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顺着脸面脖颈流进领口，孙媒婆脸上脂粉横流，吱哇乱叫着跳起来，手忙脚乱的拍抖着衣衫。
倒尽半壶温水，吴音方缓缓垂下手臂，仿佛刚刚做的，只是寻常的浇花洒水的动作。
吴二婶慌忙跑去拿手巾，被凹凸不平的地砖绊得跌跌撞撞。
吴四奶奶惊的呆住，愣了片刻之后，赶紧的退后几步，躲得远远的，唯恐波及自身。
吴二柱也从里屋冲出来，晕头转向的，跟吴二婶撞到一起。
堂屋中鸡飞狗跳，吴音神色自若，眼中无波无澜道：“今日两位长辈说了许多，想必嘴皮子也磨够了。请两位长辈记住，类如今日这样的话，再让我听到一句，淋到头上的，就是开水了。”
面对突发状况，吴二婶已六神无主，惊惶中只唤了一句：“阿音……”
吴音没有应声，径自提着茶壶，出了堂屋，又回眸一笑道：“两位长辈慢走不送，我要烧水去了。”
孙媒婆和吴四奶奶一句告别也没来得及，亦顾不得跟吴二婶论理索赔，争先恐后的夺门而逃。
吴二婶恓惶的追了几步，拽住了孙媒婆的袖子。孙媒婆张了张嘴，似要破口大骂，回头看到吴音还站在院子里，便忌惮的闭上了嘴巴。只一甩袖子，继续大步往前走去，将吴二婶带得一个踉跄，跌坐到地上。
隔着几户人家，路边一棵大树底下坐着几个乘凉的妇孺。见此情景，便觉有热闹可瞧，探头探脑往这边瞅来。
吴音跑过去，将吴二婶扶起。吴二婶强忍着两包眼泪，几欲将嘴唇咬出血来，一语不发，蹒跚着走回院子。
回到家里，关上了大门，吴二婶终于撕心裂肺的痛哭道：“阿音！你……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呀！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吴音扶吴二婶坐下，取来帕子给她擦着手脸，漠然道：“娘，我们本本分分的过日子，究竟哪里丢人了？何必要任由她们编排取笑呢？她们都说了咱十多年了，我不过还两句回去，怎么就成了作孽了？”
“你还知道要过日子！惹恼了孙媒婆，又得罪了四奶奶那一大家子，你说，这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阿音，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吴二婶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声泪俱下，悲苦的说：……唉……你翅膀硬了，能说的过娘了。娘老了，说不过你，也管不了你了……”
吴音见风使舵，顺着她的话说道：“管不了，就不要管了，我自己完全可以照顾自己。娘，你也该也该少操点心，多享点福了。”
吴二婶猛的一吸鼻子，沙哑地嘶吼着：“我是你娘！我不管你谁管你！别人都一双双，一家家的好好过日子，就你在剩在家里，人家会指着你的鼻子，说这就是谁谁生的女儿！骂我没教好你，连女儿的终身大事都不管不顾！你不在乎，娘还得活呐！”
几声稀里哗啦，却是吴二柱挑了一根手臂粗细的柴禾棍子，从后院回来，嘴里骂骂咧咧：“大逆不道的东西，到手的二两银子被你给弄丢了。你娘管不了你，我管！”
本就低人一等，如今又恶名远扬。这再给打出个好歹来，恐怕倒贴多少嫁妆，也没人肯娶了。
吴二婶看着带蒺藜的柴禾棍子抡过来，阻拦不及，从木凳上摔下来，大叫了一声：“孩子他爹！”
吴音退后几步，准备伺机逃跑。岂料吴二柱盛怒之下，脚步错乱，竟在门槛处绊了个五体投地，结结实实的扑到地上，柴禾棍也脱手摔了出去，滚到桌子底下。
“看我不打死你！”
这一次，吴二柱却是没费多少周折，便爬了起来。还要去捡棍子，却被吴二婶抱住了大腿：“他爹，你要打，就连我一起打死吧。”
这场闹剧，看得吴音心烦意乱。扬手一抛，将柳临风留下那块银子丢过去。
“小兔崽子，竟敢砸你爹……咦……什么东西？”
吴二柱看到有东西过来，甩开吴二婶，慌忙的伸手一抓，将银子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瞧了一阵，又用牙咬了咬，方才确信无疑，欢天喜地道：“银子？真是银子！”
吴二柱拿着银子，爱不释手，饱含深意的瞟了一眼吴音，又说：“想不到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还挺能耐的。嘿，出去一夜就二两银子，这要是隔三差五就给我弄来这么一块……嘿嘿……”
“当家的！你这说的什么话呀！”
