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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钱从天降

天上的馅饼都是龙肝凤胆做的,她这凡人肠胃吃了消化不良。

车溜出不远,停在了医院街对面的咖啡馆,林安雅早就在里面等他们了。陈峰进了包厢先声夺人:“你老公呢?”

他这是在提醒陆彬杨和林安雅这对多年的青梅竹马:见了面悠着点儿,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分寸还是要有的。

林安雅一腔热情随即被陈峰这句话泼得冰天雪地直下霜,白了一眼陈峰,问向陆彬杨:“外面热吗?”

“你不是从外面进来的?不知道外面冷热?”陈峰好奇的睁大桃花眼。

林安雅就恼了,冷眼看陈峰,陈峰乐呵呵的才不管她。

陆彬杨也好奇了:“真的,你老公呢?不是说一起来的?”

“你老公”这三个字从林陆彬杨嘴里不打磕巴的说出来,只让林安雅更心凉。她换上白领做派,端起咖啡轻抿,姿容优雅,外交语调:“在开会,一会儿就来。”

陈峰对这样的气氛还是比较满意的,从包里拿出一个锦盒,郑重的递给林安雅:“你订婚我们正好都不在,没参加,不过哥哥们对妹夫那是相当满意的,对你的日后也就放心了,这是我和彬杨一起送你的订婚礼物,笑纳笑纳。”

这番话说的还是很动情、很有诚意的。林安雅打开锦盒,看到一枚胸针,宝石和珐琅被铂金丝线缠绕在不规则的椭圆形镂空底座上,简约风格、设计前卫。一看就是陆彬杨的眼光,陈峰只是送礼的合伙人而已。

可是陈峰果然讨厌,林安雅还沉浸在感谢感动中,他就又恢复了那张令人败兴的嘴:“这可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一个当红设计师的作品展上拍的。嘿,你说这世道真是怪了,这么个东西没有巴掌大,成本最多几千块,怎么就被拍出那么高的价来?反正大师做的东西就贵,大师的毛笔掉在纸上溅个点子都是艺术。”

林安雅看着陈峰不说话,陈峰恍然大悟般急忙解释:“这可是诚心送你的,精挑细选的,真的真的!”

正好陆彬杨的手机响起,他看一眼来电,出门去接电话。林安雅仔细的对陈峰说:“装!你好好装!你来存心就是来让我不痛快的!”

陈峰卸掉嬉皮的表情,靠进座椅深处,点头承认:“是,我就是来让你不痛快的,你头天晚上还和彬杨喝交杯酒,第二天就和别人订婚了,我们能来陪你‘喝咖啡’已经很够意思了。”

“我为什么和别人订婚你应该去问陆彬杨!”

“问他?他让你和那个‘眼镜’订婚了?”安雅的未婚夫戴一副高度数的眼镜,文质彬彬的斯文人,很让“赖皮”出身的陈峰鄙视,于是从第一面开始就简化他的名字为“眼镜”。

“陈峰子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瞎掺和!”

“我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彬杨就那种个性,他说会和你结婚就会结,是你自己等不及。”

“我等不及?这么多年你不知道他心里最在意谁?那个女人送他的玉坠他到现在都戴在脖子上,换我是你你能忍?”

“可笑,你敢保证‘眼镜’的脖子上就没有挂着女人送的东西?说不定那副眼镜就是别的女人陪他配的,摔碎了都不扔。”

林安雅忽的站了起来,目光能喷火,声音高而颤:“陈峰子!你乌鸦嘴!”

陈峰见她真火了,气势渐矮,声音低低的:“这完全可能嘛。”

林安雅忍无可忍,飞快的伸手去抓桌上的咖啡杯。

陈峰一看就知道她要干什么,飞身跳起往后撤,指着安雅手里的杯子:“放下!你放下!那是热的,烫着我我跟你没完!”

正好门开了,陆彬杨和安雅的未婚夫一前一后的进来,见到剑拔弩张的两人都是诧异万分。陆彬杨皱眉看陈峰:“你又胡说什么了?”

陈峰哪里敢重复刚才的对话,学着电影里老外的模样耸肩摊手,貌似无辜。

安雅看向陆彬杨,他衬衫的领口敞着,能看到一根已经磨旧的红线,那根红线上系着一块玉观音——很廉价的玉。

未婚夫自然要安抚安雅,温和的过去问:“怎么生这么大气?”

