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心头所爱，而另一个，却是被时光和天下辜负了的女子。
柳如花和柳临风一样，并非她的真名，只是她诸多名姓中的一个。她也绝非二十一岁，已然是四十出头的年纪。或许上天都觉得亏欠了她太多，于是，便让岁月对她格外眷顾。
可是今日，他竟为了心头所爱的女子，泼了她一身冰水。
柳临风在门前站了好一阵，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大牛来催了第三遍，才抬脚走回大门。
如花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柳临风正要离开，就听到如花略带沙哑，刚刚睡醒一般的声音：“进来吧。”
推开门，只见室内水气蒸腾，柳如花半眯着双眼，慵懒的泡在浴桶里，花香弥漫的水面上，浮着一弯柔美的锁骨。
柳临风见鬼似的背过了身子：“你……为什么让我进来？”
“是你先敲的门呀。”
柳如花扭了扭脖子，站起身来：“手里拿的衣裳是我的？给我吧。”
柳临风头也不回，就将包袱往身后丢去，柳如花抬手接了，抖开一看，又皱起眉头，不过还是勉为其难的穿上了：“难看了些，不过聊胜于无。坐吧。”
柳临风清了清嗓子，与她隔着张棋盘坐下：“如花，其实我爹……他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柳如花兀自摆弄着残局，头也没抬，漠不关心的说道：“嗯？老东西告诉你的？”
“他从未提过，可是我能感觉到……”
一枚白子“啪”的砸在柳临风脑袋上，柳如花歉意的揉着指尖：“哎呦，人老了，眼神越发不济了，帮我捡起来，放在那儿。”
柳临风依言放好棋子，又说：“我还知道，我是你接生的。”
“砰！”
棋盘裂成几半，烛火剧烈的摇晃起来，灯下的人影瞬间凌乱起来。柳如花动作依旧妩媚，眼神却已全然不见半分温柔：“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娘还在世的时候告诉我的。她说，让我以后见了你，就唤一声姨娘。”
柳如花笑得灿烂而寂寥：“哦？那她可有说过，我当年倒提着你的脚丫子，打你屁股的时候，有多解恨？多开心？小东西，别以为你这假惺惺的三言两语，就能哄得我感激涕零。告诉你，姐姐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喜欢看你心疼着急，又拿我没辙的样子，跟那老东西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我乏了，你滚吧。”
这本来就是没什么把握的事，碰一鼻子灰，也在意料之中。
唉，难道真的要跟吴音一起来对付她？是不是太过忘恩负义？
坏了的门尚未来得及修，柳临风黑灯瞎火的躺在床上，纠结不已。
一千七百六十八步开外，吴音同样没有睡好。一晚上连想了十多个方案，却总结出弄出点有趣的事不难，难的是，这事儿得对柳如花的胃口，还不能被她看出破绽。
这样一来，工程的浩大便难以想象，倾举国之力劳民伤财，或许可以试一试。且不说这样做值不值得，只说她一个小小的县衙里的小小幕僚，似乎还整不成这样的大动作。
算来算去，还是只能等着。
等是无所谓的，只是柳临风的姿态能把人活活气死。他自己一点办法都不去想，对自己想的办法又只会摇头，就好像那如花是他的娘，他夹在中间受的夹板气……
一赌气，吴音竟已半个月不曾见他。柳临风的登门拜访，也交代刘伯都给挡了回去。
那柳临风也是少有的老实，让他别再来，他便当真就不来了。吴音越想越郁闷，快要给自己气得半死，自是无甚好看脸色。
那本已调解的差不多的两个村民，看到她眼中的澎湃怒气，剩下的鸡毛蒜皮也不再计较了，争相道了别，逃也似的跑回了各自家门。
一些纠纷小事无需惊动苏钰，又怕冯荣给断的不明不白，自然就落到了吴音头上。
光阴琐碎，好容易闲下来喝口水，就看到顾玄屁股着了火似的跑过来：“阿音，大堂外面有人找你，快回去看看吧。”
来的什么人？找她什么事？顾玄向来是一概不知。吴音早就习惯了，一路上便不再多问。
走到近处，方看到一双风尘仆仆的农户夫妻，农夫蹲在墙角里避风，农妇一身绯色的花布衣裳已浆洗得发白，挺着腰站在边上，小腹微微隆起，双手无措的绞着衣角。
吴音顿时停住，双脚似灌了铅一般，既不愿再靠近，又沉甸甸的逃不动。
自打苏钰给她安排了差事，红叶村的人陆续来过几回，也不知他们哪里来的脸，不是让她帮忙占别人的便宜，就是让她也想到衙门里讨个闲职，甚至还有人想为女儿找个家里有座金山的如意郎君，也没羞没臊的求到她的门上。
