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姚萍与灵燕,两个一二十岁的姑娘,肩上各挎着两个小包裹,脚下步履匆匆。此时,这两个姑娘的心里,就像是揣了只小兔子,怦怦乱跳。她们先是步行了十几里,然后拦了一辆进城的机动三轮车,好心的农民搭了她们一程。
到达县城后,两个姑娘又一路询问着,步行到了汽车站。
城市上空的日头白晃晃的,非常刺眼。
两个小姑娘心中迷茫,不知该去向哪里。
此时,一辆破旧的大巴正在突突地发动着,车后面的排气管里,冒出一股青蓝色的烟。
“就它吧!”姚萍拽着程灵燕便上了这辆大巴。
这辆大巴上,有不少乘客,他们大多是农民,座位旁放着大小不一的行李,有的还是装化肥用的编织袋。其中一个人脚旁的袋子上破了一个小口,露出一截白胖的花生。
在这辆车上,也有几个穿得像样的人,从他们干净的衣物和洁净的面容来看,应该是城里人。其中一个男子梳着很时尚的背头,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一口一口地吸着。不一会儿,呛人的烟雾充斥着整个车厢,车上有几个人不停地咳嗽。
“咳,咳。”刚上车,这两个农村姑娘便忍不住咳了起来。姚萍在找座位,程灵燕盯着男子手中的香烟看,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此时,程灵燕想起了家里父亲抽的旱烟锅。
在曼陀村,灵燕从未见过这样白净的香烟卷儿。村里的叔叔大爷们也都是抽旱烟的,讲究一些的年轻男人,也只是从孩子们废旧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卷上揉碎了的烟叶,做成一个长十来厘米的烟卷,茶余饭后吞云吐雾。
“燕子,坐啊。”把行李放到座位旁边后,姚萍招呼着愣神的程灵燕。
姚萍与灵燕即将离开的这个县城叫夏城,曼陀村在行政关系上隶属于这个县。
农村人生活的自给自足,使他们远离着县城的喧嚣与繁华。对于夏城县,程灵燕是陌生的,坐上车后,她东张西望,充满了新鲜感。
大巴缓缓驶离,高楼和树木都向后移动着。车子一晃一晃的,程灵燕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她望向窗外,仔细地寻找她可能熟悉的地方。猛然,她看见一个蓝色的路牌上,写着“南关街”的字样。
“这地方我来过的!”程灵燕睁大眼睛,兴奋地指给姚萍看。
“我们马上要到一个比这更好的地方,到时你再好好瞧吧!”姚萍不屑地看着窗外说。
二
上午将近十点,程大娘仍没见孙女打猪草回来。她的心里慌了,便赶紧让程灵燕的母亲出去找。
灵燕的母亲王婶傻傻的,她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呆呆地向外走去。
约一个小时后,王婶孤独地回来了,程大娘问她有没有找到灵燕,她只是摇头。此时,程大娘的心里更慌乱了。她皱着眉脱口而出:“燕子不会就这样走丢了吧?会不会再也找不到她了?”程大娘说着便呜呜地哭了出来,她在心里胡乱地猜测着,尽往不好的地方想。
“啥?燕子走丢了?”王婶第一次这么快速地听懂了程大娘的话。
“我不要她走。呜……呜……”此时,王婶孩子般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你不要哭了。烦死了,真是个神经病!”儿媳妇的哭闹,更加重了程大娘的烦恼,她便狠狠地奚落着王婶。
程大娘是个裹了脚的小脚女人,她的脚只有成年男子手掌那么长,所以走起路来,总像脚下垫了什么似的,需踮着脚走路,这使她行走非常困难。
儿媳妇没有找到孙女,程大娘便自己找。她拄着一根树枝,喘着气绕村子找了一圈又一圈,仍不见孙女的影子。
“你见我们家燕子了吗?”程大娘逢人便着急地问。
“没有!没有!”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回答。
听了别人的答话,程大娘的心里又一紧一紧的。但她还是不放弃,继续找,继续问。
正准备下地干活的韩老头,看见程大娘着急忙慌地兜圈,便上前问道:“老嫂子,你在这里干啥?”