安雅眼眶就红了,一眼又看见他的脖子里也系着一根红绳,不知绳上系着什么,就想起陈峰子刚才说的话,不禁气的头晕,眼里转着泪花,大步出门就跑了。

眼镜忙追了出去。

陆彬杨无奈的看着陈峰,觉得累:“你气她干什么?”

峰子很有理:“谁让她敢甩你?彬杨,其实以你的家底,现在追她回来她家人绝对没意见,不就是有钱人家的联姻么?”

陆彬杨认真的看看陈峰:“我问你,我女朋友跟别人订婚了我都不气,你至于揪着不放气成这样吗?”

陈峰被问得一愣,眨眨眼睛,正要开口,陆彬杨阻止他,继续说:“我为什么一直和她不冷不热的拖着,陈峰子,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也送你一句话:以你的家底,现在追她回来她家人绝对没意见,不就是有钱人家的联姻么。”

似乎一场大雪消融在即,大地里深埋的嫩芽就要迫不及待的疯长起来,揭露连泥土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陈峰被陆彬杨说的心慌,坐下来,拿起杯子掩饰的喝一口咖啡:“怎么冲着我来了?”

正是那杯险些被林安雅泼在他身上的咖啡,微温的热度,眼看要凉。

家里请了小时工,齐曈的担子卸了大半,抓紧时间准备考试。这事不能再耽误了,前两年是陪爸爸去北京看病错过了考试时间,今年无论如何得考过。

瑾儿和她一起来的医院,早早的晋了中级,工资已经比她高出很多了。何况不光是钱的事:搞技术业务的医院里,博士教授一抓一大把,她晋个中级职称比别人晚好几年,只能让人小瞧。

中午吃饭时,齐曈发现爸爸的精神不太好,一边吃着一边就要睡着了似的,可昨晚他睡得很踏实,今早起床也很晚,按理应该精神百倍的。齐曈看向母亲,妈妈也很紧张的在看她,两人都惴惴不安的看向坐在餐桌边上打盹儿的父亲。

“要不,下午再送到医院去查一下吧?”妈妈和齐曈商量。

“吃完饭就去吧。”凶吉未卜,齐曈心里着了火,扒拉几口饭,扔了锅碗和母亲推着轮椅就出了门打出租。父亲本就想睡,不喜欢被人这么折腾,发着脾气闹着要回家,在车上几次差点儿拉开车门掉下去,出租车司机看得胆颤心惊。好不容易到了医院。

齐曈此时彻底忘了迫在眉睫的职称考试,只盼着检查一圈下来后一切正常,一家三口能回家过消停日子,再苦再累也不怕,只要不留在医院里日夜陪床折腾——她现在都怕了住院陪床了。

病房值班大夫正好是和齐曈关系很好的孟大夫,父亲的几次住院她都是管床大夫,对他的病情了若指掌。看手忙脚乱的齐家母女不容易,陪着她们一起去做CT。

CT的片子冲出来还要等,齐曈和孟大夫直接进了CT的医生办,从仪器里调出片子看。

齐曈看不懂,眼巴巴的看着孟大夫每一丝的表情变化。

孟大夫一看之下,眉头皱紧,叹气摇头:“唉!怎么梗成这样!”

齐曈鼻子没来得及酸眼泪就掉下来了,慌忙用纸巾按住眼睛。孟大夫手揽住她单薄的肩,鼓励安慰她:“赶紧去办住院手续,这回是大面积梗死,治疗不会理想,你要有思想准备。我先回病房开处方下医嘱。”

齐曈的眼泪已经止住,眼睛鼻子还是红的,苦笑:“住院手续不用办,转科就行了,前两天感冒住在呼吸科,出院手续还没办呢。孟大夫,这次又要麻烦您了。”

“他这两天没什么症状吗?影像都出来了,发病已经有几天了,错过了最佳溶栓时间。不过这么大面积的梗塞,就算早发现恐怕也……”

齐曈转着眼里的泪花说不出来话。前两天怎么没发现?

