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丛林给了塔拉无尽的自由。那曾经被迫缠裹在它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丛林中喷薄的原始气息化为了碎片;那曾经给它带来羞辱的铁链,在娜伊兰给它解下的瞬间,就永远从它记忆中消失,永不会再在它头脑中出现了。
几年时间,塔拉已跑遍整个大兴安岭山脉,足迹遍布丛林的每一个角落,那足迹已由原来的稚嫩轻巧,变成了如今的厚重沉稳。在它的身上,除了那张脸和那强健的身形,没有人再可以看出它身上流淌着的是人类的血液。厚重浓密的头发从头顶垂下,披散在肩头,灵巧的耳朵前后扇动、收拢判断着声音的方向,灵敏的听觉胜过真正的狼;黝黑脸庞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是灵活机敏地转动着,一身黑长的体毛覆盖着它完美的身形。塔拉在丛林里已完全成长为了一只狼,一只仿若狮子般的狼。
自从离开娜伊兰,它就永远与人类断绝了关系,它奔进丛林,用自己全身的每个细胞搜寻着乌吉坎率领的狼群。它生于大山,长于大山,很快就找到了那支自己和母亲一起生活过的狼群,那里能让它感觉到母亲的气息。它的到来引起了狼群小小的骚动,它们中的大多数已嗅出它的气息,认出了它,但是它们也从它的身上嗅到了人类的气味,而且这种气味压过了它身上应该具有的最原始的狼的气息,狼群对它产生了排斥,狼王对它发出了警告。
它怎么可以放弃自己和母狼一起生活过的狼群,它用自己不离不弃的决心和自己的聪明,重新被狼王认可,重回到狼群。它们一起嬉戏,追逐,捕猎,它的机敏、勇敢让它赢得了尊重,得到了地位。年老的狼王开始有意无意地让塔拉代替它做许多事情。它带领着狼群在寒冷的冬季围攻鹿群,它猎获了两只鹿;它还带领着它们袭击了马群,猎到了马匹。在它的带领下每年的冬季它们基本都填饱了肚子。老狼王看到了塔拉的力量,在感觉自己越来越老得情况下,它把狼王的位置让了出来,自己退到了一边,给了塔拉足够的空间。
塔拉带领着它的狼群在草原,在丛林奔跑着,厚重的体毛在风中飘舞着,似腾跃的野马。它的头脑中已淡去了母狼的形象,但那流淌在雪地上的鲜血,依然清晰鲜亮地留在它记忆的最深处,无法摆脱鲜血背后的仇恨。这仇恨缘于生它的人类,也止于人类。娜伊兰温柔的歌声和她那蝴蝶翅膀般美丽的裙摆,是它记忆深处除却对人类仇恨之外的又一层留存于人类的温情!
寂静的山岗上静静卧着好几只狼,在山岗顶端岩石上卧着强壮骄傲的狼王,在它身后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林子里密密匝匝排满了松树。镜子般明亮的月亮挂在空中,静静地注视着蹲在山岗下,正仰头注视着狼群的阿古拉。
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老鬼头他们的爬犁队后,阿古拉开始在丛林里到处游荡。它不再像以前那样跑进丛林深处没多远,就记挂起刘文远,在没有完全了解透丛林里的气息时,就匆匆返回到主人的身边。现在它不用再去记挂任何人,它奔向丛林的深处,深到再也听不到人类的一点点声音。
丛林对它既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当它毫无牵挂地投入到丛林的怀抱,它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开始蓬勃起一股异样的气息,那气息来自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那是要将它的整个灵魂融入丛林的气息,可是面对着它早已烂熟于心的丛林,它却无从安放自己飘荡的灵魂,它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终于有一天夜晚,就像现在一样的一个夜晚,它听到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它曾经在刘文远他们的营地多次听到,可是那时这声音没有像现在这样吸引它,刺激它,那声音冲破丛林里的树冠,向宽广的宇宙冲去,同时刺激着它的耳膜,撩拨着它的血脉,让它心潮澎湃。它飞快地奔向那个声音,它看到好几只狼在对着天空嗥叫,它震惊了,就像当年塔拉听到狼王的叫声一样,傻傻地仰望着。
阿古拉和当初的塔拉一样,张开嘴,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而嗓子是哑的,声音是从喉管中挤出来,嘶嘶哑哑断断续续的。所有仰叫的狼,停止了叫声,眼露凶光地注视着它,并慢慢向它围拢过来,一遍遍嗅着它身上的气息,最后冷冷地离开了它。然而阿古拉却突然不想再离开它们,无意识间它就认准了这群狼就是它的灵魂所在了。谁也不理会它,它却像过去布兰吉带着塔拉那样义无反顾地跟在它们的身后。它不参与它们的捕食,不分吃它们的食物,不喝它们的水,只是跟在它们后面,观察着它们。狼王感觉到阿古拉不会对它们造成危险,就没有理会它,不赶它走,也不接纳它。就这样阿古拉一直跟着它们直到现在。
