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不借,你问
不借,我说
在这个简单、干脆甚至冷冽的文本中,我其实不是我。
老门子说要借个故事,故事有借的说法吗?我不知道,就好像能还似的。
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老门子不喜欢。老门子想借个我的故事,借个今天的故事。退而求其次,借个昨天的故事,也好。前天的就算了,老门子说。
我哪有什么故事,还想要今天的。我身上有些痒,挠挠就好了,我懂。老门子的眼睛瞟着远方,你该洗澡了。我知道,多大点事。揉三下,搓两下,我的肚皮上就红了巴掌大一块,挂着一条搓泥,黑黑的。
要不要,我问老门子,拇指和食指提溜着那条搓泥,黑黑的搓泥。不要,老门子摇着他的扇子,也不看看我。不要拉倒,我说,今个吃啥。
老门子不说话。都他娘的断粮了,我是不是该走了。我早早就该走了,我想,只是我舍不得我的面子。老门子说,做人要讲究,要有脸面。你饿了,有人请你吃饭;你渴了,有人请你喝茶;你要走,有人百般挽留。
这就是面子,我觉得有道理。我要走了,我告诉老门子。走好,老门子说,不送。我没有走,我是个要面子的人。
老门子不肯给我这个面子,我走了一次又一次,还有下一次。你什么时候挽留挽留我,象征性的,我问老门子。老门子不说话,我望着老门子,老门子望着远方。
老门子在城楼上。老门子站在垛口后,静静地望着远方,遗世独立,就像一个仙人,我觉得。
你瞅个啥,我问老门子。老门子不说话。老门子不喜欢和我说话,还大为不快地质问我,怎么会认识我这样的家伙。
我这样的家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老门子告诉我,我这样的家伙就是我这样的家伙。屁,嘛都没说,我大为不满。
不如一个屁,别那么抬举自己个,老门子呵呵。不喜欢是相互的,我以为,就像老门子和我。我也不喜欢和老门子说话。我不喜欢和你说话,我告诉老门子。
我也不喜欢和你说话,老门子对我说,很认真,还说这是心底话,真的很。冥冥中,有那么一根线,牵着老门子连着我,我总有这样的感觉。
觉着没,我问老门子。老门子点点头,脸色怪怪的。就像一块磁石,被一刀斫开,老门子说。你一段我一段,我说,既相吸又相斥。
没错,老门子说。喜欢的时候喜欢,厌恶的时候厌恶,我觉得就是这样。我不喜欢你,老门子直愣愣的告诉我。
一点面子都不讲。两个男人谈什么喜欢不喜欢,这样不好,我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老门子转过头又转过去,他说,脖子有点酸。
起码不厌恶,我以为,不然,老门子不该和我说话。老门子告诉我,不要想太多,说的话权当是笑话。他厌恶我这样的家伙,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老门子不该和我说话,我觉得。老门子不以为然,说个话能咋?我是不和我厌恶的家伙说话的,我告诉老门子。他也不想的,老门子告诉我,说:因为城头上就咱俩,就咱俩。
城头的门楼是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大殿,黄瓦红墙。大殿前顶着九根立柱,老门子告诉我,每根都是金丝楠木,金贵的很。
我有些痒,腻着立柱蹭,老门子叫我悠着点,别蹭掉了朱漆。日子久了,掉色掉的厉害,刚打的朱漆没多久。
我知道,他娘的,朱漆是老子亲自打的。我是不是该洗澡了,算了,捱一捱就好了。啥时候做饭,我问老门子。
断粮了,你知道的。炖锅苔藓汤吧,我说。柱础背阴的青苔厚厚密密,绿油油的。苔叶上沁着水,鲜嫩鲜嫩的一锅,我想。
我想着,涎水就挂下来了。我不饿,老门子的声音干巴巴的。咱们说好的,我说,该着你做饭了。下次吧,老门子每次都这样说。
每每我做好了,他就饿了。他娘的。我也不饿,我说。咱们都扛着,看谁扛得过。我不饿,老门子的声音干巴巴的。
我也不饿,我说。我说着,我便想起了鲜嫩鲜嫩的一锅,我的涎水就挂下来了。我知道,我又扛不过了,做饭的还是我。
老门子吃完后会抹抹嘴巴,夸一声味道不错,说,下次吧。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他娘的!