她这几天以为雇了小时工就万事大吉了,白天晚上只惦记着自己的职称考试忙着看书,忽略了爸爸,太自私了。

职称,是什么?说到底无非是钱,虚荣现实冷酷无情的东西罢了,却被她当成天大的事情去做,甚至于忽略亲情,忽略爸爸的病情,结果害得他又受这么多罪。如果她能多抽出些心思关心爸爸,或许眼前的一切都会不同。

那么爱她的爸爸,她却对他如此的漫不经心。

齐曈恨不得打自己一顿,真就下手了,右手使劲的抓住左臂,像是在抓仇人。她现在是多么的恨自己啊。

钻心的疼让她解了些恨,也冷静了下来,头一昂,抖擞精神去办各项住院手续。

一切安顿好,父亲终于能踏实的躺在病床上睡了,一动不动,呼吸艰难,打着重重的鼾。齐曈知道,他昏迷了,梗塞的大脑里淤满了不能循环的积水,症状在加重。

母亲陪在病床前眼泪阑珊,摩挲着丈夫的手不忍放下。

“妈,放心吧,一天天就好起来了。这会儿他睡着,我赶快回家拿爸爸以前的检查单和住院用的东西,很快回来,有事你就找孟大夫。”

齐曈边说边往外走,正是上班时间,迎面都是上班的同事,可她只知道赶路,都没留意到好多人在和她打招呼。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叫她,齐曈匆忙间回头看,见是急诊科的韩大夫,脚步一顿,心不在焉的问:“有事?”

韩大夫觉得齐曈很不热情,对他还有些着急和不耐烦,不禁无趣:“忙什么呢?”

“哦,没什么,出去办点儿事,你忙。”齐曈急着就走,彻底忘记她正在培养着和此人的缘分。

大步走到太阳下,满世界暴烈的阳光劈面而来,齐曈眼前一片漆黑,慌忙闭眼。有人经过她身边又折了回来,犹豫的叫她:“齐曈?”

这个声音像是长在骨头里一般,齐曈本能的看过去。她对着太阳逆着光,眼前人的轮廓被阳光折射出许多的重影,看不清脸,可那身影是有磁场的,只要存在就能影响到她,是项临。

项临担忧的看着慌张的齐曈,她很少这么失措于形:“出什么事了?”

就算是熟悉的敌人,在你身处逆境无可依附的时候见到也是想念的,甚至是依恋的,何况还曾是亲密无间的恋人。眼前的项临忽然让齐曈觉得温暖可依,她的唇颤抖着:“我爸爸,我爸爸……”

项临静静的等她把话说完,目光关切坚定,这多少给了齐曈一些力量。

“我爸爸病了,很危险……”齐曈终于把一句话完整的说了出来,险些哽咽。感情闸门的松懈也让她泻出去些压力,胸口淤积的汹涌也平复了一些,人随之恢复了镇定。

“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回家,拿些东西,你忙,再见。”齐曈像是火上的锅,已经从大火沸腾状态恢复到小火慢炖阶段,也恢复了对项临的敬而远之。

项临想了想,追了上去:“我送你吧。”

齐曈摇头:“不用。”

“齐曈,不要拒绝我的帮助。”说是“帮助”,项临的语气更像是在哀求。

帮助。

她太需要帮助了。

强硬的自尊和傲气在及时雨般的“帮助”面前逐渐软化,齐曈已是饥不择食,就算是项临,她都不想拒绝。

项临了解齐曈的个性,见她不说话,快步跑向停车场:“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开车。”

看着项临的背影,齐曈迟钝的大脑只觉得有件事情不对劲儿、很别扭。费力去想,越想越不知道哪里别扭,直到看到项临的车才恍然:她是不是更应该找刚才遇到的韩大夫帮忙的?

韩大夫也有车,而且这也是增进两人“友谊”的机会。不过似乎不妥,韩大夫如果送她势必就会去她家、会看到她的生活、知道爸爸的病,而这些,目前是需要隐瞒的。

可为什么她就接受了项临的帮助,那么的自然而然,只是因为需要吗?

她能瞒着妈妈,不告诉韩大夫,却在一刹那就告诉项临,只是因为碰巧遇到吗?

这答案,齐曈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

熙来攘往的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全是陌生人,这世界再大人再多,也是各活各的。人性自保决定了人性的自私,自己的人生只有靠自己,唯一靠得住的也只有生养你的父母至亲。

看着车里的项临,齐曈坚定的让自己重温一遍这个残酷的定律。心也就硬了,刚才彷徨无助间对他的那缕依恋瞬间消无。

项临殷勤的探过身替齐曈开副驾驶的门,齐曈却径直拉开后门坐进去。

齐曈说:“我家在……”