切，真有一座金山，她早自己去了。
后来只要一听说红叶村来的，干脆都远远避开了。她这番不帮忙，不念旧，不见面，那些大老远赶来的乡亲投机不成反自取其辱，自是不肯善罢甘休，曾有一段日子，诋毁谩骂，狼烟四起。
幸而苏钰不是道听途说之人，依律小惩了信口诽谤的人。城里的百姓又把他们的惩治恶霸，整顿吏治，平反冤狱的桩桩件件看在眼里。是以那些流言并未翻起多大的浪头，便销声匿迹。
之前的事历历在目，顾玄这样没心没肺的毛头小孩子，现在都能瞧明白了，见吴音停下，便猜道：“又是红叶村的？我这就去把他们撵走。”
“别。”
吴音回过神，慌忙抓住顾玄的手腕，把钱袋塞给他：“帮他们找家客栈安顿下来，就说我……说我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那农妇等得着急，抬起头四处张望，正看到吴音站在不远处。本是要大声高喊的，却不由得喉头哽咽，慌乱中只将那蹲着打盹儿的农夫捏了一把。
农夫正睡得朦朦胧胧，猛然被人弄醒，火气蹭蹭直冒。待顺着那农妇的手指，看到了自家女儿，便暂且顾不得发火，膀子一甩，威风八面的大步踏了过来。
见吴音要走，伸手便扣住了她的肩膀，不无嘲讽道：“赔钱货，真想不到，你如今也出息了。怎么，连你爹都不认了？”
这话一出口，登时便引来附近几个路人驻足观望。
嫉恶如仇，光明磊落的吴师爷，怎么可能父母双亲都不认？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这农夫认错了人？
“爹？”顾玄一愣，退回来搔了搔后脑：“阿音，他说的是真的？”
吴音拿起吴二柱的手放下，冷若冰霜：“我们早就恩断义绝，没有关系了。就当我那时已经死了吧。”
“死？”
吴二柱紧追不舍，又攥住她的衣裳，将人拽得一个踉跄，冷哼一声道：“若当真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卖给大户人家配**，还能换得几两银子呢。谁他娘的知道你这命这么贱！”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拢成了一个圈。吴二柱见有人看，越发的耍起赖皮来：“大家都来评评理啊！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看看你们的吴师爷，在衙门里当了差，便不认我们这穷苦的爹娘啦！十六年的养育之恩，说了断就了断了啊……”
吴二婶护着肚子，本就落后吴二柱一截，又怕人多碰到胎儿，挤进圈来的时候，场面已经几近失控。
“他爹！当着这么多人，你这是做什么呀？这传扬出去，孩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吴二婶拦着吴二柱，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又拉起吴音的手，对众人解释道：“别听他胡说，阿音这么好的姑娘，才不会不认我们。”
吴音轻轻的挣脱她的手，一个“娘”字涌上喉头，又生生咽了回去：“……就当，你从未生过我吧。”
事过境迁，时光日复一日的远去，她本以为，已经能够完全古井无波的面对了。想不到终是高估了自己，这一见了面，所有的心理防御便全线崩溃。
“阿音……”
吴二婶眼中的泪珠噼里啪啦落下来，打湿衣襟，哽咽道：“娘知道对不起你，娘不该受贾大仙的蛊惑，把你推上死路。是娘不对，是娘不好，娘这就给你赔罪，娘给你磕头了……”
说着膝盖一弯，便要跪下，吴音早料到会有此一幕，从容伸手将她托住，不想多做任何解释，只道：“何苦。”
吴二柱气红了眼，粗鲁的将吴二婶拽回到自己身旁：“我看这小兔崽子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别跟她废话了。十六年，一百六十两银子，你今日一笔还清了，我吴二柱便只当没养你这个女儿！”
吴音漠然说道：“我没有。”
吴二柱咆哮起来：“没有就去弄！在衙门里当了这么久的差，拿不出这几个钱？谁信？”
这句话却适得其反，倒给吴二柱自己招来了几句议论。如今的拂云县衙，从官到吏，从捕头到衙役，个个一廉如水，两袖清风，就连主簿冯荣，都不得不夹起尾巴，安分守己。
吴二柱听了几句数落，差点下不来台，恼羞成怒，火上浇油，干脆冲出人群，横冲直撞的奔向大堂，抄起了鼓锤，抡圆了手臂，击鼓如雷：“我就不信，这天底下还没有王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