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若天不止限制夏王见客，更是连侍女奴仆都一再消减，往日最鼎盛的时候，光是侍寝的侍女就有十几个，如今却只剩下两个老妈子，里里外外的操持着夏王的日常起居。平日里都闲，只有国家祭祀的时候才会忙一些，由于人手不够，两个老妈子连夏王的衣裳都没时间洗。去年夏王便是穿着带了些许灰尘的龙袍去祭天，还好隔得远，才没被情况好不到哪去的皇亲国戚发现。
像老妈子这种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的老奴，对皇族，或者说王宫，还是有一些感情可言的，因此对陛下也还算敬重，至少日常的衣食住行料理的还算上心。
堂堂一国之主，仅仅与‘上心’挂钩，已经算是凄惨的不能再凄惨了。
让叶靖有些意外的是，这个被常年锁在深宫的一国之君，不光没有老眼昏花，眼神反倒是异常犀利。君臣见面的第一眼，叶靖就预感到，夏王认出了自己。四年时间，可以让人的相貌发生很大的变化，但就算再变，也只是在原有相貌的基础上加以发展。
而且叶靖认为，夏王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自己，肯定是对叶家心里有愧，以至于任何与叶家有关的事物，总能在第一时间影响他敏感的神经。
可是，再落魄的君王，仍旧是君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股与生俱来的王者威严，没有因为苟延残喘的世道而受到影响。
相互对视，久而无语，王御医似乎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窘迫，将两个守在旁边的老妈子打发走，冲夏王作揖行礼：“陛下，臣在门外候着，有事儿叫臣。”
王御医想得很简单，二人之所以相顾无言，肯定是有什么顾忌，或者说自己碍事了。他并不知道，在自己转身离开的时候，夏王心里不由颤了一下。夏王深知，叶靖对自己的恨意，将自己和当年的叶家遗孤放在一个房间内，无异于与虎同笼。
叶靖的眼神何等的尖，一眼便看到夏王神色的涟漪，当即微微一笑：“陛下，怯了？”
堂堂一国之君，面对一个平民，居然会露怯，这话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
只有夏王心里清楚，现在的叶靖有多危险，甚至可以与凌若天旗鼓相当。凌若天是一只虎，在丛林中称王称霸已久，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凶险。而叶靖，则是一只被虎灭了族群的狼，如今这只孤狼回来了，或许此刻，他齿爪之间的威力仍旧无法与凌若天这只虎相提并论，但没人能够否认孤狼的攻击性！
夏王深吸了一口气，从龙榻上站起身，故作镇定的背着手，走到叶靖面前，在二人相距不足三尺的地方停下，上下打量了叶靖一番：“你长大了。”
“因为我长大了，怯了，还是因为我回来了，才怯了？”
“你一定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夏王眉头紧锁，并非是叶靖不留情面，而是他句句珠玑，都说在了点子上。不错，夏王确实怯了，他不是怕死，而是担心叶靖断了他重新崛起的路，让多年的隐忍付之一炬。
“我这也算是以下犯上，忤逆之罪吧？理应斩首？”叶靖似笑非笑，饶有兴趣的看着夏王。
叶靖始终笑着，说话的语气也很轻，很客气。可是从嘴巴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钢针，狠狠的刺在夏王的心脏上。如今的夏王，就像是一只深陷深坑的蛇，而并非龙，因为他连发出吟啸的魄力都没了。所体会到的苦涩，羞辱，夏王只能默默承受，谁让自己当年负了叶家，这便是叶家遗孤的报复。
看着夏王无可奈何的模样，叶靖心里很痛快，同时也很痛心，这并非是夏王一人的苦涩，更是整个大夏国的不幸。
叶家世代效忠的大夏国，堕落成这番田地，叶靖表面是在嘲讽夏王，实际上却是自揭伤疤，他的心比夏王更痛。
“说吧，你找我来为了什么？”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
叶靖眯着眼睛，打量人到中年，本应最有魄力，如今却最为落魄的夏王：“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叶靖？”
夏王摇了摇头：“有感觉，但不能肯定，直到刚才真正看见你，我才确定。”
“见到叶家旧人，有何感触？”
夏王苦涩一笑：“相比于后悔，更多的是希望吧。”
“希望？”叶靖嘴角微微上扬，心中暗道，果然能当上君王的人，各方面都优于常人，甚至连脸皮也比普通人更厚。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当年负了叶家，如今，却将叶家的血脉视为拯救自己的希望，呵呵，不愧是王！