“我知道。”项临说,已然把车子开上了路,果然是齐曈家的方向。

和项临分手是在齐家搬家之前,之后两人之间就隔着天渊,不相往来,直到最近半年才在偶遇时开始打个象征性的招呼,他却准确的知道她家。

齐曈掩耳盗铃的不再想这些,头抵在车窗上想歇一下,才看见玻璃反光里的自己满脸油光,头发乱蓬蓬的,很是狼狈。

乱就乱吧,齐曈这样想着,目光穿过玻璃看向车外。这是她每天回家的路线,坐在车里看果然和骑脚踏车看的角度不同,只看到旧城区的脏乱和破败,不够亲切,也不够友善。

车里是异样的静,项临开车有听音乐的习惯,可今天他没有开,尽情的享受这份近乎折磨的尴尬,却也是久违的甜蜜和宁静。他暗中庆幸刚才齐曈没有坐副驾驶的位置,因为仪表台上放着妻子李馨柳的照片,馨柳吵着闹着非要把照片摆在那里,每每还问:“项临,你同事坐你车时有没有看到我的照片?他们怎么说?有没有夸我漂亮?”

然而,女主人的痕迹是浸润在车里的:椅背里放着的彩页杂志、后排座位上的布偶,车门里被消灭的零食包装袋,最直接的——粉红色的车坐垫,空气中香氛的味道。

齐曈想,这很正常。

就像曾经她喜欢在自己的车里随手放些项临的东西:一本医科书、一盒他爱吸的烟、他习惯用的湿巾、他的剃须刀……

不过车卖了,这一切也就不存在了,记忆和感觉也都一并卖了。

钱果然是最好的试金石,经得起它考验的,才是值得珍惜的。可谁又能活的那么认真?锦上添花当然最好。

齐曈彻底请假了,主任带着同事们买了水果来病房探望,放了些慰问金,让她全心照顾家人,有困难尽管说。齐曈很是感激,心里阵阵暖意,眼泪差点儿掉出来,她最近越来越没出息了,一点点的感动和帮助就能让她抑制不住的哭。

傍晚齐曈和妈妈合力帮父亲翻身擦身,男人的身体很沉重,两人都汗湿了衣襟。

“妈你回家吧,不早了。”

“今天我在,你回。”母亲很坚定。

“你回去,你要是再熬倒了我可怎么办?”齐曈对妈妈说,边抬起爸爸的胳膊,轻轻帮他擦掉腋窝里的汗,她现在说话很有一言九鼎的户主威严,更像是在吩咐命令。

妈妈心疼的看着女儿凹陷的脸颊和不堪一握的腰,难过的说:“曈曈,你赶快结婚吧,过自己的日子。”

“我结婚你和爸爸怎么办?”

“就我和他也好说,我们都老了,你还年轻,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你会被我们拖垮的。”

“妈你说什么呢,没有你们哪来的我啊。你收拾一下走吧,明天白天来换我,我去打热水。”齐曈拎了暖壶去水房,回来后不容分说把妈妈赶走了。

护士送来了每天的费用结算单,齐曈认真的看,她倒不是担心医院多记了费用,而是要看右下角的欠款金额:她早就欠费了。

可是今天,一直显示负数的地方却是正数,齐曈开始以为看错了,后来又以为五位数变成六位数,前面负号的位置被挤掉了,结果都不是,这才认真的去看明细单:居然是交了押金。

谁交的?

她怎么不知道?

不会是妈妈,她没钱。那会是谁?

心里隐隐猜到一个人,齐曈给财务科打电话,一查之下,果然是项临,他刷信用卡替她交了钱,如果交现金还真查不出来是谁。

财务科的小姑娘电话里逗她:“项主任怎么给你交起押金了,那么多钱,你们好关系啊。”

齐曈笑:“我倒忘了,白天在住院处遇到他,听说他的信用卡积分还差一点就能兑换礼品了,我说正好帮我刷卡交钱,我给他现金呢……”

挂了电话,齐曈苦恼了,她拿什么还他钱?

那天用他的车往医院里搬些东西而已,来回路上连“谢谢”、“再见”都加上,也没说几句话,怎么就招惹出这么一折戏来?这人真是多事,添麻烦。

第二天一早,齐曈去财务科会计那里借钱:打张借条,日后从每月的薪水里扣除,这一步她迟早要走,只是意外提前了。报纸包好的钱像砖头一样,装进手提袋,齐曈给项临打手机:“我在医院停车场等你,有空来一下,有事找你。”

没等项临回答她就挂断电话,直奔停车场。他的办公室能看到停车场,当然也能看到等人的她。齐曈不是笃定他会去,她不敢高估自己的影响力和重要性,她是要用这种不容商量的口吻和等待逼他去——这件事情必须马上解决掉,不然困扰着她寝食难安。

很快,项临气喘吁吁的跑来了,小心翼翼的看着齐曈,却也有藏不住的欣喜流露在外:“齐曈,你找我?”

