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布满荆棘且杂乱无章的灌木丛中,只露着塔拉的两只眼睛,它一动不动地趴卧在带刺的灌木上,两耳轻微地抽动着,仔细聆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渐渐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黎明如此清脆地传入它的耳朵,声音缓慢而有节奏地向它靠近过来,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这脆生生的铃铛声,在这个阴沉的早晨,竟然带着一种撩人的温馨气息,漫过了它的心头,让它忍不住转头望向飘来声音的地方,它的动作带动了灌木丛,它警惕地埋低了自己的身体,稳住了灌木丛。透过灌木的缝隙,它看到从远远的地方走来一队驯鹿,那优美的铃声就是它们发出的。塔拉静静地注视着越来越清晰的驯鹿,它认识它们,在丛林里见过,但从不知它们会发出这么清脆好听的声音。
驯鹿迈着悠闲的步子向工人们的居住地走来,一位穿着厚厚皮袍的老人,端坐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身后跟着搭载着各种物件的马和驯鹿,这一切没有引起它太多的注意,只有与老人并排的一只健壮而年轻的驯鹿背上,坐着的一个身穿红袍子的女孩吸引了它的目光。那动听的铃声,就来自她坐下驯鹿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慢慢地回荡,女孩随着铃声,轻轻晃动着身体。在一片寒白的旷野中移动着的红色,仿佛天边一抹灿烂的朝霞,在塔拉的眼中跳跃着。
清脆的铃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也惊醒了看门护院的猎狗,它们的叫声接踵而起,犹如铁锅中噼噼啪啪暴跳的豆子,瞬时搅扰了黎明的温馨,带起了一阵更加忙乱的吱呀呀的开门声,好似碗碟相碰般地随着犬吠叠起在宁静的晨雾中。一阵忙乱,男人们披戴着棉衣,抄起家中的利器,冲出家门,嘈杂的狗叫声提示他们,又有不速之客来侵扰他们的牲畜了。
头上还冒着热气的男人们冲出房门,看到的不是动物厮杀的场景,而是一队慢悠悠向他们走来的驯鹿。看到驯鹿,听到铃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责怪着自家的狗小题大做,狗眼看人底,一个冬天的时间竟忘记了奇客图老人和他的孙女。
大家开心地迎向老人,老人是一位矍铄开朗的鄂温克老牧民,长期生活在大兴安岭丛林里,工人们都很尊敬他。每年春天他都会路过这里,并在林场工人王大力家中住一段时间。王大力对待老人就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也正是因为老人的存在才有了他今天的生命。那是他来到大兴安岭,刚刚开始从事伐木工作不久后发生的事。由于刚到这里,对这里的冰天雪地很难一下适应,工作期间又总是吃一些令他浑身筛糠的冷饭,一段时间之内他几乎天天闹肚子,拉得自己头重脚轻。这天晚上他一次次地窜稀,早晨起来就感觉头晕乎乎的,但喝了点儿热米粥觉得好多了,就随着队伍进了林子。没想刚干了半上午,肚子又不争气,在林子里来来回回解了几次手,最后一次在雪地里蹲得都快冻僵了,可肚子就是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等到他好不容易站起来,头脑中一片模糊,昏沉沉就向前走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脱离了作业场,在丛林里迷了方向。自认为力大无比,从不知道害怕的他,当耳畔听不到油锯刺耳的声音,只有死一般寂静的时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本来就因为泻肚已经有些虚脱了的他,在齐漆深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着方向,可是从小在平原地区长大的他,根本没有任何丛林逃生的经验,渐渐距离他的同伴越来越远,没走多远他就没了力气,摇摇晃晃直想往雪地里扎,他努力坚持着,可是最终还是像被他锯到的大树一样,直挺挺地一头栽在了雪地里。如果没有奇客图老人的出现,他早已冻死在原始丛林里了。
王大力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温暖的毡房里,一个有着大大眼睛,长长睫毛的小姑娘正在给他喂温热的奶茶,旁边站着一位和蔼的老人。看到他醒来,老人用汉语问他感觉怎么样,小姑娘用湿润的手帕擦了擦从他嘴角流下的奶渍,笑着跑开了。王大力有了知觉,知道自己被救了,热泪盈眶地向老人表示感谢。
