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佩芬工作了一天,晚上还要加班操心孩子,我都不好意思打扰她的休息。只有到了周末,我才看到蛛丝马迹。
一个闷热的下午,正巧星期天,是墨西哥人来打扫卫生的日子。清洁的时候,楼上的三个女子都出去逛街买东西,我在后院的躺椅上看书。气压特别低,逼得我时不时地想做深呼吸。忽然天上乌云滚滚,一道闪电从云层间挣扎出来,紧接着是轰隆隆的抗议。我拔腿向楼里跑,生怕被雷雨逮着了。说时迟那时快,滂沱大雨毫不留情地倒了下来,窗外的景色如雾一般化在水里。她们还没有回来,我却想出去,莫名其妙地想到葛莱西雅,不知道她今晚有没有约会?这个坏天气,应该把她留在家里了吧!我不由自主地去了车库,冒雨开向一家超级市场。过了两个街口,我停在红灯面前。雨刷哗啦哗啦地来回忙碌,车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播音员假模假样地介绍一些音乐家的生平和作品,然后堂而皇之地播放饭店和购物场所的吃喝玩乐。我心里暗暗好笑,这么糟糕的天气,玩什么玩呀!心里盼望着家中的女人们赶快回来。停完车,我冒雨奔向超市去,挑了一盒最贵的猪排和一棵大白菜,本来还想买粉丝,没有找到。否则粉丝猪排煮白菜,热气腾腾,连汤带水,在这秋雨的夜晚,一定吃得很温馨很畅快。平时葛莱西雅不在家,总是请我们陪莉莉一起吃晚餐,今天应该我们请客。
回到家,听到楼上莉莉的声音。我把佩芬叫下来,说今晚我想吃中国菜。然后把楼下的冰箱打开,让她拿到楼上去做。
吃中国菜,没有问题。佩芬拎着两个塑料口袋上去了。结果,到了做饭的时候,我去楼上一看,葛莱西雅不在。
谁开车送你回来的?我问佩芬。
我自己开的呀!
你能开车啦?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工作需要么,都要汇报吗?她灿烂地笑了,五官都挤在一起,像个调皮的孩子。
我当然为她高兴,在我的概念里,佩芬那么小的个子,坐在车里连车头都看不着,怎么可能开车?她到底学会了,自己开回来,真行啊!
葛莱西雅呢?我问。
在购物中心,有人来接她。
谁啊?
我哪里知道?
佩芬一边说,一边把猪排用刀背拍碎,撒一点芡粉上去,然后开油锅把猪排炸脆,正在她用剩余的油炒白菜的时候,我说,做沙拉吧,给莉莉吃油炸排骨,白菜留着我们自己吃。佩芬也不问原由,照我说的做了。
吃饭的时候,我说,佩芬,葛莱西雅去哪里过夜?大雨天也要出去?
关我们什么事?佩芬白了我一眼。
我解释说,看她这样DATING挺辛苦的。雨天干扰谈恋爱的气氛。
佩芬说,美国人说不定就是喜欢在雨中谈恋爱,淋得衣服都透明了,才浪漫哪!
我说,女人脸上的化妆都给破坏了,还有头发,被雨水粘在脸上,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他们说不定什么地方都不去,就在室内亲热,和下雨有什么关系?
我笑着说,你好像对他们很了解,见过那个男人吗?
她"咣当"地一下把刀叉搁在盆子上,翘起了下巴,提高了嗓门,不耐烦地说,你为什么不去问她?
哎哟,随便问问,你发什么火?
我发火了吗?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管人家的闲事。
没发火就好。我笑着说。直觉告诉我,佩芬知道很多事情。我忍不住问道,你见过她的前夫吗?他们为什么离婚?
不知道。
你不是说他很怪吗?
我没有说!她大叫一声,听得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啦,佩芬,干吗激动啊?
她不理睬我,低着头只顾自己吃饭。
雨点敲击窗户,如呜咽的哭泣。小楼黑黑的,只有晚餐桌上方,我们三人的头顶上盖着黄橙橙的晕光。莉莉已经吃完了,按照以往的顺序,应该把她放下来,洗脸洗手,看儿童电视节目。佩芬不做,我便站起来,上前去抱她。
那句话是泰德说的。她也站了起来。
哪句话?