“我找我孙女燕子啊。老韩,你见着我们家燕子了吗?”程大娘焦急地问。
“哦,你找燕子啊。今儿一大早,我从外面回村时,看到她和姚萍那闺女一起进城赶集了。”
“啊,赶集?”程大娘讶然道。
三
驶离县城后,大巴便长时间行驶在一个空旷的田野上。道路两旁尽是树木和庄稼。田里一人多高的玉米,棵棵碧绿。红白相间的须子挂在尚且瘪穗的玉米棒上,引来馋嘴的儿童竞相掰取。
望着一棵棵空了的玉米秆,农民们只能狠狠地叫骂“日他娘的鳖崽子”,却别无他法。
车上,程灵燕倚着姚萍熟睡。
姚萍扭动着上半身,想活动一下被压麻了的肩膀,而灵燕仍然熟睡不醒。
“我的姑奶奶,你是多久没睡觉了啊!”姚萍无奈地自语。
约三个小时后,汽车把她们载到了闫良市。
这个城市,姚萍是来过的,这也是她最初开启梦想的地方。
下了车后,她们来到车站附近一个僻静的地方,姚萍打开包裹取出了两个馒头,递了一个给灵燕,说:“喏,先吃点儿吧,我都快饿死了!”
灵燕接过后嚼了几口,可喉咙干涩,如被钳住了似的,哪里咽得下。
红日西沉,预示着一天的时间将要结束。夜晚,也会如约来临。
“我们去哪儿呢?”灵燕问姚萍。
“咱们先去一个饭店看看吧,那个店的老板我是认识的。早先老板让我过去干,我一直没去。”此时姚萍似乎没了底气,虚虚地对程灵燕说,“不如我们就先去那儿落脚吧?如果将来有好地方了,我们还可以再换地儿。”
四
姚萍与灵燕说的,是一个路边店,坐落在闫良市南郊一条宽敞的大路旁边。这条大路贯穿南北,是闫良市物流运输车辆经过的一条主要通道。
饭店是一家夫妻店,面积不大,上下两层。姚萍与灵燕来到后,老板很热情地接待了她们。
“还没有吃饭吧?”秦老板满脸堆笑地问姚萍。
“没有呢!”姚萍不好意思地说。
“小王,做两碗面条。”秦老板大声地向后厨吩咐。
不一会儿,胖胖的厨师便端上了两碗茄汁面。灵燕与姚萍实在是饿坏了,两碗面瞬间被风卷残云般吞下。在饥饿面前,她们没有了丝毫的矜持与羞涩。
晚间,饭店老板娘让服务员小红给新来的两位姑娘收拾出一张高低床,安排她们睡下。
虽然疲惫至极,但第一次出远门的程灵燕还是难以入睡。她躺在床上,思绪浮动,想到了那个偏僻的村庄,想到了奶奶和父母,甚至还想到了疼爱她的栓柱叔。
翌日一大早,姚萍便唤灵燕起床。灵燕睡眼惺忪地洗脸、刷牙。
按照秦老板的吩咐,姚萍、灵燕与服务员小红,主要负责为客人上菜、倒水,打扫整理包间。
“路边店的生意通常是不太稳定的,有时可能会忙些,但大部分时间都不是太忙。生意的好赖,主要看我们的服务态度以及我们会不会招揽客人。”秦老板向这两个年轻的姑娘灌输着生意经。
五
秦老板与几个姑娘说话间,轰,轰,一辆满载着货物的重型卡车停在了“香满园”饭店的门口。
“您好!欢迎光临!”小红热情地招呼着从大卡车里走出来的三个男人,并带领他们来到二楼包间。
“老板,今天吃什么菜啊?”小红满脸堆笑地问着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儿吃饭的三位客人。
“你这儿有什么好菜和新菜呢?”落座后,其中一位嘴上留着胡子的大肚子客人笑着说。
“哟,老板,您可真会说笑,我们这儿什么时候不都是又好又新的菜呢,更别提是您来了啊!”小红笑嘻嘻地说,并在与客人的一唱一和中记录着客人所点的菜品。
“红焖鸡块一份、青椒炒大肠一份、鱼香肉丝一份……”“大肚子”一连点了六个菜。
“老板,喝点儿什么啊?”