我背倚立柱,两腿岔开,就这么斜斜地瘫着,屁股下是古朴沧桑的大青砖。砖角缺一块,砖缝里生长着密密的杂草,有尺把高。
我问老门子咋不剪剪,老门子问我咋不剪剪。我缺把剪刀,我说,剪花剪草的那种。借你,老门子说着扔给我一把园艺剪刀。
我懒,做不来这细致活,我说。大锤什么时候还我,老门子问我。不着急,我还得试上几次,我说。
小船还我吧,老门子说。都要试试的,不着急嘛。你也不肯帮帮我,我看着老门子,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家伙。
昨个我又魇着了,那堵墙就那么陡陡的出来了,四四方方的。我在墙里面,出不来,出不来。
昨个我又做梦了。嗯,老门子鼻子哼了声。那堵墙就那么陡陡的出来了,四四方方的。我出不来,出不来。不是梦,这是魇了。
你说呢?我耷拉着头。没错,老门子不肯多说。你就不能帮帮我,我说。老门子手里握了一把大锤,说,借你好了。你把围墙砸个稀巴碎,不就出来了。我觉得,这法子不错。
昨个我又做梦了。嗯,老门子鼻子哼了声。那堵墙就那么陡陡的出来了,四四方方的。我出不来,出不来。不是梦,这是魇了。
你说呢?我耷拉着头。没错,老门子不肯多说。你的大锤该加些铁了,我说,连块砖角都没敲掉。老门子不说话。你就不能帮帮我,我说。还有一只小船,你拿去好了。
老门子的话没头没脑的,我要船干个啥。睡在船里面,做梦的时候就想着下了好大好大的雨。等雨水淹没了围墙,你就出来了。我觉得,这法子不错。
昨个我又做梦了。嗯,老门子鼻子哼了声。那堵墙就那么陡陡的出来了,四四方方的。我出不来,出不来。不是梦,这是魇了。
你说呢?我耷拉着头。没错,老门子不肯多说。你在戏耍我,我对老门子说,我被淋成了落汤狗。出来了?没有。咋的了?老门子问。我该怎么说,我想着下了好大好大的雨,果然下了好大好大的雨。水就一点一点涨了起来,船就一点一点高了起来。
重要的是,围墙始终比小船高出了一丈,高出了一丈。我还是没有出来,好像尿遗了长长的一泡。你就不能帮帮我,我说。喏,老门子递给我一个铁笼,沉甸甸的。
笼子里是头穿山甲,鳞片是黑褐色。老门子不说,我也知道怎么做。穿山甲穿个洞,我就出去了。虽然爬出去,我有些不悦。像狗一样,老门子补充说。好让人讨厌的家伙!
昨个我又做梦了。嗯,老门子鼻子哼了声。那堵墙就那么陡陡的出来了,四四方方的。我出不来,出不来。不是梦,这是魇了。
你说呢?我耷拉着头。没错,老门子不肯多说。你应该问点什么,我说。出来了?没有。我等着老门子问我为什么,老门子一言不发。不错,老门子一句话都不说,就那么闷闷的。
穿山甲,你要出去,我不拦着。难道你不应该穿个洞,大大方方的爬出去吗?你是穿山甲,穿山甲。我一不留神,你就出去了。
嗖嗖嗖地攀过高高的围墙消失了,高高的围墙,你就消失了。老门子,你确定你是在帮我。老门子不说话。你就不能帮帮我,我说。
老门子扔了把板斧,就走了。我问啥意思。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吧,老门子说。咋,我问?抹脖子。
我是要破墙而出的,我告诉老门子。你还欠我一头穿山甲,老门子提醒我。我要破墙而出,我说,我是认真的。穿山甲,别忘了还我,老门子说,我也是认真的。
老门子从来不在乎我的感情,他只在乎自己个。他说他要做一个主角,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配角。
不愿意,我说。你应该宰了那个混蛋,取而代之,我告诉老门子。老门子告诉我,他从不强人所难,他要配角心甘情愿的做个配角,就像我。我忙得很,你知道的,我说,我要破墙而出的。
得了吧,老门子颇不屑。这是自我暗示的趋向性意淫,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构造性梦境,想象围墙,围墙,围墙。在量变达到质变后,围墙就竖起来了。
然后,把自己个放进去,就是所谓的画地为牢。什么稀罕把戏,懒鬼和懦夫的惯用伎俩。在一次次抗争无果后,获得精神上的自我慰藉。
制造失败或无为责不在我的假象,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在昏昏沉沉中,求一种心安理得。
行尸走肉和得过且过。老门子说了许多,我一句也没懂。我告诉老门子:我会破墙而出的,总有一天。