齐曈把手提袋放在他的车后盖上:“还你的钱。”

项临满眼都是失望,看着齐曈,说不出话来。

齐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似乎只有离开是对的,于是转身。

“齐曈!”项临大声叫她,她听话的就站住了,人却是呆怔的。

项临却不知该说什么了,看着风掀起齐曈白衣的衣角,看着那风又吹向自己,他们之间的联系似乎也就只剩这不留痕迹的流动空气。

“我只是想帮你。”项临终于找到了他的嗓子。

齐曈没有回头,坚定的迈出步伐,用更加坚定、甚至是坚硬的声音回答:“好意心领,那不是我的钱。”

“齐曈!”

项临再喊她,这次她没停留,大步走回属于自己的方向:项临,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请让我安静。

目送瘦弱笔直的身影走远,直到看不见,项临才伸手去拿车上的袋子。是超市的环保购物袋,齐曈随手拿的,用过的旧袋子,被洗的很干净,如她人一般整洁。

项临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当年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如果是对的,为什么他从结婚到现在都不快乐,忘不掉她;

难道是错的……

晚上项临接妻子馨柳下班,路过超市,馨柳直接从后座拿了那个袋子准备装东西用,项临忙喊住:“别用那个袋子。”

馨柳满脸疑惑,项临笑笑:“一个得了流感的同事落下的,小心流感病毒。”

馨柳忙不迭的丢掉,甜蜜的挽着项临的胳膊:“有个医生老公果然安全。”

项临笑着拍拍她的手,一同进了超市。

可到了晚上馨柳发现,那个购物袋跑到了项临书柜的最高层,她于是指责项临:“你怎么把流感病毒往家带?”

项临在看书:“别吵,我在准备明天的大手术。”

馨柳瞪他的背影:“就知道手术手术,我哥马上到家了,你可得下楼啊!”

项临揉揉太阳穴:“知道了知道了,李家太子还朝,普天同庆,我肯定去迎接。”

“知道就好。”李馨柳满意的去衣帽间里挑裙子。

陆彬杨今天的心情很不对味儿。

那辆齐曈飙车时开过的车被他顶账处理了,这两天凑合着开公司的面包车。车是旧车,不买他这个小老板的帐,时不时闹脾气出点儿状况,陆彬杨开的很不顺手,心情也越来越糟糕。

晚上他和父亲又顶了起来,虽然没开吵,却也把老爷子气得够呛,他也再一次的摔门而走。

像是一直渴望打碎古董瓷瓶的坏孩子,终于把那瓶子摔得飞花碎瓷满地崩飞,似乎很解恨,却没有彻底的畅快感。那些变成一地狼籍的碎片仗着破碎的凄凉又来谴责他的残忍和恶行,不过是欺负他没有坏得彻底。说到底,终究是那一丝血脉亲情在作祟。

独自开着车在灯海车流里游荡,车外喧嚣的夏夜愈发让他觉得面包车里的空间太过大了。

争执的导火索是林安雅的订婚。老爷子见和他一起十多年的女朋友飞走,儿子的婚事不能再由着他自己了,于是让老伴儿拉出了长长一串的名单给他看。可他却端出个子虚乌有的“新女友”,不让老头子再过问。都不是好脾气,厨房的菜还没端上桌,父子俩已经水火不容的散了场,一个上楼、一个离家。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老爷子是想找个和他贴心的儿媳妇拴住不回家的儿子。陆彬杨则是继续和他对着干,他越生气自己越开心。

看来,齐曈这个“新女友”该出场了,以她一贯不配合的表现来看,未来的日子会有趣得多。

陆彬杨掉转车头去了医院,他知道齐曈父亲住院了,她请假在陪床。可他忘了住在哪个病房,于是拨通了齐曈的手机号。

齐曈正在和大夫谈论父亲的病情,手机在振动上,见屏幕闪烁的来电是完全陌生的号码,没有接,继续听医生给她讲护理要点。

手机执着的在震,直到她出了医生办公室还在打,齐曈于是接起,电话里的男声似乎很生气:“怎么才接电话?在哪个病房?”

陌生号码,没有寒暄,全是对她生活的了解——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难道是以前的同学知道爸爸病了要来探望?

