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地方本就步不大，冬日的行李比夏日的又多占地方。绿罗这一坐进去，便没了吴音的位置。
这是大夫人身边的人，虽是看不顺眼，却谁也奈何她不得。而实际上，吴音也根本不与她计较，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松了口气。
苏钰那次醉酒后说过的话，虽然他从未再次提起，在吴音心里，却已经有了一分戒备。
本来是要搬走的，岂料世事无常，临风楼的房间被如花抢占了去。事情一拖再拖，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此番他为她受伤，侍疾是无论如何躲不掉的。但是车里空间如此狭小，两个人呼吸相闻，几乎要贴在一起……幸亏绿罗把她的位置占了，避免了左右为难的尴尬。
冷风嗖嗖，吴音裹了件披风，与顾玄并排坐在外面。这老马果然稳当得很，任凭顾玄如何心急，只慢慢悠悠的走着，一点不觉得颠簸。
出了城门，苏钰突然吩咐顾玄停下来。吴音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回头却看到苏钰正挑开窗帘，往后瞧着，确定方妈已彻底望不见之后，便让人搀扶着下了车，吩咐吴音坐进去。
吴音自然是不肯的，几番退让下来，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而马车本来就慢，如今还停了下来，怕是两三天都赶不到了。
苏钰见她如此固执，干脆也不再纠缠，吩咐顾玄去坐车，自己坐外面透透风。
顾玄本就是个睡不够的，一听这话，自然高兴不已。
吴音也知要加紧赶路，不好再耽搁下去，却不得不向苏钰道明情况：“可是……我……我不会赶车。”
苏钰自顾玄手中接过马鞭，宽慰道：“我会就行了。”
吴音错愕，待马车重新发动起来，便更加惊讶。
这小子竟真的会赶车。
还赶得有模有样的。
吴音坐在旁边，帮他捧着手炉，心里越发的不安。好不容易等到日薄西山，找了处农家宿夜，一颗惴惴不安跳了一整天的心，总算能暂时平静下来。
借用人家的灶台烧了些水，热了热干粮，便凑合了晚饭。夜里吴音与绿罗跟主人家的女儿睡在一处，苏钰则为了最大限度的不扰民，跟顾玄在柴房里打了一宿地铺。
如此低调又节俭的官儿，上下五千年恐怕都数不出一巴掌来。苏钰的作风，真是让人又钦慕，又心疼。
夜里万籁俱寂，难得风也安静下来，吴音想到第二天还有路要赶，不知苏钰的身体能否吃得消，又不免担心起来。想着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劝他去车里坐着。
在一张小床上挨挨挤挤的躺到半夜，刚有了些困意，又听屋后的柴房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咳嗽，隔了不多会儿，又传来几声。
吴音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披上衣服，从马车里拿了蜡烛点上，转到后院低矮的柴房。
推开门，就看到顾玄睡得正沉，被子横着搭在身上，已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苏钰撑着身子，一边虚弱的咳着，一边将被他踹开的被子盖回去。见到亮光，便抬起头来看着她：“我不是说过，夜里无需伺候吗？夜都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吴音找了个地方将蜡烛放下，为苏钰掖好衣襟，又裹上毯子：“我听到咳嗽声，怕是大人染了风寒，就过来看看。”
苏钰抱歉的笑笑，顺着她的手臂躺下：“原来是吵着你了……”
吴音忙解释道：“不是……是我自己睡不着……不关大人的事。”
苏钰伸手覆上她的指尖，用力握紧，一瞬不舜的望着她，眼波温柔如水：“让你跟着吃苦了。”
“苏大人为官清廉，心系百姓，吴音有幸追随大人鞍前马后，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不觉得苦。”
感觉到温度正常，吴音便稍稍放下心来，这是说明，苏钰并未发烧。暗暗的把手抽了回去，苏钰脸上虽有失落，却并未再勉强什么，只沙哑的说道：“我没事的，明天还要赶路，快回去休息吧。”
茶壶没有保温功能，里面的水早已凉透，吴音跑到灶间又烧了一壶，看着苏钰喝了一碗，才回房去睡。
咳嗽声并未消失，只是更加压抑，沉沉闷闷的，像是躲进被子里发出的声音。吴音拥着棉被贴在床边，满心愧疚，越发的辗转难眠。
第二日早早起来做好了饭，正要去看看苏钰醒了没有，绿罗却突然走进来，生生将她逼得退后几步，又反手关了厨房的门。