他倒下的那段时间,老人正在林子里打猎,当时他发现了一只孤狼正在雪地里寻找食物,就一路跟踪着,准备寻找时机开枪,没想到这只狼竟把他带到了王大力的跟前。狼发现了倒在雪地里的王大力,围着他来回地嗅着,显出了激动的神情,就在它准备张开血盆大口吃天上掉下的馅饼时,奇客图老人枪管中飞射出来的子弹穿过了它的脖颈。老人将昏迷了的王大力带回家,救活了他。在老人家修养了几天,他才恢复了气力,老人用驯鹿把他送回了林场,从此一老一少成了要好的朋友。老人成了大力的丛林师傅,老人教会了他许多丛林生活技能以及打猎的技巧。当然老人的孙女娜伊兰也成了大力的朋友,所以每年春天老人都会带着孙女从他们林场穿过,住一段时间再走。一来二往,老人和林场工人们都熟悉了,他们尊敬这位犹如丛林苍鹰般机敏健壮的老人;喜欢他的孙女,一个能歌善舞,总给他们带来快乐的百灵鸟。
狗吠声偃旗息鼓了,取而代之的是工人们与奇客图老爹高兴的寒暄声,尤其是大力,兴奋地冲到老人面前问寒问暖,原本寂静的早晨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老人被簇拥着进了他的家。娜伊兰把鹿群和马匹聚拢在院子里,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争相往各自的家中拉,她跟着进了王菊玲的家,因为王菊玲的女儿与她年龄相仿,俩人非常要好,所以她一般就去那里。
场院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袅袅炊烟在晨雾中慢慢荡漾开来。塔拉趴在灌木丛中,依然注视着那一群驯鹿,驯鹿们安静地聚拢在院子里,或站或卧,那只健壮的驯鹿脖子上的铃铛,因为它的反刍发出轻柔的声音。塔拉看着那能发出声音的铃铛,很想冲上去看看清楚,可那轻轻柔柔的叮当声,总让它心底涌起股股温柔的感觉,不忍去打搅安详的鹿群。
这最后一天,它知道自己又将是一无所获。它钻出灌木丛,心情沮丧地准备重返丛林去寻找乌吉坎,不再回来。它跑出了一段距离,停下,回头又看了看那些驯鹿,轻柔的铃声还在身后回响着。它对那驯鹿脖子上的铃铛充满了好奇,这份好奇又让它在林场工人聚集地的周围久久徘徊,直到太阳升到半空。
就在塔拉还犹犹豫豫被铃声吸引的时候,奇客图老人和王大力,还有其他几个工人肩跨着猎枪,走出王大力家,到马棚牵了马,准备随老人到林子里去打猎。每年老人来到林场,只要一呆下来,这里的工人们就撺掇着让老人给他们传授打猎的技巧,都想从他那里学点绝活。因为大力的本领都是跟老人学的,现在他已是林场枪法最准的,所以只要老人来了,谁都想跟着他学学。
奇客图老人一马当先,扬鞭之间已冲在了最前面。他喜欢这些年轻的汉人,喜欢他们对自己枪法的崇拜,这给他原本已老了的心又注入了年轻的活力,又让他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马儿在丛林里散了欢地你追我赶,猎狗紧随其后也是一派欢天喜地。奇客图并不准备带这些年青人到丛林深处去打猎,他只想在林场附近带他们练练枪法,打打被飞奔的马儿惊起的飞禽,给年青人找一些活靶子。塔拉还在林子里徘徊,还在犹豫是否应该离开这里回到丛林的时候,隐约间,它听到一阵狗叫声,且正在向自己接近。塔拉预感到了危险,撒开四肢飞也似得向丛林里逃去,可还是晚了。猎狗们嗅到了它的气息,狂吠着也飞一般地向它追来。
猎狗们狂叫的程度,令奇客图老人推测他们的前方可能出现了一种凶悍的大型动物,不过他又有些怀疑,在这晴朗的白日,且在距离人类居住地如此近的地方,应该不会有大型动物出没。可看着猎狗们的样子,他还是和大力他们打马扬鞭追了上去。
狗叫声距离塔拉越来越近,奇客图老人渐渐看清了前方的黑影儿,可是他不能确定那奔跑着的是什么动物,它体型较狼小,奔跑样子似狼非狼,没有坚挺的耳朵,只有在风中飘动的黑色毛发有些狼的样子,老人在林子里穿行了许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动物,这时就听到身后的王大力大声叫道:“看,那不是总在咱们周围转悠的那个小家伙吗?整天偷吃东西的家伙,这次准能逮住它,别让它跑了。”说着王大力夹紧马肚子,大声吆喝着向前冲去,其他几个人也看清楚了,嘴里骂骂咧咧加快了速度。老人不明白他们什么意思,知道他们见过这个动物,自己也想看看是什么,随他们一起追了下去。
塔拉已不知自己跑了有多远,从狼群那学来的所有逃生方法,在这紧要关头竟成了一堆浆糊,它只感觉自己的心就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嘴巴只能大大地张着,似乎一闭上自己就会马上倒在地上毙命,恍惚间它感觉自己像在空中驾着祥云漫步,狗叫声也变得模糊起来,只见一片黑云从远处飘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