齐曈没好意思问对方是谁,报上病房号。电话那头一句:“知道了,我马上到。”就挂了。

八成是打错的,看看一会儿什么人来吧,齐曈回病房干自己该干的事儿。

陆彬杨来的时候,病房门押开缝儿在通风,门缝里能看到齐曈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抱着爸爸的脚,光线幽暗,她低着的头几乎就要凑到脚上了,聚精会神的在剪脚趾甲。这一幕太过温馨,有不容打扰的亲密,陆彬杨准备推门而入的手就顿住了。

父亲五十多岁,虽然是卧床的病人也穿的整洁干净,身上的背心洗的白而透亮,鼻子里、身上插着好多管子,双目紧闭像在养神。陆彬杨能看到齐曈的侧影,比前几天见面时瘦了很多,眼睛凹陷,神情很是专注,小心翼翼的生怕剪到肉。

剪完趾甲,齐曈一手固定住爸爸的脚后跟,另一只手握着脚尖开始旋转,娴熟的给父亲活动关节,目光柔柔的看着他的脸,就笑了,说话的声音像是在逗弄婴儿,又带着埋怨的娇嗔,极缓极轻:

“你怎么还没睡够啊,乖乖的听话,明天早晨就要醒来,知道吗?咱们回家吧,我住这里不习惯,回家给你做最好吃的红烧肉,你不馋吗……”

这一刻的齐曈素淡清宁,却明净的似乎散发着光芒;父女间的依恋和温情更是弥漫了整个空间,场景堪以媲美电视里的公益广告。陆彬杨只觉得暖风扑面,风轻无力,却不可抗拒的席卷人心。

他不由自主的放轻脚步退了出来,整个人似乎也柔软了,情不自禁轻轻的笑。看见对面的医生办公室,就敲门进去了,问值班的大夫:“您好,请问齐曈父亲的病情怎么样?”

大夫疑惑的看着他。

陆彬杨解释:“我是齐曈的表哥。”说着给大夫递上一支烟。

“我不吸烟。”夜班大夫摆摆手,说:“挺危险,治疗不理想,瘫得比较重,如果不是齐曈坚持抢救,说不定这几天人都没了,在办后事。瘫痪这病最后就是人财两空,拖不起的人家都是放弃治疗。你们这些亲戚应该帮一帮嘛,就母女俩不分昼夜这么熬下去,马上也是累倒。”

陆彬杨连连点头:“我们都疏忽了,你看我们需要做什么?”

“有钱就帮点儿钱,经济不宽裕就搭把手,陪床送饭帮着给病人活动活动。”

“嗯,知道了,您忙,再见。”

陆彬杨从医生办出来,那间病房的门依旧半押着,泻出冷色调的白光,在他眼里已经不复温馨,更多的是疾病的折磨和生活的艰难。

忽然抢救室里爆发出嚎啕哭声,哭声突兀凄厉,陆彬杨被吓了一跳,被急着冲进去的一群人撞到墙边。就看见医生、护士、患者家属进进出出的乱成一锅粥,依稀听出是有人抢救无效死了。

四壁惨白的医院走廊里,灯光暗淡,人影幢幢,哭喊声声,还有看不到的正在飞离人间的鬼魂,温馨之气荡然无存。

陆彬杨骨子里阵阵发阴,大步出了医院。

齐曈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了,馅饼掉下来时力大势沉,砸的她眼冒金星。

不知哪个恶作剧的替她定了特级护理,一大早,护工来了利落的给爸爸擦脸、擦身、翻身、按摩。

齐曈看得直发怔,连忙喊停:特级护理一天的花费比她一天的工资都高。是谁拿着她的钱让她提前破产?肯定弄错了。

去护办室问,小护士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没错,你家亲戚替你定的,一早打来的电话。”

“我家亲戚?”里里外外把姑舅叔嫂想个遍,每一个对她都是避之不及,齐曈摇头:“不可能。”

小护士忽然想起:“对了,还有人替你交了押金,不少呢,雇个特护算什么,你看,这总不会错吧?”

电脑里打开齐曈的费用单,结余金额看的她眼睛差点儿掉出来,半晌,讷讷的嘀咕:“发财了,这钱用还不?”

小护士笑齐曈的古板僵化:“有钱还不好,先花着,就算要还你也是欠债的大爷,管他呢。”

齐曈只得再去财务科查。这次不是现金也不是刷卡,而是转账,名字清清楚楚的:陆彬杨。

齐曈看着那黑漆漆的三个铅字,说不出话来。

财务科的同事逗趣:“三天两头有人替你交钱,小女人你真是太有魅力了!”