你不是说贝利很怪吗?
贝利?谁是贝利?我瞪着困惑的眼睛问她,马上领悟到那个贝利是葛莱西雅的前夫。
谁呀?不是你在问的那个男人吗?她抢在我的前面把孩子抱了下来。
你见过贝利?长得好看吗?我居然追问到底,不到黄河不死心。
哎,任平,我们过自己的小日子,不要把别人扯进来,好不好?佩芬双眉打结,眼光冰凉,夹着一丝忧愁。她的目光盯在我的嘴唇上,好像要把我冻住一样。
OK,OK,换个话题。你明天对葛莱西雅说,我们要请她吃一顿晚饭,吃中国菜,时间由她定,好吗?
行。她笑了。
好险哪!要是在过去,我们一定吵起来了。现在总是我让着她,有时候让得愿意,有时候让得委屈。今天晚上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我敢肯定地说,她们在许多事情上捉弄我,瞒天过海。这个感觉后来被证明是正确的。就在这天,一个夏秋交接的雨夜,我做出一个荒谬的决定:要到葛莱西雅的卧室看看。
我像往常一样,帮她收拾碗筷,打扫厨房,然后看一会儿电视,等她照顾完莉莉,我们一起下楼。可是今天晚上,我心不在焉。
我的心事瞒不过妮可。进了办公室,他们都到了。我懒洋洋地打了招呼,便坐下把机器打开,妮可一阵风似的,从我后面闪过,不一会儿端了一杯咖啡放到我的手边。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回自己的写字台前。
看了昨晚的电视吗?评选美国小姐?
我不知道她在问谁?没有答话。
麦克说,这些小姐笨得要命,回答问题牛头不对马嘴。
妮可说,我更喜欢第二名。任平你说呢?她拿着报纸走过来,指着照片要我评论。我朝她勉强笑了笑,谢了她的咖啡。
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歪着头调皮地问道,请你吃午餐,三文鱼沙拉,如何?
好的,我们去吃沙拉吧!我点点头答应了。
一边工作,我一边整理自己的思路,却怎么也理不清为什么最近有那么多怨气?搬家搬得挺高兴的,现在,我却不想回去。两家人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本来理当亲如一家。但是,现在却隔楼如隔山。只要葛莱西雅在家,我便不愿意上楼。我的空间在楼下,除了晚饭到楼上吃。而吃晚饭的时候,她总是不在。
我每天听见她和莉莉在楼上的亲热谈话,却从不见她下来打个招呼。她曾经对我那么热情和客气,她那真诚的眼神、端庄的体态、从容的语气,至今历历在目,如今竟然几个星期不见,好像彼此都不存在。最感动我的是,她说盼望你们搬进来住,盼了好久。难道只是为了在晚上给她看孩子?给她提供到外面过夜的机会?我同情她的孤独和软弱,对她特别关注,难道是我多情?如果真的要见她,我可以通过去书房的途径,和她说说话,但是,我就是不愿意她在的时候上楼去。
我们不是要请葛莱西雅吃饭吗?吃还是不吃?什么时候吃?我得有个准备。憋了好久,没有回话来。我期待着她下楼来向我解释一下,感谢也好,抱歉也好,应该有一种说法呀!
没有!什么也没有!好像我没有邀请她一样。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在佩芬面前发了牢骚。
我说,看上去她挺客气的,其实架子却不小。你真的问了她吗?
我骗你干吗?
她当时一句话也没有吗?
没有!只是笑了笑。
她不是喜欢东方文化,要你教孩子说中国话吗?怎么不欣赏中国烹饪呢?
佩芬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是的,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呵呵地嘲笑自己。想想也对。从中国买一些艺术品,穿东方的衣服,甚至领养一个中国孩子,非常容易。就像中国人学习西方一样,到处造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楼,却改不了大声说话的习惯。我真希望自己像佩芬一样糊涂,毫无敏感之心。
那天我到家,看见佩芬牵着莉莉的小手,下楼来迎接我。我把莉莉一把抱起来,开心地说:叔叔今天买了许多中国菜,烧给你吃,好吗?
