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绪万千的夜里，萧源在焦虑中久久不能入眠，身体的疲倦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思考，但对于明天会是什么样子的焦虑还是让他不免多惆怅一会儿。这一天对他而言很不普通，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萧源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不管他愿意或者不愿意，命运都在把他变成第二个父亲。自己终究会踏上和父亲殊途同归的道路，虽然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活在很多人口口相传中的那个人物，他究竟做过什么，他正在做什么。
萧源想起数月之前，他和父亲从太后宫中坐车出来，父亲说他的力量来源于恨。萧源当时糊里糊涂地就说自己恨父亲的喜怒无常，可回味起来，他其实并没有多恨父亲，他只是羡慕，对于一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的羡慕，又因为从那睿智的沉默中感受到被无视甚至歧视，对于自己懦弱本性的自卑，让他把这种情绪狭隘地理解为对父亲的恨。
萧源活在了一个迷失的年纪，他刚从单纯求学的时代走出来，自认为有一身本领，有一点小聪明，通晓一些道理。他从前想着用这些谋略做个官，或者经商，本本分分给父亲养老就好，将来讨个老婆，再给妹妹寻个好人家，这就是他朴素的人生目标。可是他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拥有了所有东西，功名、财富、家庭，他什么都没做，很多东西就扑腾着朝他奔过来，他起初的人生目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对他而言，这些东西也许本就不应该作为需要一生去追求的最终目的，那应该是什么呢？他思考了很久，这一年来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萧源迷迷糊糊地又下了床，点了一盏轻飘飘的油灯，在微弱的光亮中，秋夜的寒风甚至不显得那么萧瑟。萧源看着窗外的星星月亮，他要是星星就好了，自由自在地挂在天上，太阳落下去星星就显出来，天放光了就退下去，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它们就不需要忧虑人的情绪。
“我正愁忘了这件事呢，亏得少爷没睡，”三姑叩门进来，端着一碗不大的清汤，“少爷明日就要赴任，今夜又说了许多话，一定要喝一碗安神羹，这是我老家大财主家的习惯，保准明天精神百倍！”
这样一碗清透的汤羹在微弱的光照下，闪耀着温柔甜蜜的色彩。萧源拨弄着调羹，试了口汤汁，还有点烫，不能一瞬间入肚，便漫无目的地继续搅拌起来。
“三姑，你说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三姑被突如其来的提问怔住：“少爷怎地问起我来了，我一个烧饭洒扫的婆子哪里知道这么高深的问题。”
萧源也觉得略微有些唐突，他顿了顿，又问道：“那你为什么来我们府里做事，你不怕我们家打打杀杀，连累你吗？”
“怕还是有点怕，我今天就是在县城里头转了转，都有点后悔来这儿呢，”三姑憨憨地笑了笑，又谨慎地害怕自己说错了话，“少爷不要怪罪，我一个乡下婆子，也没见过大阵仗。主家要我过来，我是老爷花钱聘来的，该做什么听着就是。打打杀杀的，哪里不都是一样，乡下人，饿死的、遭了土匪的、淹死的、病死的，年年都有，我一个孤寡婆子，还能讨口饭吃，就知足了。”
这番话听得萧源心里还有点小欢喜，他真的很羡慕三姑这样的人，生活简单而潇洒，没有什么值得烦恼忧虑的地方。
“当然少爷不能做我这样的人，”三姑转而又打断了萧源的遐想，“我来府里一年，拿的薪水这么高，吃穿像半个主子的，说到底，也还是老爷、少爷的本事。说句天打雷劈的话，将来老爷驾鹤走了，少爷就得做这一家之主，总不能老吃尤家的饭吧，庄稼人还求着谷子一年比一年多呢，少爷将来要做得比老爷还好，这才能叫我们家里人过得更体面。”
三姑刚说完这些，又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自夸是“自家人”乱了尊卑，萧源放下茶盏，叫三姑不必介怀：“我从小也没有个亲近的长辈，三姑在我们家这一年，大家都看出来是真心实意，我真把你当个婶娘，你要是总分得太清我倒丢了脸面。”
两人拉扯了一会儿，夜越来越深，安神羹也放凉了，萧源一饮而尽，果然一夜通透。
第二天，萧源赶早就去了吏部治所。