齐曈苦笑:“都是要还的。”

天上的馅饼都是龙肝凤胆做的,她这凡人的肠胃吃了消化不良。

齐曈这才意识到那天陆彬杨把她截在医院门口时说的话不是逗她玩,而是认真的。她把特级护理停了,他交的押金只能等出院结算时才能退出来。现在的事情就是找到这个“好心人”,表示感谢,告诉他,钱暂时还不了你,等我凑齐了再说——总不能让她再去财务科借吧,何况数目不小。

齐曈不是没想过那位同事的建议:先花着。反正她是欠债的杨白劳,一句“没钱,请稍等”不失为缓兵之计,也能解目前的燃眉之急。可是,陆彬杨的这笔“生意”她做不起:她年近三十,没有青春可再浪费,后半辈子要踏踏实实的去做家庭妇女,名声自然很重要,和陆彬杨零乱一场之后她还能不能嫁掉?哪个男人会娶她?岁月的拐点,她不敢行差踏错。

主意已定,问题就只剩下一个了:陆彬杨,怎么找到你?

别说陆彬杨了,就是陈峰子她都找不到。

慷慨的“投资人”却没事人一般,一连几天音信全无。

齐曈好生煎熬:已经十多天昼夜不离的守在医院,父亲的病情又总是反复,病危通知书时不时就下一张,齐曈心惊胆战的瞒着妈妈,自己被吓得几次软倒、彻夜痛哭。身体的疲惫和对父亲病情的恐惧、担忧让她像一根弦,越绷越紧,无限被拉长、拉长。也许下一刻、就是一闭眼的时候,她就被拉断了,和父亲一样躺在病床上一睡不醒。

如今陆彬杨又来烦扰她,还要为他浪费脑神经和精力,齐曈恨不得揪住那家伙狠狠的打一顿:添什么乱!?

这天下午瑾儿来了,训齐曈:“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刚才孟大夫去我们科会诊时才听她说起,你怎么能这样?”

齐曈正在给侧躺的父亲拍背,想把堵在他喉咙里的痰拍出来,也不见外,指挥瑾儿:“快,帮我递下毛巾。”

瑾儿忙上手帮忙,两人轮流拍了半天,才把一口稠稠的黄痰拍出来,躺平的齐爸爸呼吸显然比方才通畅许多。

“阿姨呢?”瑾儿问。

“去抽血测血糖去了,刚走。对了……”齐曈给父亲擦着嘴角流出的口涎,欲言又止。

“什么?”

齐曈心一横:“住你们科的那位陆老太太的孙子,你能找到他的联系电话不?”

瑾儿想想:“没有,他好像和项临认识,你不妨问问——算了,我有老太太的电话,我问她。”

“不用,我找别人问。”

话题一到项临,自然就会卡住。瑾儿直后悔自己的失言,沉闷许久,叹口气:“你打算怎么办?”

这话问得模糊,齐曈不知道她确切的在问什么,又似乎什么都问了,觉得她语气过于沉重,也知道她担心什么,于是自己答得也模糊:

“该什么办就怎么办呗,照顾好家人,努力工作,找个男人结婚。瑾儿,有个电影片段我最近总想起来:旧上海冬天的早晨,清理工推着板车,把露宿街头冻死的穷人尸体用草席一卷往车上扔,一车一车的,当时看得真难受:穷人真可怜。正眼泪吧嗒的掉,镜头一转:解放了,锣鼓喧天欢天喜地的扭秧歌。”

齐曈不禁笑了,眼神却迷离:“现在想想都是戏,人生也是戏,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行了,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该上战场就去当炮灰,该死的时候也就死了。几十年,一眨眼,谢幕了,什么都无所谓。”

瑾儿去握齐曈的手:“你能这么想就好,咱们是姐妹,别把我当外人,让我家保姆过来帮你一阵子吧。”

“谢谢。”齐曈没拒绝,她需要这样的帮助,很需要。

“钱够用不,先从我这里拿。”

“钱不用。”齐曈摇头,最近她钱多的想送人。

瑾儿回到自己办公室发了好一阵呆。窗外是夏天最受欢迎的凉爽阴天,微风习习,病房里的闷热被难得的凉意遣散,空气也少了浑浊。这样的天气齐曈肯定是欢迎的。她对项临还是没有释怀,当年两人为什么分手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详情,齐曈大病一场,什么都不说,也不让她问。该死的项临,他倒是攀高枝结婚了,功成名就的喝咖啡。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齐曈这话说的又坚强又萧瑟,可哪有那么简单啊,而且她又是个不愿求人的硬骨头。

瑾儿气闷,就去检查卫生,看看能逮住哪个不负责的骂一顿出出气。

迎面看见陆老太又被推着从病区门口进来,推轮椅的可不就是陆彬杨?