山风慢慢起来了,丝丝缕缕的白云飘过月亮的脸面,山坡下的松树林发出阵阵树枝轻摆的声音,使整个夜晚更加的静谧。卧在山岗岩石上的狼王,直起了身子,蹲在岩石上仰起头,对着被白云半遮半掩的月亮,又开始了嗥吼,很快它身后的狼也相继对着天空唱起了只有它们明白的歌子,声音被风吹着传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古拉仰头看着它们激动地、大口大口喘息着,再次学着它们的样子,这一次它成功了,它竟然很自然地融入了它们的合唱中,所有的狼都听到了它的声音,它们看着它,看到它自如地嗥叫着,陶醉着,它们没有制止它,接受了它发出的狼语。
这已经是阿古拉几年前初次步入丛林里的情景了,如今阿古拉已如它的父亲仓多般组织了自己的队伍,它身上流淌着的王者的血脉让它越加成熟稳健起来。它那剽悍的身体已超过了它的父亲,一身棕黄的体毛蓬勃而充满光泽,一双深邃的眼睛,早已没了幼年时的稚嫩和单纯,那里布满的是智慧和成熟。
暑去冬来,春又至。塔拉和阿古拉都回到了原始的丛林,在各自的领地生活着、成长着。没有人再回忆起一只小狼被人类收养在狗圈中,也没有人忆起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狼收养。记住它们的只有时间,是时间见证着它们的存在;是时间见证着它们的成长;是时间劫走了它们的原始魂魄;是时间重又赋予了它们原始的自由,任由它们驰骋在它们的空间。
一场罕见的大火烧毁了丛林,打破了丛林里所有生灵的生活。塔拉所在的狼群也没能兴免于难,死的死,伤的伤,几乎没剩几只,它们从丛林逃到了草原。
草原对于塔拉并不是陌生的地方,它早已带着它的狼群在这里出没。它们在这里追赶过狍子,捕猎过黄羊,袭击过羊群,只要是可以让它们生存的地方,它们都去过了。
大火烧得草原上的动物一下多了起来,它们都集中到了一条横亘草原的河流边上,在各自的营地一边悠闲地休息,一边又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其它动物的动静。塔拉带着它仅有的两只狼,也混杂其中,等待时机去捕获生存的食物。
一连几天,塔拉它们几乎没有捕猎到可以彻底解除饥饿的动物,虽然在它们的视野之中到处都是可以用来果腹的美味,但在这种鱼目混杂,看似平和实者处处隐含危险的环境下,每一类物种都最大限度地调动起自己的潜质。它们随时都保持着一种高度的警惕性,尤其是那些弱势群体,对狼保持着极高的警觉,所以塔拉和它的同伴曾多次想攻击一群鹿,但最终没能捕猎到任何一只,它们的警觉没有给它们留一点点机会。
横贯草原的小河静静地流淌着,河水不深,清澈见底,一缕缕水草随着河水舞动着,招引着一群小鹿,小羊追逐着水草嬉戏着,它们似乎对卧在附近的塔拉没有一点点感觉,但是它们周围的父辈们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塔拉和它仅有的士兵,根本不给它们留有任何的希望。塔拉只能远远注视着,在鹿群周围徘徊着,等待着机会的出现。
不远处仿佛镜子般明亮的河面上倒映着几只野牛的影子,它们正在河边悠闲地喝水,两只小牛正在只能没过它们小腿的水里逗闹摇摆的水草,四五只成年牛围在它们周围,这是一支不大的牛群,可能也是几只逃离火海的幸存者,最主要的是塔拉一眼就注意到了它们之中有一只非常苍老的老公牛。它处在它们之中,步履蹒跚,身上显现出弱势。塔拉把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它身上。
塔拉一点点地向它们靠近过去,身后只剩下一只瘦骨嶙峋的兵了,另一只弱不禁风的,早已成了别人的口中之物。
野牛群并没有注意到塔拉,这好像是一只临时组建起来的牛群,它们之中似乎没有什么头牛。整个群体显得非常散漫,没有组织纪律性,每只牛只注意着自己。它们中的几只看到了塔拉和它身后的狼,但没有介意,也许在它们的眼中,塔拉并不是一只狼,是一种它们不认识的新物种,它身后的那只仅仅剩下一层皮的狼,在它们的眼中根本没有任何的危险性。它们可以用头上的角轻易刺破它的腹腔。它们依然悠然地吃着草,只有那只老公牛对自己很不放心,始终紧跟在那两只小牛身边,挤在其它几只身强体壮的成年牛之间,寻求着它们的保护。
一个上午河边所有的动物都和平地相处着,没有任何战争暴发。太阳将暖暖的阳光洒在每一个生灵的身上,吃饱了的野牛被温暖的阳光熏照得懒洋洋地,两只小牛已挤在一公一母两只牛的身边打起盹,这是一个四口之家,其它三只公牛也卧在了四口之家边上,老公牛想靠在它们中间,但它们似乎并不喜欢,没有给它让出位置,老公牛只好卧在边上。