白杨早已经在门外等候，他从前飘逸散漫的白色长衫不穿，转而收拾出一套整齐扎实的浅褐色衣服，头发也收拾利落，扎一个整齐的发髻。最与众不同的，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出了半张脸的胡子，粗短的毛茬将原本温润放肆的脸容修饰得老道了几分，整个人和之前风俗潇洒的姿态完全不同，显得干练而精到。白杨没有像往常一样浮现出灿烂亲和的笑容，而仅仅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温柔：“虽然白天并不危险，但我守在少主身边总归有个照应。”
“你怎么突然蓄起了胡子？”萧源打趣道，却随后在白杨没有平静的表情中收敛了那份乐趣，坐上了去往治所的马车。
和数月前来青城县时不同，萧源感觉自己在吏部并不很受待见，即使他和父亲已经有了更深远的名望，但治所里的其他同僚并没有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
吏部和工部治所内的氛围也很不相同。万象宫紧锣密鼓的建设中，工部的工作量巨大，大大小小的官员、工头即使是跑腿的门人、小厮都几乎是小跑着，放眼望去，案牍、卷轴堆积得比人还要高。即使来来往往的各式行色匆匆的人，但治所里能见到似乎只有堆积如山的纸张。但吏部，一股冷静而萎靡的氛围笼罩着所有人，这里也没有水泄不通，也没有密密麻麻，燃着炭火的烤炉堂而皇之地摆在大堂中央，几个犯瞌睡的老头举着不知名的小说，倚在靠近火炉的位置上恍恍惚惚。在大厅里晃荡的不是脚掌撞击木板的轰轰隆隆，而是偶然间崩裂的木炭打断了老头的轻鼾，有人憋笑着发出嗤嗤的声音。
萧源轻咳一声，员外郎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那张苍老干瘪的脸上，深深刻着几道皱纹，粘连着干枯发白的，还没有落光的几根胡须。他只看了两眼，又继续垂下眼皮，缓缓地翻了一页厚重的书籍，声音粘连含糊不清地应和着：
“哦……我看，你就是新来的那个……那个监察吧，既然来了，那……找个暖和的地方歇歇吧，我不叫你，你不必来打扰我。”
老头的声音干枯而嘶哑，那几个字在他喉咙里抖动了几下，甚至没能搅动那几根摇摇欲坠的灰须，就和香炉里飘出的烟雾一起轻柔柔散到空气里。
萧源其实并没有听清，看了一眼白杨，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冷冷地站在一旁等候消息。萧源愣在那里，手足无措，场面寂静了一会儿，员外郎又慢慢抬起头，两人互相不了解的眼神碰撞了几刻。
“请问最近有何任务指派呢？”萧源没有听大清楚，追问道。
员外郎低下头，继续翻弄他那本沉重的书籍，他似乎直到萧源心里的一种强烈的渴望，但他看过太多年轻的面孔，在吏部消极散漫的氛围中被磨灭了斗志，而后在郁郁不得志中辞官。员外郎良久才缓缓念叨起来：“肥工部，富户部，二世祖都去干礼部，忙刑部，闲兵部，混吃等死在吏部。”
萧源被员外郎嘟嘟囔囔的语调弄得更加迷糊，他原以为来了青城县，大概有许多事情需要等着他去做，如同数月之前在工部那样，可现在被含糊地搪塞，这并不符合萧源对于工期最忙碌时期六部的认知，但他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久久等不到员外郎的回应，他只好作罢。
一时间无事，萧源打听了一阵，才找到负责整理官员档案的文员，想翻看陈白石的档案。
“原来青城县还没有咱们的治所，是两个月前刚刚搬过来的，只是临时充个数，库里资料不是很全。”那文员一面职业地解释，一面又看了眼萧源，露出奉迎的微笑：“你是陶县伯家的公子吧！真是青年才俊啊，我听说你的妻子是尤家的大小姐，可不得了，咱们难得同事一场，你能不能托尤氏的商队买点辽国的毛皮，应该能比市场上便宜不少吧！”
“万象宫工程的主要官员的档案应该是都有的，总不能看一份文件还得去腾城调用吧？”
年轻的文员突然脸上冷了一些：“青城县里有头脸的官少也有百十来个，我当然不是谁都识得，你要是急着用，可以去库里翻翻。”
萧源继续问道库房怎么走，那文员指了个方向，又快速地说了一通，陪笑着说自己还有些事正赶着做，就不带他去了。萧源没吃到好，觉得这个尖嘴猴腮的文员不像是好说话的主，也就退到一旁，不做理会。
“头一天，我就不大喜欢这里……”萧源对白杨发起牢骚。
等千辛万苦找到库房，但房门紧锁，锁把都生了锈。萧源不免又苦恼起来，埋怨那文员也不指明进库房原来还需要钥匙。他正要回去找文员理论，却被白杨叫住，白杨掏出两个细铁丝，就要**锁眼。
“你这是干嘛！快住手！”
没等萧源喝停，白杨已经打开了铁锁：“放心吧，这治所里也不会有什么人在意的。”
果然，回廊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萧源在一阵错愕和惊慌中，和白杨一起踏进那间积灰的小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