“嗯,来两瓶啤酒。张聪就别喝了,下午你开车,我和老胡喝点儿。”“大肚子”对两个同伴说。
小红为他们倒着水,并侧耳听着他们说话。
“哎,小红,你们新来的那个妞是哪儿的?十几岁吧?看着挺嫩的。”“大肚子”淫笑着问。
“我怎么知道啊。你们这些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没一个好东西!你要喜欢,待会她上菜时自己问去。”小红没好气地对“大肚子”说。
“嘻嘻,我只是问问嘛。”“大肚子”继续淫笑。
“红姐,菜来了。”程灵燕端着一盘红焖鸡块怯怯地说。
“好的,放这里吧。”然后把程灵燕拉到一旁,小声说,“待会儿第二个菜上来时你就这样挨着圈儿放。客人的水喝完了你要给他们及时续上。等会儿你就自己在这里招呼着,我还要去忙其他的。”小红老练地安排着程灵燕的工作。
第二个菜上来了。“大肚子”他们依然没动筷子。他们仨人抽着烟聊着天,满屋的烟雾,呛得灵燕喘不过气来。
第三个菜上来时,“大肚子”斜眼瞟了一眼额头上冒汗的灵燕,说:“第一次出来吧小姑娘?”
“是,我今天第一天上班。”程灵燕怯声地回答。
“过来让我看看,两个馒头还挺大的。”说着“大肚子”就对程灵燕动手动脚,他的同伴们也在嘿嘿地笑。
“我出去端菜了。”程灵燕红着脸挣脱了“大肚子”肮脏的手,跑了出去。
“上菜啰——”后厨厨师在召唤着程灵燕,要她给“大肚子”那桌端菜。
“让红姐去吧。”程灵燕走到后厨门口,对厨师王师傅说。
六
连着三日,程大娘夜晚都睡不着。她巴巴地等着,黑天白日地想着自己的孙女,不停地念叨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突然出现——?着一篮子猪草,或是担着一担不满的水,甜甜地叫着“奶奶”。
王婶也总是哭哭啼啼的,扰得程文斌心里更乱了。
“你们都别哭闹了,弄得跟家里死了人似的。傍晚,程文斌没好气地抢白着他娘和媳妇儿。”
停了一会儿,程文斌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明天一早进城找二虎,让他和我一起出去找这死妮子。”
晚间,程文斌先去姚萍家,向姚萍爹打听了她们可能会去的地方。
翌日一早,程文斌带上老娘连夜做的干粮,又倒了一杯温开水,向夏城县赶去。
来到袁二虎的诊所时,门还没有开。城市的大钟咣咣地敲了八下,程文斌忐忑地想着寻找女儿的事情。
“吁……吁……,哟,斌哥,你咋在这儿呢?我还以为看错人了呢!”袁二虎吹着口哨,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晃晃悠悠地来了。袁二虎棱角分明的脸白白净净的,头发向一边分着,明显是喷了摩丝,支棱棱地倒向一边。
“我……我……,是这样的……”袁二虎开着卷闸门,程文斌条理不清地向二虎讲述了女儿出走的事。
“老弟,得麻烦你跟我出去找找啊!”程文斌脸色阴郁地说,“家里你婶子她们都过不成日子了!”