阳光更加温暖,河水更加安静了,许多动物都进入了睡眠状态,但它们之中总有一只高度警惕的哨兵,而只有这群牛还没有制定出它们的组织规则,没有为整个群体放哨的哨兵,它们眼中只有自己,慢慢它们一个个进入了昏睡状态。
塔拉看到那只老公牛轻轻闭上了眼睛。周围安静极了。它慢慢抬起了伏在前肢上的头,注视着,没有看到老公牛睁开眼睛,它一下站起,飞一般地向老公牛冲去,卧在水边的一群野鸟被惊醒,扑楞楞飞了起来。老公牛毕竟还是老将,一下被惊醒,立刻站起向边上奔逃而去,脚力依然很棒,但它的体力还是比不上年青的塔拉,很快它就慢了下来,眼看塔拉的前肢就要搭在它的屁股上了,这时其它几只公牛却从侧面向塔拉和它身后的狼攻击过来。
塔拉受到攻击,速度放慢下来,老公牛得以逃脱了追击。塔拉躲闪着公牛的攻击,想摆脱它们,留下身后的狼,自己继续去追那只老公牛,它不能让它有喘息的机会,可是几只公牛似乎知道了它的意图,缠着它不放。它们看到仅仅只有两个敌人,就跑来救老公牛了。
眼看老公牛就要完全逃脱了,塔拉的步子却放不开,此时,它忽然感觉眼前闪过一道黄光,一个影子飞扑向自己周围的公牛,几只公牛哞哞叫着,显然受到了惊吓,一个个向后退去,塔拉一眼瞥见一只体大雄健的狼冲过来加入到它的战斗中。塔拉摆脱了其它公牛的攻击,又向老公牛追去。
大火一样把阿古拉也赶到了草原,只是它没有塔拉那样幸运,它所在的狼群在被大火追赶着奔逃过程中,仅仅只剩下它自己了。它也在草原上徘徊着寻找着食物,也注意到这群散乱的牛群。它看到了它的同类在追赶一只老公牛,本以为它会成功,没想几只成年公牛却加入了角逐,这可能会让它的同类失去一顿美餐,它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进去。几只公牛没有想到忽然杀来了一只健壮凶悍的狼,很快吓破了胆,它们一个个四散逃开,不敢再靠近阿古拉。此时,塔拉已追赶着老公牛离开了其它成年牛的保护范围,其它公牛躲开阿古拉,又聚拢到一起保护着两只小牛。阿古拉没有攻击它们,它知道自己的力量敌不过眼前体壮的公牛,转头向塔拉追去。
塔拉紧跟在老公牛的身后,不紧不慢,它已经不拼命去追赶它,它等待着,等待着老公牛筋疲力尽,似乎又在等待着帮助它的同伴,它感觉到那同伴会追过来,这是它的直觉。
阿古拉追了过来,来到了塔拉的身边,塔拉友善地对它笑着,阿古拉侧头看着它,一张让它震惊的脸。
这张脸它已经注意很长时间了。来到草原,同类对它的吸引很大,很快它就发现了塔拉它们,但是它一下就注意到塔拉和自己不一样,然而它的所有动作和习性又完全和自己一样。它观察着它,对它产生了好奇,如今当它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着它的时候,它看到的脸,让它的头脑中迅速闪现出那日松的脸庞,那是一张留存在它记忆最深处的脸,它对它立刻产生了好感。
它们一前一后追赶着老公牛,不给它一丁点儿喘息的机会,追赶中它们竟配合得如此默契,你快我慢,我堵你劫。它们追赶着老公牛,但又不一下将其击倒,它们追追停停,逗闹着老公牛,体验着彼此配合的乐趣。
老公牛被追得喘着粗气,浑身是汗。追到半下午的时候,塔拉和阿古拉却停止了追击,一前一后看着老公牛,给了它一点喘息的机会,但它们绝不会就此放了它。它们要在草原上玩一玩它们的游戏。
老公牛已被它们从牛群中完全隔离了出来,它的周围再看不到任何一只牛的影子,它被完全孤立了起来,它的心理防线被一点点击溃。它看到两个追击者停了下来,也远远停下了,可它看不到同伴,哀哀地叫着,一边观察着追击者,一边慢慢向河边走去。塔拉和阿古拉不紧不慢地跟着,老牛终于来到了河边,它想喝口水,可是头还没有够到河水,塔拉就攻击上去了,就这样它们轮番攻击着老牛不让它喝水,老公牛在河边来来回回地徘徊着,就是一口水也喝不到,渐渐它越来越没精神,头低垂下去,跌进了崩溃的边缘。它开始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疲惫地行走着、哀叫着。在接近黄昏的时候,塔拉和阿古拉同时跃起向它追去,它们要结束这场游戏了。老公牛看到两个追击者同时向自己奔来,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在连一步都没有迈出的情况下,就轰然一声倒地,再也没站起来。
塔拉和阿古拉看着倒下的公牛,彼此微笑着,注视着对方。它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对方,它们饱餐了自己的猎物,留下一地的血迹残骨给那些弱小的动物,踏着落日的余辉,肩并肩向草原尽头的河流奔去,它们要淌过河水,奔向另一片丛林,将它们原始的魂魄放飞在这原始的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