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后。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嗯,写的不错。”东厢房的院子里,一清脆悦耳的女声传入项楚之的耳中。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当初领回家的夙儿了,但这声音还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特别。
“夙儿在看《诗经》?”入了拱门,夙儿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青色衣衫秀发依然,坐在那石凳上,倚着石桌,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翻着《诗经》。听得他的声音,夙儿便登时坐直了身子,偏过头来:“见过将军。”只简单干脆的四个字而已,不知怎么却听出了一股疏远的味道。
项楚之又走近了两步,将手中的长剑置于那石桌之上。“待了月余未出府,可是烦闷?”
夙儿盯着那长剑多看了两眼,剑鞘打造乃是上乘,剑穗却是旧的,大概旧到十几年前的那种程度。
未曾抬眼再去对视,便道:“之前说过,我也是不喜老是走动的,便不曾觉得烦闷。”说话间,将《诗经》合起,起了身。
“听桂姨说,你近来想去听戏,正好芳华庭这两日有几出,不如今日出府……”项楚之一向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只是听桂姨说了几次,她似乎特别在意。
“将军,我知你应不喜这些,何必为了夙儿特地去那样的地方,做不喜欢的事?
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退下了。”背过身去,长呼了一口气,也不知怎么了,不见面还好,一见面便紧张的很。这一紧张,又更显得刻意疏远。
“将军?我空有一身本领,不还是被闲置在都城里,什么都做不成。这两个字,太讽刺了。”不知怎么,他的语气突然重了几分,拿回了剑,一转身就要走。
这几个月来,他无数次向圣上请求前去守边城,每次都被拒绝。这样的闲散日子再过下去,他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身披铠甲,驰骋沙场的日子了。
“你走什么?难道,你就这么想去打仗、杀人?”夙儿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了他的剑,“不是要带我去听戏么?”
项楚之回眸时,瞥见她眼中的平静。没有责备,没有期待。到底,她的心思是什么?
“走吧。”夙儿是非同一般的,无论是神情还是容貌,气度或是举止,都无法从那平静的表面窥见一二。
跟在身后的夙儿又松了口气,故作平静的她,和曾经在冥海时的平静,完全不同了。那份从容不迫,只要不面对项楚之,就不会有任何的意外。
出府时,项楚之和小厮们交代了些什么,将剑交给了他们,就带着她,出门了。
彼时,天色正好,秋风尚且凉爽。
“为何老天如此不公,凭什么那个恶棍还活着……”路过两个中年男子身边,听得他们的几句抱怨。
夙儿忽而想起了什么,悄悄地靠近了项楚之:“你可知道,焚苼阁?”
项楚之不禁一奇,那是何地?“未曾,你想去?”
夙儿摇摇头,仍旧压低声音问道:“你真不知?”
“那是什么地方?”难得夙儿如此积极地交谈,不免被勾起了好奇心。
她左思右想,这才想好该怎么回答:“心想事成的地方啊。
听说,焚苼阁特别神秘,只要你和他们签了契约,无论你的心愿是什么,都可以达成。”
项楚之偏头瞧了她一眼,大约是觉得她看多了那些怪谈的书,所以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我倒是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地方。不过,就算是真的,那付出的代价也一定难以想象。”项楚之并没有对这个所谓的心想事成的焚苼阁多么在意,只是见夙儿一副很有意思的模样,猜测她会不会有什么想要完成的夙愿。
但愿,她不会被这种无稽之谈蒙骗。
“代价是自然的,有得必有失,这才是凡间之道。
你呢,如果有一天,你能到那个地方去,你会不会和他们签契约?”
昔年创办焚苼阁的初衷,并非如今这般,但凡间之人愈传愈偏,索性也不解释。此刻,她饶有兴致地向项楚之介绍了焚苼阁,也是想看看这样的人,会如何选择。
项楚之见她询问之际也不似一般玩笑,便认真思索起来。半晌,回复道:“自然是不会的。
假使我有何心愿,自当竭尽全力去达成,何以要求他人替我达成?
同样是付出代价,不必假借他人之力,全我之心。
你说的焚苼阁,即便真的存在,倒不如不存在。”
是了,这个答案是她许久没有听见的了。心头一喜,眉眼间更是明显,不觉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莞尔一笑,在那阳光之下,格外耀眼。但笑容也是稍纵即逝,很快又是沉默。
项楚之不太明白,她提起焚苼阁的缘由,她又为何会笑?不一样,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呢?
“那你呢?”项楚之见她难得如此心情,便追问道。
夙儿先是一笑,而后摇摇头:“一来我心无所求,二来,没有二来。
所以对我而言,这样的地方……”原本明媚的脸上,突然一惊,像是看见了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宅子,“安府”。
她微微蹙起了眉,抿了抿唇,站定在原地,不知该走向哪里。
“怎么了?”项楚之有些疑虑,那安府不过是普通人家,何以夙儿的眼神是这般惊讶而又犹豫不决?她不过初来都城,甚至没有怎么出过项府,应当不认识安府才对。
“你看不出,那就是焚苼阁么?”当夙儿的一句话落在耳边时,项楚之吓了一跳。
焚苼阁,适才不过是夙儿随口一提,本以为是怪谈中的虚构,岂料她却说那安府就是焚苼阁。真正令项楚之为之一震的是,原本清清楚楚的“安府”二字,第二眼看去时,竟成了“焚苼阁”。
“我觉得,今日不宜出府,咱们要不还是回去……”夙儿刚刚转身,还没有来得及拉着项楚之离开那条街,安府的门,便开了。
不算安静的街上,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那门开的声音,沉闷。
“怕什么?我为什么要躲?他们又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更不可能知道神女下凡了,我急什么?”心里默默地想了一遍,瞬间镇定了许多。但她的手已经先握住了项楚之的手,想也没多想,就拉着他缓缓地离去,往回走了。
“你……”项楚之略显紧张,但还是很快松开了她的手,他没想多问,只是这亲昵的动作并不合适。
夙儿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是前脚和他聊到焚苼阁,后脚就见到焚苼阁未免太诡异了些。况且来了凡间这么久,每一时刻她都在体验人生,几乎忘了自己就是神女,有那么一刻,她完完全全将自己当作了冷扶夙,当成了凡人。
可是焚苼阁却那么现实,直接将她在天上的回忆扯回了脑子里,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罢了。
“如果有一天,你要出征,能不能带上我?”她的声音很小,小到让项楚之觉得是她在自言自语。可就算是自言自语,项楚之也还是认真、仔细的考虑了。
一路上,他都没有作答,也没有任何反应。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漫,气氛一度很尴尬,尴尬到夙儿觉得他可能无视了这个问题,并不想作答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回项府了。
兜兜转转,两次出项府都是不到一炷香就又回来了。
“好。”
一个“好”字忽地脱口而出,在她刚刚踏上第一层台阶的时候。
她回身看去,那人脸上没有一点变化,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但这个字她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嘴角一扬,便又更加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