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太后坐在绣金团垫上，内室里除了香炉，炭火盆子也已经点起来，室内萦绕着一股清幽的松木香气，外头湿冷的寒气一点没有侵扰进来，仍然暖和得和初春一样。
韦长恩看着倚在美人塌上的老太后，刚刚用过早茶，虽然急匆匆把他叫来，但太后仍在闭目养神。韦太后毕竟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略有些稀疏，便用细软的乌金色绸缎裹了个饱满的发髻，又装饰着各样珠玉宝石，衬着头发仍然如青年般浓密。
“你大概是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吧？”韦太后等顺毅城侯行过请安礼之后才示意嬷嬷扶她坐起来，悠悠地问起青城县的事情，“我听说你已经写过状词递交中书了？”
果然是这样！韦长恩一咬牙，他早先知道，这件事是一定要早早做的，如果拖到让太后知道，以她打和场的态度，一定是一万个不同意。韦太后在宫中、朝野耳目遍布，但这些手段似乎全用在自家人身上了。这样想着，韦长恩深深叹了口气：“原来我也是听太后的话，要好好和陶县伯相处的，您看青城县这数日以来也是风平浪静的。太后既然知道我递交状书的事，那对状词应该也清楚，是那萧晏心怀叵测，故意要和我周旋的。”
“状词？”太后听到韦长恩这样的辩解就十分反感，一拍桌面，将屋堂里的宫婢们都吓得一震。太后遣散了宫婢们，又让贴身的嬷嬷去小厨房催催新煮的奶茶熟了没有。等到内屋里没有别人了，她怒目圆睁地指责起来：“旁人就罢了，你在我面前还这样搬弄是非？陶县伯久病多年，门客散尽，你控诉他四处活动，招兵买马贿赂官员？你那所谓的‘证据确凿’我估摸着又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给你写的吧！”
“那也许是韦家的人？或者其实他蛰伏十三年一直在暗地里经营？更可见他这人心思深沉，不可不除啊！”
韦太后摇一摇头，又坐回去，她顿时觉得心气不足，实在是看不惯自己不成器只会耍手段的侄子，更何况手段又极为低劣。“那是你们一开始就想着要栽赃他，所以说什么都是有理由。你为什么就不肯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呢？”
“太后说的道理我从来没有敢违背的，只是姑母为什么就不能帮帮我除了这块心病呢？十三年前，原本可以一刀斩了萧晏，可姑母偏偏只是杀了他的老婆，用一副鬼魅散就平息了事情，咱们可是赔了个王后啊！当年姑母说，鬼魅散是让他活着不如死了，偏又死不成，拖到如今，让他有出山的机会报复咱们。您说杀妻之仇，毁名之恨，能忘得了吗？他现在但凡是活在这世上，我天天就得提心吊胆。”
“他非活着出来不可，”太后卧在美人塌上，双手揉捏起太阳穴，大约是有觉得头疼脑热，韦长恩见状赶紧跪到太后膝下，帮她揉捏按摩，“萧县伯是大王对韦家的一块试金石，大王想看看韦家到底能坚持多久。我说过，一旦你收拾起萧县伯，大王会以为，真正抱着以前芥蒂放不下的是咱们。萧县伯高明啊，他想扳倒咱们，就会诱导着你自投罗网。如果你今天在朝堂上公然喧哗萧县伯‘意图谋反’，那你就更坐实了大王的想法。只要你兢兢业业，不做出格的事，他这张网是等不过你的。从前南边的巫医告诉过我，鬼魅散最多让他活十五年，这十五年经脉紊乱，情绪失常。萧县伯现在担任公职，更要想着法子对付韦家，无疑是耗费心神，加速病情。他等不起的，你只要耐心，静下心来，把从前做的事情尽快都收拾干净，让他无迹可寻，拖着拖着也就罢了。你记着，这便是无招胜有招。”
韦长恩仍旧还是哭丧着脸：“可姑母，万一他狗急跳墙，变换策略，仗着自己命不久矣，对咱们主动攻击，那又如何应对呢？”
“不会，他是将死之人，可他还有儿子，还有亲家在，他再狠心，不至于不给他儿子留退路。”太后睁开眼睛，继续回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既然他是铁桶一个，刀枪不进，我看他儿子倒未必也是这块材料。我已经把你送去中书省的状词截下来了，你等会儿上了朝，切不可把钦天阁倒塌的事情归到萧县伯身上，更要大度地说萧晏督察有方，至于邪教一事，你举荐他儿子萧源上任督察。这样一来，大王既会放低对韦家的防备，咱们也不至于一点都抓不住萧县伯的软肋。”
韦长恩听了太后的建议，果真在朝堂上获得了吴王的肯定。韦长恩虽然总是被姑母训斥手段拙劣，可心里其实对太后的建议并不是很服从，他不愿意总是用女人们勾心斗角的把戏，来解决朝堂上的纷争。但是不得不说，韦太后的建议往往是最有用的。
散朝后，吏部郎中、文安县侯柯扶风匆匆追上韦长恩。
“城侯近来为万象宫的工程费心，钦天阁的事情大概又要忙活起来了吧？”