叶靖的鄙夷，夏王自然知道，而且他并没有把‘厚脸皮’这三个字放在自己身上，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词‘不择手段’：“咱们有共同的目标！”
叶靖不置可否：“你能帮我什么？恕我直言，你现在虽然仍旧是大夏国的龙，不过却是被刻在石头上的壁画，威严尚在，可谁都能捡起石头，把你砸碎！”
“我不否认！”夏王看叶靖的眼神变得严肃了起来：“但我仍旧是这个国家的君！你可知信仰二字？不被百姓所信仰的权力，从来不稳固，就像现在的凌若天，强固然强，却也不是无缝的蛋！秦王、忠臣、太子、甚至一些民间义士，早已反抗了凌若天多年，为何至今没有成功？原因只有一个，各自为战！”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看来夏王这些年，并非只是在混吃等死。
见叶靖眼神终于起了变化，夏王暗暗舒了口气，说起话来更有底气：“若是能将这些力量融合在一起，我们便有了对抗凌若天的实力！”
刚才叶靖眼神变化，并非是同意希望的观点，而仅仅是赞赏而已。当听到了夏王后面的话，叶靖的眼神急转直下，从赞赏变为鄙夷：“你被凌若天锁在深宫里这么久，眼界和心思果然固步自封了。”
“怎么说？”夏王楞了一下。
“你所说的实力，不过是兵权罢了。兵权，打天下可以，想要斗凌若天，简直是天方夜谭。说得难听点，兵马已经是凌若天玩剩下的了，也不想想，若是兵权有用，他又怎么会把铁血营送给释龙宿？”叶靖眼睛微眯，嘴里吐出两个铿锵字符：“宗门！”
夏王的眼界还是只停留在夺权弄势的层面上，叶靖很失望。相比之下，凌若天的境界，比夏王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也难怪夏王会被凌若天玩弄在鼓掌之中。
‘宗门’二字，像是冰冷的钢锥，狠狠的刺在夏王的心脏上，以至于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叶靖毫不客气的在夏王的伤口上撒盐：“宗门中人，只要实力达到一定境界，置身于凡尘，一人便是一支军队！而凌若天身边，有着数不胜数的军队！想要与他征战沙场？呵呵，恐怕瞬息之间就会被灭杀！”
夏王眼睛失去了色彩，晃晃悠悠的后退了几步，无力的坐在龙榻上：“也就是说，所有的计划，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虽然叶靖很不想承认，但眼前这个男人，确确实实代表了大夏国。叶靖长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兵权也并非全无用处，你若是能将各方势力融合在一起，虽然抵不过凌若天，却也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然后……”
夏王死死盯着叶靖：“然后怎么样？”
叶靖眼神中闪过一抹杀机：“治病自然要直达病灶，想要斗垮凌若天，必然要先瓦解他身后的宗门力量！只要断了他与宗门之间的联系，凌若天也不过是一只被敲碎牙齿的病虎罢了。”
“你能做到？”
叶靖预期铿锵：“哪怕只有一成把握，我也会全力以赴！”
感受到叶靖的决绝，夏王心里一阵庆幸，暗道没有下错赌注，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无论叶靖有任何要求，只要自己力所能及，一定全力支持。
叶靖当场便许下一个要求，让夏王从自己身边的忠义之士中挑选出一批人，来自己身边受训。这将是一场苦战，而苦战必然要有冲锋陷阵的将士。叶靖不是什么心胸广大之人，甚至很自私，绝不会让自己身边的至亲之人去冒这个险。
王御医将叶靖送出王宫，于宫门处分别，静静地注视着叶靖的背影，直到那个单薄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幕中，王御医嘴角上扬，露出一抹令人察觉不透的笑容，转身向偏宫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王都以北三百里开外的地方，一支人马正停靠在驿站休息。
人马中，有一个青年格外扎眼，器宇轩昂，剑眉豹目，穿着一件青色长衫，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魄。
青年手中拿着一张画像，上面画的人竟然是叶靖。
仔细端详了几眼后，青年笑的很欣慰：“我就知道他会回来，叶家的仇，是时候报了！”
“殿下，是不是把您的行踪，告诉叶公子？”守在旁边的大胡子副将，小声问道。
青年摇了摇手：“不必，没有我的允许，暂时不得与他联系，我要先送他一份见面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