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链被栓在铁橛子上,阿古拉蔫头耷脑地卧在地上,将头俯在前腿上一声不吭。那日松安顿好一切,走出狗圈,准备吃完晚饭找些药给它处理一下伤口。
厚重的乌云终于承载不住水汽的积压,大颗大颗的雨滴从云层中滚落下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多,一会儿的功夫,天空就如撑破了的包袱皮,将满包袱的水珠清盘洒出,哗啦啦地落满整个宇宙。那日松听到雨滴砸落在帐篷上,密集而快速,惦记起阿古拉的伤,害怕着了雨,它的伤情会加重,就赶紧低头扒拉碗中的饭,想尽快吃完,去看看。他的父亲,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莫名地就升起一股火,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定又是惦记着他的那只小狼了,张嘴就想骂他,却让自己的小舅子抢先说了话。
朝鲁知道今天自己帮了外甥一个大忙,外甥可能会感谢他,答应参加开荒。可是吃了一会儿饭了,他还没有找到跟外甥说话的机会,他这个与众不同的外甥始终也不向他表示谢意,只顾自己吃饭,像是吃完饭就走的样子,他正琢磨着应该怎样开口,就见姐夫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看上去又要数落那日松,赶紧提前张嘴打断了姐夫。如果他们父子打起嘴仗,那日松走了,他今天的机会就没有了。
“那日松,舅舅今天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一听他的话,那日松一家人都抬起头看着他,就连他那怒火中烧的姐夫也忘了生气,而是疑惑地看着他,他想不出自己的这个现在已是大红人的小舅子和一个半大的孩子有什么事情可以去商量。因为舅舅刚才帮了自己,那日松友善地看着舅舅,不知他会和自己商量什么。看着有些犹豫的舅舅,他一下反应过来,已猜到他要向自己说什么了。果然舅舅很快就说到开荒的事了。
“朝鲁,你怎么还说开荒的事,那日松不是早就说过不去吗?”那日松的母亲一听弟弟又提开荒的事,有些烦,接口就数落起他。
“姐姐,现在跟过去不同了,只有开荒才能有更多的粮食。”
“舅舅,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去开荒的,我只喜欢给人家放养牧马。”
“那日松,你还小,许多道理还不懂,跟着汉人慢慢学,你会学到许多新的东西。现在整个苏木就你家没有人参加开荒,这让我在旗里都抬不起头,人家都评我当标兵了,可就咱家没有真正响应号召,你要不把羊还回旗里,试一试开荒?”
那日松听着舅舅的话,一阵阵地反感,听到让他把羊还回去,就再也忍不住,没好气地把舅舅顶了回去。朝鲁没有想到自己又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愤愤地不是滋味,也没好气地数落起那日松,两人在饭桌上就吵了起来。朝鲁感觉自己的外甥简直是不知好歹,油盐不进,端起桌子上的酒,一仰头灌进了嘴里,抓起盆中的一块羊排,恨恨地咬了一口,转身推开门冲进了大雨中,也不听姐姐的召唤。那日松低下头继续吃饭,他的父亲什么也没说,还是自顾自地喝酒,嘴上还哼起了小曲,他喜欢儿子教训他这个整天来他这里蹭吃蹭喝的小舅子,让他知道点厉害,不要没完没了地来他家里,再一个他对开荒政策也一窍不通,更不喜欢参与这些事,在他的生活中有酒就可以了。只有那日松的母亲拿了雨具追向雨中的弟弟。
草原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到那日松吃完饭,拿着一些药去狗圈的时候,雨已完全停了,天空中布满了水润欲滴的星星。那日松举着灯,来到狗圈,看到阿古拉没有钻进窝里,还像刚才一样卧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没吃一点儿东西。心里一阵难受,硬是把它拽起来,弄干净了它身上的水,处理好它的伤口,就把它强行赶进了狗窝。
时间像草原上流动的云彩一样,飞快地滚动着。阿古拉对套在脖子上的粗重的铁链慢慢习惯了,它不再去撕咬,拖拽,它知道自己无法挣脱它的束缚,所以默默承受着眼前的一切,不像“钢牙”那样每天没完没了地大声吼叫着想挣脱脖子上的链子,直到把脖颈处的皮毛磨破,被那日松狠抽几鞭子才停下来。
不过它对狗圈里的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趣了,只要进了狗圈,它就懒懒地卧在地上,目光呆滞的看着别的狗在自己眼前跑来跑去,没有任何反应。它想做的只是等待,等待着每一个黎明,那时主人就会除去它身上的铁链,让它在宽阔的草原上奔跑,去守护乖巧的羊群。