韦长恩看着柯扶风的长须顺着秋风飘扬，他的心思也跟那两片嘴唇一样，在美髯之下若隐若现。韦长恩一贯的冷脸上挤出了一抹官场上用惯了的微笑：“多谢县侯关心了，为官哪有清闲的时候？”
“城侯准备打算怎么处置钦天阁的事情？重新设计肯定不简单吧？”
韦长恩并没有停下脚步，他平日里和柯扶风并没有太多交集，只是同在官场上泛泛之交，如果真要说起来，同样是世袭爵位的两家，很早以前也略带着点亲缘。柯扶风以前是不怎么显眼的角色，七国结盟吴国改制之后，老贵族的日子远没有以前滋润，他能做到吏部郎中虽然靠的是祖上的荫蔽，但更多是，柯扶风看着英气威武，体格健壮，其实性格圆滑甚至有些狡猾。从前陶县伯主持变法的时候，他便看准了吴王的心思，主动要求捐献家产，受到吴王赏识，可惜陶县伯变法失败，他又倒戈收拾了一批支持变法的官员。
“钦天阁刁民谋反之事，我会拟定奏折上报中书省，具体怎么处置，工部当然是全力配合刑部，其实我也拿不定主张。莫非这件事，文安县侯你有推荐的人选？”
柯扶风略带着些憨厚的笑笑：“没有没有，我这个人闲云散鹤久了，也没多少亲戚走动，手下门客也都是泛泛之辈，拉出来怕是叫城侯笑话。”
韦长恩已经走到宫外的马车边上，他见柯扶风一路跟他走出宫门，也知道他话里有话，大约是人多不方便说出来，便又打趣道：“县侯怎么不坐马车，要不要何我同车，我顺带着稍你一程？”
柯扶风一定也不客气，先是亲自搀扶着韦长恩上了车，随后也就钻进车里。
“城侯见笑了，我这人九转回肠的，既然城侯问起来，我放开了说。敢问，城侯为何要推荐萧县伯的儿子去调查钦天阁一事？”
韦长恩继续板起脸来，他和文安县侯并没有多少往来，不太愿意袒露心声：“他儿子也是遣南归来的人才，从前遭罪，现在身体痊愈重，回岗位也是情理之中，有何让柯大人看不过去的？”
“不敢不敢，大王都点头称赞您的大度，我哪里敢有异议。”柯扶风赶忙解释，浓密的胡须之下传来几声勉强的笑声，“我年轻还没有继承爵位的时候，家里还兼任着海盐专卖的特权，那可是个富裕的行当，当然比之您府上是差远了。我父亲给我算过命，说我将来是大富大贵的命数，为此家里上下打点送我遣南访学，一度家里人都以为我能发扬家族的荣光。可谁知道，我继承爵位没多久，就遇上萧县伯变法，那时年轻不懂事，只想着萧晏是名门之后，又是皇室宗亲，自然是响应号召，把家里海盐专卖的特权奉还市政司，为这事，我现在在家族里还抬不起头来。”
“柯大人有什么想法不如开门见山的说。”
“文安县侯不是什么格外兴盛的大家族，丢了海盐专卖的差事，这十多年家里经济是一日不如一日，我现如今心里还记恨着，这一面上，我和城侯您是一样……”
“慢，我并不记恨陶县伯，”韦长恩打断柯扶风，“韦氏和王室几代联姻，我和陶县伯也算是亲戚，既然是一家人，闹过不愉快也不应该一直放在心里。”
柯扶风原本也是试探着说的话，一看韦长恩这样反应，立刻给自己一耳光：“您看我这没个正经的嘴，把城侯一片大度想歪了，大人有大量你别见怪。之前我听说萧县伯家的小子挨了他爹的棍子，原本还看热闹着呢，只是现在城侯又要提拔他做监察督办，那岂不是他们父子都要上官场？我是想，萧县伯当年变法失败，我却没能拿回海盐专卖，现在放任他们父子上阵，我怕将来更拿不回来。”
韦长恩略微有些心动，柯扶风虽然平时不显山漏水，性格有些散漫，但此人做事确实有一套章法，如果乘此机会，把他拉入麾下，自己的势力一定能有所提升。但韦长恩对柯扶风还有些不太信任，便仍然冷着一副脸，略带有些失望地说：“我已经向大王举荐过萧源，再反悔岂不是言而无信？”
“这不是难事，我有一条建议还请城侯考量。”柯扶风胡须下的嘴角逐渐有些上扬，原本生硬的笑脸也放松了许多，他开始还担心韦长恩真的是一心讲和，看来他内心深处也还是不乐意提拔萧源，“不妨把萧源放到吏部来做监察督办，我亲自盯着，量他也折腾不起来。”
“钦天阁民工造反、组织邪教一事，应该是刑部大理寺主理，若是工程问题，也应该归属工部查办，怎么也不该算到吏部。”
“正是呢！”柯扶风解释道：“吏部主管三省六部及各地方州县官员的审核调度。让那萧源上任调查，他即使做的好，那也是说他父亲监察不力，更何况有我盯着，他做不好的！他如果调任刑部，到时候说不定查出不利于城侯的事情，留在工部，和他父亲形成一股势力，也是麻烦。依我看，把他留在吏部，是再好不过的！”
这一番说辞让韦长恩着实心动了，果然是高招，这样一来，太后那边也好答复。韦长恩铁板一样的脸上逐渐也浮现出生机出来。原本他今天刚从太后宫中出来，虽然姑母一番肺腑之言，可是打乱原本的计划，让他在朝堂上卑躬屈膝，就有些不愉快。柯扶风这一番话让他看到希望，这样一来，虽然不能即刻让萧晏吃到苦头，却也能把萧家父子连根拔起，还能收获在吏部的势力，他也算是得到意外收获。
“如此计划，县侯刚刚在朝堂上怎么不说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