“幸亏你来得早,诊所现在还没病人。否则要是有人来输液了,一时半会儿我可真是走不开了。”袁二虎说。
“好,我们这就去吧!”开门不一会儿,袁二虎便又将卷闸门拉下,把刚刚写好的“休息两天”这几个大字,贴在了卷闸门上。
七
时间就像是一首音乐,你喜欢了就会觉得它特别短,你不喜欢又会感觉它特别长。
程灵燕在“香满园”待的这几天里,她感觉时间就像凝固了的冰块似的很不容易化。每一日也不算太忙,但总是要从早上7点起床熬到晚上11点以后才能睡觉。虽然她在这里天天都能吃上肉,比家里的生活条件好太多。可是,她要笑脸相迎,应付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客人。于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来说,这样的生活状态与自己的理想人生真的差得太远了。所以在这里,日子对她来说就是一首不好听的音乐,使她感觉时日漫长难熬。
立了秋,早间已不似夏日那般炎热,程文斌和袁二虎乘着微微凉风,搭上了开往闫良市的公共汽车。
二人到达闫良市时,已是中午时分。下了车,太阳映射着城市的高楼,耀花了他们的眼睛。
农村人没事时是不太到城市来的,所以对于闫良市,文斌与二虎都不熟。
文斌拿着纸条,向车站附近的黄色面包车司机打听地方。
“这个地儿啊,离这儿有十几公里远呢!这样,给十元钱,我直接给你们拉过去得了。”司机为了揽客,显得很是殷勤。
“能少点儿吗师傅?这太贵了,我们都没坐过这面包车。”程文斌低声与面包车司机讨价。
“好吧,好吧,看你们也不容易,那就少两块吧。八块钱,要拉你们将近十五公里的路程,这是最便宜的了。”司机说。
面包车缓慢出城后便一路飞驰。过了二十来分钟,在一家饭店门前停下,司机说:“大约就是这个地方了,具体是哪一家,你们还得找找。”
袁二虎谦让着替文斌付了车费,二人一起来到一家饭店门前。在一个半椭圆形的朱色吧台里,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
“麻烦问一下,你们这儿有个叫程灵燕的小姑娘吗?”二虎问。
“程灵燕?没有的。”吧台里的女孩抬起头看看二虎后,慢腾腾地说。
“那姚萍呢?”文斌接口问。
“也没有。”姑娘不耐烦地回答。
没办法,二人只好地毯式搜寻。只要是饭店,不管大小,他们都要进去询问。俗话说“秋后加一伏”,下午两三点,正是秋老虎示威的时候。毒辣的太阳灼烤着他们裸露的肌肤,二人的衣衫早已湿透。
“咋办呢哥?你看我们找了这么多家店,沿着路边都走五里了还是没有找到,这样找下去不行啊!”二虎首先打起了退堂鼓。
“你看,前边还有一家饭店,我们进去看看再说吧。”文斌惊喜地指着“香满园”说,似乎知道女儿就在里面似的。
“好吧,那就再看看这家,没有的话,我们俩可得另想办法。”二虎擦着脸上的汗说。
二人进到里面,程文斌斜眼扫视了一下不大的厅堂,然后又瞟向二楼。
二虎操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小姐,您这店里有叫灵燕的小姑娘在这儿干活吗?”
“你是谁?”小红此时正在吧台里算着一天的收入,抬眼看了一下便又低下了头,没好气地说。
小红是老板娘的远房侄女,但凡店里需要可靠人做的事情,老板娘都会让小红去做。比如收银、算账。
“我是她叔,那是她爹。”二虎指着仍在楼上巡视的程文斌说。
“你们稍等。”小红说着,跑向楼梯南边老板娘的休息室,喊道,“姑姑,你快出来!”便叫出了老板娘鸾玉。
“喏,他们二人要找程灵燕。”小红看了一眼二虎,“这是我们老板娘,你们问她吧。”她说着又回到吧台,继续低头查看账簿。
“老板娘,您好!”说着,二虎竟伸出手要和老板娘握手。
“有啥事你说吧。”鸾玉斜眼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握手的意思。
“是这样的,我的闺女名叫灵燕,几天前她和我村的姚萍姑娘一起出来打工,但她们出来我们事前也不知道。灵燕年龄小,怕她受不了外面的苦,她奶奶和她娘都在家哭。所以我们想把她找回去。”农村来的程文斌竟然奓着胆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灵燕,灵燕——”老板娘瞥了一眼满脸汗水的程文斌,向楼上大声喊着。
此时,程灵燕正和姚萍在楼上各自分管的包厢里擦拭着玻璃餐具,对父亲他们的到来一点儿都不知情。
听到老板娘的喊声后,程灵燕急急向下小跑。看到父亲的一瞬,楼梯下到一半的她愣住了。
“你看看这两个人你认识不?”鸾玉指着站在面前的两个人问。
程灵燕浅浅地看了父亲一眼,也不说话,红着脸低下了头。
“死妮子,还敢偷偷跑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着,程文斌就要跃上台阶打女儿,但他抬起的手始终没有落在女儿身上。实际上,在见到女儿的这一刻,程文斌的心里还是惊喜与激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