莉莉已经和我很熟了,咿呀咿呀地说话,听不清楚什么意思。
佩芬翻译说,她喜欢好吃的。
好!今晚叔叔做给你吃。莉莉搂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我想,葛莱西雅如果在客厅里,应该听到我们的对话。
佩芬说,莉莉能够自己走楼梯了,任平你来看!
她们从走廊向楼梯走去,我却进了睡房,把门"乒"地关上。我听见葛莱西雅大声夸奖自己的孩子。后来,她就走了。
我买了两条大黄鱼,一大把葱,一盒豆腐,一块姜,还有罐装的冬笋和蔬菜。黄鱼挺贵的,以前我们从来不舍得吃。我把鱼洗干净了以后,乐呵呵地在楼下的厨房里开油锅,煎黄鱼。不一会儿,葱姜酒香缭绕。
想起来是那样遥远
仿佛都已是从前
那不曾破灭的梦幻
依然蕴藏在心间
是谁在默默地呼唤
激起了心中的波澜
也许还从未感觉
我们已经走过昨天
啊,一年又一年
啊,我们走向明天
我唱着老歌,正干得欢,被佩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打断。她好像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上身的衣服都变了形,一个肩头从袖管里露出来。
你怎么不开抽风机呀?整栋房子都是鱼腥味儿,葛莱西雅回来怎么办?
哦,我笑嘻嘻地说,我是老土,忘了。
你啊,哎,叫我怎么说你?
她以救火般的速度开了抽风机,转身扑向厨房的窗口,然后像条鱼似地在走廊和房间之间窜来窜去。她把楼下的窗户全部打开,又到楼上去做同样的事情,我只听见她沉重的脚步声,蹬得天花板怒气冲天。不一会儿,小楼里寒流滚滚,锅盖一揭,热汽如白雾一般,刚冒出来即被风扑灭。我不得不穿上夹克衫。
我们三人准备在楼下的厨房里吃晚餐。我到楼上去把莉莉的儿童餐椅扛下来,走完楼梯,仿佛进入冰库一样。客厅,厨房和起居室之间无墙无门,任凭冷风通过窗口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肆意妄为。我顺便把窗户都关上了。
一顿美味的中国晚餐,吃得大家眉开眼笑。莉莉到底是中国人的后代,特别爱吃豆腐。豆腐是用酱麻油拌的,佩芬用小匙喂她,她一口一吞,速度奇快,好像在吃冰淇淋。我想到实验室里的三个美国人都不愿意和豆腐交朋友,忍不住笑了。佩芬爱吃鱼头,我吃鱼尾巴,鱼腹给了莉莉,我和佩芬很久没有吃黄鱼了,你推我让,希望对方多吃一点,最后我们把两条黄鱼吃得干干净净。
好一个温馨的夜晚,我累得心甘情愿。我幻想着将来哪一天,买了我们自己的房子,有了我们自己的孩子,天天过上这样的生活。我把炉灶收拾干净,擦干净地板,然后再清洗水池子里的脏碗盆。那首老歌又在心里唱起来:
想起来是那样遥远
仿佛都已是从前
那不曾破灭的梦幻
依然蕴藏在心间
佩芬在楼上发脾气,我根本没有听到。
你是聋子啊你?冷不防从背后传来她的责骂,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为什么把楼上的窗户都关上了?她气呼呼地站在我的面前,好像要打架似的。
我怎么啦?我怕你们俩冻着了。你不怕莉莉感冒,再打开好了。
你知道美国人为什么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中国人和印度人吗?就是因为受不了厨房的油烟味。
我们签了什么协议了,嗯?不能油煎,不能吃鱼?
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你不想我失去这份工作,也不希望被赶出去吧!
我哑口无言。她的口气那么大,口口声声美国人如何如何,葛莱西雅如何如何,简直把我当乡下佬看待,我恨不能对她大吼一声:见你的鬼去吧!