吴二婶已被吴音扶起来。事关重大，她破天荒的对吴二柱嚷了一句，旋即一把抓住吴音的手腕。平时窝里窝囊的一个村妇，如今发起狠来，手竟如同铁爪一般，隔着衣物，却已将指甲掐入皮肉。
吴二婶哭得红肿的双眼苦大仇深，死死的盯着她，恨不得将她扒下一层皮来，咬牙切齿：“你给我说清楚！这银子，你怎么得来的？啊？你……你竟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这是要活活气死为娘啊！”
“娘，你想的……这都是什么啊。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吴音本以为，祭出这块银子，多少能平复一些老两口的怨气，让屋里暂且安静下来。出现眼前这种更加混乱局面，却是始料未及。
吴二婶脚下生根，不动，也不坐，吴音只得任由她抓着，不紧不慢的解释道：“娘，昨天我在药铺办完了事，本是要立刻赶回来的。却看到镇上的陈大户门前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一打听，才知道是要给他的六十老母办寿宴，家里人手不够，还要临时招些丫鬟帮忙，不止管饭，还给工钱。我看天色还要，就去帮忙做工了，想不到，想不到宴前洗菜烧火，开席时端茶倒水，宴后收拾残局，竟耽搁了一夜。
娘，我还见到了陈老妇人呢。老夫人穿着枣红色的绸缎衣裳，上面用杏黄的丝线绣了九十九个福字，还用金线滚了边。我还给她说了几句贺寿辞，这银子，是陈老夫人一高兴，特意赏我的呢。”
细节越详细，谎言越真实。
吴二婶将信将疑，手上的力气渐渐松懈。
吴音趁机扶她坐下，面不改色道：“娘要是不信，尽可以到镇上去打听。我今早回来的时候，陈家门口的大红灯笼，大红绸子，都还没撤下。陈老夫人虽不免老眼昏花，可是府中管丫头的婆子，一定还记得我。”
陈大户，东山镇有名的大孝子。陈老妇人生出这样的儿子，真是好福气。抛开这些大富大贵的人家，放眼望去，谁家不是和和美美，母慈子孝。唉，却偏自己活得这般含辛茹苦。
吴音交代的巨细无遗，吴二婶也放下心来，连连叹了几声：“你没有胡作非为就好。娘刚才说话重了些，可这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罢了，姑娘家在外过夜，终究好说不好听。这事儿，就别再对外人提起了。你辛苦了一夜，又走了这么远的路，回屋去睡吧。”
总算消停了。
吴音心下一松，卖乖道：“那我去了。娘，给您带的补药，我放在碗橱里了，您记得煎了吃。”
回到房里，吴音将脑袋浸到木盆里，洗了把脸。躺到床上的时候才发现，后背已然湿透，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折腾这么久，累是累，却不觉得怎么困。大概是昨天夜里的睡眠质量太高了吧。
吴二柱夫妻时高时低的说话声，从门缝墙孔间钻过来，支离破碎的。听不清说的什么，也没心思去细听究竟。
柳临风走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
那为何……还要把这一篓子工具，拿回自己房间来呢？
不过，拿回来也好，药铺生意不景气，采药这项生计，暂时就无需考虑了。再想去拂云岭，就只有上山砍柴了。
辗转反侧一番，就听到吴二婶叫她起床。出门看看日影，发现已过去了一个半时辰，是下午了。
厨房里有留的中饭，吴音吃过之后，便从吴二婶手中接过扁担，挑了两只空桶，到河边去打水。
几个在下游浣衣的妇人，正将闲话说的眉飞色舞，口水四溅。看到她走近，立刻互相使了个眼色，憋憋屈屈的安静下来。
以往，她的靠近，只会让嚼舌根的兴致更高。看来，这个凶悍蛮横的恶名，果然管用得紧。
就连平日里，追着她唱编排的童谣，专等她快到家时，再往她的水桶中扔泥巴的顽童，今日，竟也是出奇的安分。
吴音来往十数趟，极顺利的就将家里两口水缸挑满。
吴二柱这几日已鲜少出去宿醉一夜。多半是打酒回来，吆五喝六让吴二婶炒上两个菜，闷在堂屋里喝。
这天虽大闹了一场，却因得了银子，心情大好。不止打了酒，还买了只鸡回来，准备搭配着补药炖了下酒。
吴二婶也跟着沾了些光，破天荒的在堂屋里上桌吃了回饭。喝了碗鸡汤，还捞到了两块肉吃。
以前，都是吴二柱一个人在堂屋吃。吴二婶和吴音母女，只能在厨房里凑合。
这天，就只剩吴音自己，在厨房里受烟熏火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