿白眼翻他。
书童阿木不禁有些愤愤,他家主君何时受过这种怠慢,就这么把人晾在门房外,连杯热茶也不给。
“主君…”阿木欲言又止,想劝陆江离开,他方才又看到那俩壮硕的门房拿白眼瞟他了。平日里跟着陆江,那些官宦人家哪一个不是把他家主君奉为上宾,现下却在这冰天雪地里挨饿受冻。
“女郎请郎君进,她刚刚来京,舟车劳顿,郎君来时方歇下不久,奴才们不敢打扰,这会儿起了听说您已等候多时,斥责了奴才们,叫奴才一定要给郎君赔礼。”来传话的小厮说着,恭恭敬敬给陆江行了一个大礼。
陆江被冻得面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抬手示意小厮带他进去。
虽说身上的鹤裘披风御寒,但也耐不住在这雪地里足足站上一个时辰,此刻他只觉得如坠冰窟,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处暖和的地方。
小厮把陆江带到了陆问鱼居住的院外,又由候在那里的小婢女把他带了进去。
客厅里烧着地龙,还摆上了银丝炭,一冷一热交替,陆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郎君请稍待。”小婢女为陆江脱下鹤裘披风挂到一旁,再对他施了一礼,一看就是经过良好的调教,礼数上挑不出一丝错,如果不是他在朝多年,他都要认为那一个时辰不是刻意刁难了。
小婢女转身去了内室,陆江一个人也不敢先入座,只能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等候。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位小姑祖母不是简单的人物,如果他敢做点什么,不用那些人处心积虑对付他,单是一个“孝”字就能靠陆问鱼把他从礼部尚书的位置上拉下来。
陆江抬眼打量了这间客厅,心中咋舌,这屋里的陈设,随手拿出一样都价值千金万金,尤其是那墙上的字画,正是出自于万金难求一幅的“金霖居士”。
他一直都知道这小姑祖母集族中所有宠爱于一身,当年他考中秀才去拜见外祖父的时候曾有幸在外祖母房里见过一回。
也是这样的冬日,他亦同样被晾了许久,只不过那时还好一些,被晾在外间,不似现在被晾在大门口。
等到外祖父终于想起他来命人通传他进去的时候,这位才两岁的小姑祖母正被众星捧月的拥坐在暖炕上,清脆的背诵着《弟子规》,头上小小的丫髻是缀着拇指大的东珠,差点晃花了他的眼。
众人听她背完,夸赞的话像是不要钱般地往外倒,根本无人注意到站在门口局促的他。
母亲是下嫁给父亲,外祖一家一直不满意,连带着对他也不喜,不管他如何努力上进考取功名,哪怕后来官至礼部尚书,也没有给过他任何的好脸。
他考中榜眼的时候父亲曾来信,说要他记小姑祖母的恩,然后又交代小姑祖母让他一定要求娶高荣伯的小女,也就是后来的小郑氏,随信而来的还有另一封写着高荣伯亲启的信,信封用红蜡封着,盖着小金鱼的印鉴。
当时他心里嗤之以鼻,他需要记那小丫头的什么情?再说高荣伯府那样的世家,如何能瞧得上他这样的小人物。
但是父命不可违,他还是依照信上所说去了高荣伯府拜见,把那封信交了上去。
他本以为会遭到斥责,却没想到高荣伯郑安看了信之后眉开眼笑的留了饭,席间便把亲事定了下来,以至于他出高荣伯府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晕的,双脚轻飘飘仿佛踩在云端。
之后多年,他官途一直顺遂,父亲母亲在京城住不惯,又收拾着东西回了晋州住进族产的宅子,此后收到的信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小姑祖母。
陆江当即愣住,那枚金鱼印鉴,那尾金鱼!那不就是当初他亲手交给岳丈的信上的么!他怎么就给忘了!
“怎么不坐。”陆问鱼换了家常的素裙,长发松松的挽了个髻,簪了个雕成雪燕的粉琉璃珠花,其余再无任何装饰。
雪白的裙角绣了几尾戏水的金鱼,做工精致,栩栩如生。
她抱着汤婆子从内室款款而出,随着她的走动,裙角上的金鱼几乎要从水里跃出来。
陆江一颗心提了起来,这位小胡祖母和他外祖父还真是如出一辙,经过他时连个眼风都不曾扫过。
听得陆问鱼叫他坐,他客套道:“长辈都站着,我们晚辈如何能先坐。”
“唔,那你站着也行。”陆问鱼轻声道,坐在了主位。
陆江顿时苦不堪言,他以为他比她年长,她至少会请他入座,结果不成想她直接让他站着。
“是。”他只能低头行礼。
寻芳这时候端了茶进来,陆江斜眼一看,不错,很有陆家的风范,只有一杯,端端正正的摆到了陆问鱼手边。
“你那不争气的儿,我帮你捞出来,但只有这一回,回去以后你要严加管教,如果下回再这么蠢笨,丢了陆家的脸…”剩下的陆问鱼没有再说,但是陆江能察觉到她的意思,后背不禁冷汗直冒,这位小姑祖母年纪不大,这威压却好似多年的上位者,压得人直不起腰。
“你叫人将这封信带给沈扬名,他若要见我,你把人带来便是。”陆问鱼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寻芳接过来递给陆江。陆江双手接过,忍不住抬眼向陆问鱼看去。
只这一眼,便差点愣在原地。
陆家人的皮囊是晋州出了名的,哪怕血统不正,都自带三分颜色,更别说这位小姑祖母有着陆家最纯正的血统。
分明是妖冶的相貌,却带了三分慵懒,更显得高贵无双,美得摄人心魄。
当初粉雕玉砌的小人儿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人间仙子。
“你府里戴春院的下人,该好生清理一番了,他如果不想再姓陆,我可以成全他。”陆问鱼朱唇轻启,话里听不出语气,却没来由让陆江额角都出了冷汗。
戴春院正是儿子陆文昌居住的院子。
去年戴春院就闹出过婢女怀了陆文昌孩子的荒唐事,被发现的时候胎儿已经成型,小郑氏当机立断叫人灌了药,结果却是一尸两命。
陆江要请家法,却被小郑氏拼死阻拦,陆文昌更是逃回了国子监。
说到底,造成今日局面,还是因为他与小郑氏的溺爱。
陆江躬身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他也不知为何要对一个比自己小上快两轮的小女郎如此恭敬,可能是她身上那份陆家上位者的威压,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也无暇去思索,现在要赶紧把那不争气的孩儿从大理寺的监牢里捞出来才是正事。
也忘记思索为何她刚来京城就已经知道大理寺卿的表字,是也,大理寺卿姓沈单名一个诺,字扬名。
也忘记了那件事明明将知情人全部处理了干净,陆问鱼为何又会知道。
出了沉香苑,立即叫来阿木去给大理寺卿送信,信封依旧用红蜡封着,上面印着小金鱼。
然后匆匆回府沐浴更衣叫人送上姜汤,这一冷一热他身子骨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