得来全不费工夫。瑾儿笑迎上去:“您老来啦,气色可真不错,身体好吧,是来看我们的还是来复查?”

陆老太不太高兴:“感冒了,被孙子逼来住院。人老了就被嫌弃,都不想伺候我,不让在家呆,被赶出来了。”

陆彬杨低头看着奶奶的雪白银发没脾气。

瑾儿笑了,接过他手里的轮椅推向一个高间:“瞧您说的,您打个喷嚏全家人都紧张,还不都是关心您?我们这里环境也好,人多又热闹,会把您当皇太后供着。”

陆彬杨帮奶奶在床上躺好,跟着护士长办住院手续。

瑾儿对这个陆彬杨很怵,其实他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对人也很客气,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有股让人又想亲近又胆怯的劲儿。科里的小护士私下经常聊他,说来说去,最后总结他像榴莲:又香又贵又臭又有刺,知道好吃,想吃又不敢吃。

和他谈陆老太以外的话题这还是第一次,瑾儿居然需要鼓一下勇气:“陆先生,您方便留个电话号码不?”

“有事儿?”陆彬杨挑起一只眉,似笑不笑,那模样又帅气又邪气,瑾儿不经意间竟被电了一下。

她定定神:“齐曈找你找不到,我是帮忙。”

陆彬杨双眉微扬:“我每天上午都在病房,她可以来找我,当面说的清楚。”

第二天上午,齐曈果然来了,敲门声快而轻。陆彬杨站在落地窗前看她进来,他赌她今天一定会来,一直在等,心里猜测着她推门进来前可有片刻的迟疑,还是像这敲门声般声干脆而仓促。

高间病房的阳光太过充足,白茫茫的光打在她身上,身影被照得发白,脸色更是苍白,整个人没有生气,像一张白纸贴在墙上。更恰当的说是像一个纸风筝:纸背后还有又细又硬的竹签子支撑起棱角,像她不服软的硬骨头一样。

齐曈向陆老太微笑点头算是礼貌,目光找到了陆彬杨,强忍着心里的别扭:“忙吗,我找你有点事。”

陆彬杨对她的态度不太满意:太冷淡了——对他和对奶奶都是,而且透着不情愿。

“什么事,说吧。”

在这里说?齐曈怔了一下,看看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陆奶奶在看她,眼神和蔼而犀利,似乎能看到她骨头里去;还有一位医院的特级护理,和认识齐曈,觉得此时气氛有趣,目光悄悄的盘旋在两人之间,齐曈略一迟疑,从兜里拿出一张纸走向他,真的就直说了:“还你钱的事。办出院前押金退不出来,我给你打了张借条,利息就不给你了……”

“行了行了,咱们出去说。”陆彬杨受不了她,跟奶奶招招手,就出了病房。

齐曈忙跟出去。

陆彬杨脚步不停,她只得快步追着:出了病房、出了住院楼、到了停车场,他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齐曈不干了,冲他喊:“喂,到底去哪儿?”

“上车谈。”陆彬杨上了他那辆旧面包车。

齐曈倔强的站着,头一偏,不服气的盯着脚下的地砖——她受不了和他单独在封闭的空间里,她会心慌气短、无法镇定。

陆彬杨无所谓:“这样谈也行,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你说,这幢楼每扇窗户里的人都在忙什么呢,嗯?”

齐曈就上车了,态度很恶劣,把车门摔得很响。

陆彬杨发动车子,开出了医院。齐曈目瞪口呆:“你干什么?”

“陪我吃饭,然后咱们再谈。”

“不行,我不去!停车!我要下车!”

“没有酒,我从来不谈事情。放心,这会儿你父亲病房我让人过去照看了,不用算在你欠我的钱里。”

“陆彬杨!凭什么听你的?停车!”

“就凭我是债主,你欠我钱。”

“我不还了!是你给我的,又不是我找你借的。快停车!”

“不还?那只能打官司了。”

“陆彬杨!”齐曈气坏了:“你无赖!”

车正好停在一个红灯前,陆彬杨点燃一支烟,看着前方,呼出长长的烟气:“齐曈,我不是陈峰子,有闲情陪你逗乐,收起你的矫情,大大方方的陪我吃顿饭,咱们的事,没什么不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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