吴音没打算理会她，想要从旁边绕过去，继续做自己的事，却被绿罗一把拽了回来：“走什么呀，我们姐俩，就不能说说话？”
吴音怕争执起来会吵到主人家，便停下来道：“与你姐妹相称，我可高攀不起。我时间紧，你想说什么，就说赶紧说吧。”
绿罗眼珠滴溜溜一转，也不再拐弯抹角：“昨夜，你偷偷溜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可是去了柴房？”
早知道她也没睡，就不必蹑手蹑脚，唯恐惊醒了她了。这事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吴音坦言道：“我是去了。”
绿罗嘴角浮起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唉，我算是服了。你服侍得也忒尽心，照料得也忒勤快了……那屋子里还有顾玄呢，你可真是不害臊啊。”
“我们什么都没做，你少胡说。”
“哦？什么都没做？那是去做什么？”绿罗用丝巾掩面笑了笑：“你可真是聪明，苏钰他是县令，又是侯府的公子，虽然是个庶出，不过比起寻常百姓，那也是可望不可求的。抓住了他，便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这些捕风捉影的八卦，吴音听得不耐烦，拔脚要走，绿罗又忙将她拦住：“好了好了，你苦心经营的这些，我不说了。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前天我收到了夫人的回信。夫人在信里说，若你肯将苏钰的一举一动巨细无遗的呈报给她，我家夫人便为你做主，让侯爷准了你和苏钰的婚事。放心，不是要你做小，是明媒正娶。”
绿罗如此直白，吴音便也没有装糊涂的必要，直言道：“监视苏大人的差事，不是有你吗？怎么还要我去做？”
绿罗把玩着一串珠子，带着几分幽怨叹道：“可我总不能跟着公子一辈子吧？夫人允了我，只要这次回到府中，便还了我的卖身契，再给我一大笔银子，让与我那相好的双宿双飞。正好，我把你和苏钰的事跟夫人说了，谁知夫人一看，便相中了你。”
“多谢你家夫人厚爱。这个忙，我帮不了她。”
吴音绕过绿罗，打开厨房的门，正看到苏钰和顾玄向这边走来。顾玄打着呵欠，看似扶着苏钰，实则跟没扶一样。
吃过早饭，留下柴米钱，吴音便将苏钰扶上马车。怕他再出来吹风，遂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绿罗磨磨蹭蹭的来的晚了，看到车内已没有她的位置，气鼓鼓的哼了一声，披了条毯子坐在外面。
苏钰果然是受了风寒，时不时的咳上一阵。这一路沿途却都是穷苦村庄，没有医馆药铺，而他又记挂着西兰桥的公事，死活不肯绕道去瞧大夫。
倘若是柳临风，吴音可以使出任何阴谋诡计，把他带去看大夫的。可是对方是苏钰，固执得很，那就只好由得他了。
好在西河镇不远，不到黄昏便已到了镇上，在一家沿街的药铺稍作停留，抓了几服药，也没耽误天黑之前赶到西兰河边的工地。
冯荣监督工事的时候，只在白天到河边转上一圈，其他时间，便都是在镇上花天酒地。今日听说苏钰要来，才在渡口的木屋里呆了一天，专程迎接。
在他的预料里，苏钰应该是一冬天都出不了门，谁能想到，他说来，便真的来了。
冯荣身后，河边的浅滩里竖着几堆石头，征召来的一百多个工匠，而今已所剩无几，虽天色已晚，视物有些朦胧，却还在艰难的搬运着石料。
苏钰将他们召集过来，当面问过了情况，才知冯荣不仅将他们的工钱扣去了大半，还将三餐的干饭其中两餐都换成了稀粥。
面对指证，冯荣亦是鸣冤不已，拿出账簿来给苏钰过目。苏钰看过之后，眉心深蹙，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转手将账簿递给了吴音。
西兰河夏季水流湍急，以往修过木桥，不到一年便会被水冲毁。若要修石桥的话，粗略算下来，需要三千两银子。而这三千两，并非从拂云县的银库里拨，而是由柳临风一人捐献。
可这账簿上记的，却是只收到了银钱六百两，买了第一批石料之后，便所剩无几。
吴音合上账簿，替人辩解道：“不会的，柳临风既然要出资，就绝不可能半途而废。否则他这六百两，岂非打了水漂？”
苏钰点头：“我也相信，柳先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对了，前些日子，他跟我说起过石料的事，说是这个月会有上好的石料送到，如今已近月底，想来这石料也该到了。这些天的用度，就从银库中划来一笔，先把修桥的工匠请回来。至于后面所需石料，待过两日再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