“我说,借个故事呗。”老门子对我说,遥远而热情。这是一个喜怒无常的货色,我一直都知道。
不借,我哪有什么故事。你应该宰了那个混蛋,我告诉老门子,趁他睡得像头猪的时候。做一个主角,你心心念念的主角。
老门子觉得我更像一个混蛋,总想着背后捅刀子。我觉得老门子更像一个混蛋:他在荆棘丛的这头捡了人家的草鞋,扔到那头,还高高的喊着,荆棘不扎脚,有种的就过来。
老门子告诉我,走过荆棘丛,捡起草鞋就是主角。瞧好吧,老门子说,我会穿着厚厚的牛皮靴,走完主角的路。
披荆斩棘的活,那个混蛋是做不来的,老门子以为。他应该让出道来,做一个配角,心甘情愿的。
“你等着,你等着…”那个混蛋嗷嗷叫,蹦的老高,就是不肯走过来。
老门子一直在等着,等着那个赤脚的混蛋让个道。等到啥时候,我问老门子。老门子气鼓鼓的,混账王八蛋,混账王八蛋的骂。
咬牙切齿,恶狠狠的要给谁来上一口。在别人的故事里,跟人争主角,我以为,这不好,更何况在一个混蛋的故事里。混蛋不是好欺负的,要不然怎么配做混蛋。老门子占不到便宜的,我觉得。
何苦来,我说,松了嘴巴。老门子咬的死死的。好吧,你是好汉。
老门子直勾勾看着我,我心里突突的。我缺个配角,像你这样的家伙,老门子说,你知道的。我知道,老门子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勾搭我,要我做个配角。
我这样的家伙,会不会做一个配角?不会,我说。你会的,做个配角,在我的故事里,老门子信誓旦旦,总有一天。
那个赤脚的王八蛋终究没有走过来,老门子告诉我,他刨了一个坑。一个萌生潮乎乎泥土气,像个胖倭瓜的坑。
坑边边都是爪痕,果然是那个王八蛋一爪一爪刨出来的。老门子看着那个深宽约摸一米,长不到两米的“倭瓜”,问我能不能也刨一个。
我做不来这技术活,我说。那个赤脚的家伙在凹凹洼洼的坑底不停地挪屁股,瞄一眼这,瞄一眼那。这叫找平,老门子说,王八蛋有那么二两料,你瞧瞧自己个,学学。
天赋异禀,学不来的,我说。笨蛋就是笨蛋,老门子说,仔细瞧着。那个赤脚的王八蛋突的就蹿了上来,颠颠的跑远了。
我瞧瞧老门子,老门子瞧瞧我,这王八蛋干啥去了?他抱着大大的一捆干草,蹒跚着回来了。然后,在平平的坑底铺了厚厚的一层。他就躺在厚厚的干草上,头枕双臂,翘着高高的二郎腿。
嘴里叼着根枯草,一副玩世不恭的贱样子,看着老门子,看着老门子。眼神往上挑,挑,挑。我以为这是挑衅,我对老门子说。老门子气鼓鼓。
救命啊,啊,啊…‘啊’字拖得长长的,就像彗星的尾巴。那个赤脚的混蛋就这么,突然,一声响过一声的嚎了出来,嚎了出来。
就像一头公猪,对,就像一头发情的公猪。他就那么欠欠地躺在那,看着老门子,老门子看着我。你手执钝钝的尖刀,细细地骟着它的宝贝,如一个口涂红唇的怨妇。老门子的话就幽幽地飘了过来,我有点毛骨悚然。
我才不要在那个混蛋的故事里插一手,老子做不来那细细的活,做不来!
“收好你的刀,老子可不要。”我有点生气了。老门子一声不吭,就塞给了我一把刀。
他调整了姿势,面左而卧,脑袋枕着左手心,右手自然地垂在胯上,两腿并拢,微微弯曲。像一个娇羞的美人,安然入梦。
气息渐渐平稳,忽的就他娘扯开了嗓子,如一条夹住尾巴的野狗,野狗,在萧瑟的秋天,嗥。苍茫,凄凉。你在凉凉的深夜,望着漫天的星星。老门子对我说。
是他不是我,不是我,我说。我嚼着狗尾草,我没有看星星。我看着那个赤脚的家伙,他扭过头,对着我,笑。笑容清澈。这个赤脚的家伙还不错,我觉得,比老门子好太多。
他转过身,趴了下去,像一滩泥。深吸了几口气,又吐了出来。脖子扬的高高的,像大白鹅。又扯开嗓子,向着天空,终于鸣出了人的声音。
悲怆里有一股子不甘,像一头抓不到跳蚤的雄狮。瞪着大大的蓝眼睛,懒懒的望着太阳,在孤零零的山巅上。你的影子很长,很长。
我的影子不长,总是畏缩在我的身后不离左右。影子很长很长的那个家伙是马小顿,马小顿的影子彪乎乎的,总高高的抡着拳头想跟月亮干一架。
这是我的影子告诉我的,我问为啥,马小顿的影子说他看见月亮伤了马小顿的心。月亮若是伤了我的心,你敢不敢干一架?我问我的影子。
不敢,我的影子躲在我的身后。马小顿命好,老子是奢望不来的。好久不见马小顿了,我忽然有点想他。他说,他想写点抚慰人心的东西,不知道写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