这一晚,楼下的窗户开到半夜,我们之间也像冰冻了一样,互相不说话。我把毯子蒙在头上,一动不动,好像睡在太平间里一样。理亏的是佩芬,我希望她向我道歉,可是她却呼呼大睡。天亮的时候,我的身体想要她,体内胀胀的,想去抱她。她毕竟是我的老婆啊!我辗转反侧,把自己控制住了。
不能总是这样啊!我对自己说。我怎么变得像乞丐一样?理直气壮的任平到哪里去了?我伤心得眼泪直流:我的佩芬哪里去了?身边的女人为什么变得那么陌生?
学校的对门有一家自助餐厅,品种很多,价格不菲。我开始习惯吃沙拉了,但是对沙拉酱很挑剔。只认酸甜的,别的都不行。我们边吃边谈。妮可对我,与其说情人,不如说是我的心理老师,什么话都能对她讲。她的心肠好,而且不妒忌。
我说,自从佩芬自公车上拿到那张所谓上帝留给我们的报纸,找到这份满意的工作,她的变化太大了,大得找不到边际。她穿吊带背心,宽松短裤,脚着露趾厚底鞋,脚指甲涂得鲜红。我们的洗手间里除了她以往的护肤和化妆用品以外,还添了许多其他东西。比如女式的剃毛刀,电动的蒸气面罩,等等,她一进去就是老半天,一出来香气扑鼻,让我感到洗手间应该归她所有,自己成了多余的一员。
她的口味也起了变化,生食和乳制品在她的消化系统里畅通无阻。幸亏葛莱西雅经常通宵不归,否则,她去楼上做早饭,便一起跟着吃,留我一人在地下室喝米粥和汤面。虽然,葛莱西雅非常好客,总是邀请我一起就餐,但我不爱吃那些玩意儿,谁愿意在大清早吃鸡蛋和咸肉片?我只好推说自己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从餐馆出来,我们沿着林阴大道散步。早上秋雨绵绵,中午却出了太阳。草地还是潮的,水泥地上水迹滩滩。校园如被清洗过一般,特别明亮。
妮可说我怀念以往的大丈夫主义。我觉得不完全对。为什么在妮可面前我像个孩子似的,而要在佩芬那里做大丈夫呢?
你确实像个孩子,撒娇的大孩子。妮可笑着说,恐怕因为我们不是夫妻,只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吧!
你的意思是……?
不是吗?她跨上一步,挽着我的胳膊说,别忘了现实的世界属于男人。
我搭上她的腰肢,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其实,我并不期待在妮可那里得到答案。我只需要一个耐心的听众,让我把心里的话说完。这些话只能说给最信任的人听。
妮可笑着说,大丈夫是个充足了气的大皮球,蹦得很高,里面是空的。
是假象?
是负担。累了自己。
我笑着说,这就是中国人形容的纸老虎。
纸老虎?妮可大笑,一边说,你们曾经说过美国也是纸老虎,是不是?她说得那么认真,水灵灵的眸子流动着真诚的目光。中国人那么害怕老虎吗?老虎可是稀有动物,值得保护呀!
我是老虎,我需要你的保护。我开玩笑说。她哈哈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学校里要数这棵树最古老,得有几个人手拉手才能抱住。我们曾经在这棵树下吵架,今天却有了不同的意味。我走到大树的背面,看看周围没有人,我想亲亲她,把她搂在怀里。
妮可,妮可!……我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嗯。她柔声地答道。
亲爱的,我好想你。
她给了我一个会意的眼神,嘴角浅浅地一笑。
她是接受我的,但是,我却被看得难为情。我经不起她看,在她的面前,我藏不住秘密。是啊,我搬家了,住在人家的眼皮底下,再也没有机会和妮可合为一体。说什么废话?虽然不是我心里要的,却是我的选择呀!
这时我想起了麦克的理论,婚外情帮助稳定婚姻。看来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东宿西食,也可能两头都输。我没有麦克的水平,允许太太和自己平等出轨。我更没有妮可的勇气,扛得起孤独争得起自由,活得潇洒自如。妮可早就看透我了。我惟一的出路是和老婆搞好关系。俗话说,碰鼻子转弯。在美国这样的社会里,夫妻关系没有公平就是破裂,我承受得起破裂吗?再说,佩芬做了我十年的"顺民",我也应该收敛一点,还给她一份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