日落日升,草原进入了盛夏。人们开荒的热情也像夏日的气温一样日日飙升起来。那日松家附近的草场都变成了荒地,他只能带着羊群和猎狗到草原更深处去放牧。其实这是他一直都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有更广阔的草场,更鲜美的牧草,但同时那里也蕴藏着更多的危险,所以即使自己非常喜欢那里,轻易也不会去那里放牧,现在别无选择。为了保证羊群的安全,他每次都会多带一些狗,只要有强大的猎狗队伍,他就安心了许多。但这些都还不是他最最担心的事情,在那远离人类的地方,狼群出现的几率非常大,他担心阿古拉,在这辽阔的草场上如果遇到了真正的狼群,它的本性如若被狼群唤醒,会不会反过来攻击他和羊群。考虑到这些,他曾一度有过放弃训练它,不再准备带它放牧的打算,但是看到它每天天一亮就开始期待的样子,他真是不忍心整整一天都把它拴在狗圈,让狗链剥夺它所有的自由,最后他还是每天照样带着它去草原的深处放牧。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们在草原上并没有遇到过狼群。
一群雪白的绵羊散落在广阔的草原上,仿佛天上的白云,五只忠实的猎狗分散在羊群的周围,认真地看守着那些低头悠闲吃草的羊们。那日松骑在马背上,看着蓝盈盈的天空中堆积着的犹如他的绵羊般的白云,望着绿油油草地上白云般的绵羊,欣赏着坚于职守的猎狗将一只只想脱离羊群的孤羊赶回羊群的动人画面,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忍不住大声唱起动人的蒙古歌谣,并甩动着马鞭在羊群的周围随意地溜达着。他已记不清这是他带着羊群第几次来到这草原深处了,总之这里绝对是放牧的理想地带,天高地远,水草丰茂,到处都是羊群喜欢的牧草。他喜欢这里,他知道他的狗和羊也和他一样,尤其是阿古拉简直快乐的一塌糊涂。看着它在草场上奔跑跳跃的样子,谁也无法想象在黑夜来临的时候,它却是那样的萎靡不振,仿佛病怏怏的老狗。这阳光,这天地给了它希望,给了它自由。
那日松的歌在空旷的原野有节奏地回响着,穿破云层,穿透阳光,震荡着草原上的所有生灵。绵羊抬起头,和着主人的歌声咩咩叫着,猎狗也被感染着“汪汪”地寻找着节奏,蓝天白云下一片祥和的气息。
阿古拉激动地紧跟在那日松的马后,听着主人的歌,摇着尾巴快乐无比。那被狗链拴住脖子时的阴郁,早已被草原上的清风吹散在悠悠草香之中。它无法踏踏实实地看守羊群,这一点儿,那日松从刚一带它来到这片草场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他发现它像自己一样喜欢无拘无束地驰骋在草原上,不愿意受到任何的羁绊,所以它始终也不能乖乖地跟在任何一只猎犬的身后学习本领,它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不论自己走到那里,它的眼睛都会偷偷跟随着自己。自己不能离开羊群半步,只要离开它就会立刻跟上,像一块儿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久而久之,那日松也不再去理会它,他也想让每天晚上被狗链拴住,失去自由的它在白天尽情享受一下,并且他发现自己也喜欢它跟在身后和自己做伴。
就这样他们一起在草原上奔跑;一起躺在绿草窝中看天上的白云;一起在柔软的草甸上翻滚玩耍。渐渐那日松感觉到小狼阿古拉和自己有了一种默契和一种相知的感应。平常在家中几乎不说话的他,对着阿古拉会没完没了地说,而每次它都会摇着尾巴仔细地听,似乎它完全可以听懂。那日松给它讲草原上古老的传说,讲他的羊群,他的马儿,他的狗儿,讲草原上的一切一切,只要是他知道的。阿古拉会边听边和他玩耍,一会儿用自己湿漉漉的舌头不住地舔他的脸,弄得他感觉有蚂蚁爬上脸,一会儿它又把头扎进他的怀里撒娇,弄得那日松一阵阵地痒痒,常常讲到一半就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但有时它也会不听他的故事,跑到远处自己去撒欢,留下主人自己在那里对着宇宙讲着自己的故事。
每一个白天,阿古拉都在快乐的时光中度过,但有时不知为什么在面对着空旷而寂静的草原时,它也会忽然感到一阵心烦,一溜烟跑向草原的更深处,留下一个黑点儿,让那日松一阵吆喝。每次当阿古拉独自来到草原更深处时,在飘散着花香、泥土和草香的空气中,它都会隐隐嗅到一种异样的气息,这气息是那样随意地就飘进了它的鼻子里,让它毫无准备地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起来,那是一种它很早以前就似乎已经熟悉了的气息。如此熟悉的气息仿佛磁石一般吸引着它,让它玩着玩着忽然会想起,会烦躁,会一溜烟跑向远方,想去探究一下那异样气息的根究,每每这时,那日松一遍遍的呼唤又让它不能割舍,逗留一会儿它总还是会回到主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