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没有任何防备，甚至气都没来得及喘，就呛了一大口水，被冰冷刺骨的河水吞噬。
在水中挣扎了一阵，手脚便冻得麻木不仁，几乎要失去知觉。幸而倒扣的船板并不曾漂远，吴音拼着残存的意识，抓住它，爬了上去。
这个举动，是事实上已经发生，还是这只是自己的企图，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被当了真，其实是无法判断的。
在她醒来之后，也为此纠结了好一阵，最终也不晓得别人是如何把她捞起来的。
空气很闷，潮湿浑浊中带有一丝暗香，似乎是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环境里。隐隐的能听到水流声，很轻很轻，仿佛自己的心跳，只有静下来才能听到。
吴音胡思乱想一阵，又发呆一阵，终是用手臂撑着坐起来，正要下地，芙蓉色的罗帐便被人从外面挑开。
原来房间里，竟是有人的。
这人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背后塞了一个软枕，按着她靠上去。
“柳临风？”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灯芯又细又短，幽暗得只能看清个大致模样。不过有一个人，是哪怕伸手不见五指，挫骨扬灰也不会认错。
吴音惊喜万分：“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这是在哪里？”
“当然是在船上。我这次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
柳临风端过一碗浓茶来，喂她喝下，温度正好，不冷不烫，有些辣，应是放了不少生姜煮出来的。只是喝下去之后不觉得暖，反而有股慵懒的凉意。
柳临风到这条船上有一段日子了，至于如何来的，他也不大清楚，跟吴音差不多，醒来之后就在这幽冥渡上了，然后就遇见了她。
吴音听得云山雾罩，柳临风去的梨花酒坊是在北边，无论怎么走，都是不需要经过西兰河的。莫非这船，不止会在西兰河出现？可是其他地方，却并不曾有过它的传说……
不过有他在这里，吴音的胆子大了不少，也不用急着想办法出去了，先摸清楚这幽冥船的门道再说。
柳临风却是拿来把乌木梳子，帮她整理了散乱的头发。相处这么久以来，竟不知他原来还会帮人梳头。
吴音正想说些什么，肚子却先行咕噜了一声。柳临风手里的梳子顿时停下，柔声说道：“差点忘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先吃点东西吧。”
吴音掀开被子，正要下地。突然觉得不对，陡然间绯红了脸，攥紧被角又盖了回来。当时掉进河里浑身湿透，此时身上只穿着里衣，便是这里衣，也不是自己的。
这都怪柳临风，刚才只顾着看他，都忽略了自己。
吴音将头低了又低：“我的衣服……”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
床的另一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柳临风从衣架上取了套衣裙过来，不仅没有回避的意思，反而稍稍用力，夺走了她的被子。而吴音竟然没怎么坚持，就让他夺了去。
衣料是上等的丝绸，细软，柔滑，接触到皮肤的感觉就像做梦一般，飘然如幻。只是这裁缝手法不大稳当，哪里都好，偏偏将领口这一块布料省了去，衣裳穿起来可谓千钧一发。
莫说稍微有一点的动作，走快一些或者抬抬手臂，都要走光。便是有点风，甚至有口气吹过来，怕也会真相大白。
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柳临风帮她穿衣的手法相当熟稔，很难想象几个月前，他连自己的衣服都穿得乱七八糟。
系好了腰带，柳临风才带着歉意将她领到桌边坐下，点亮油灯旁的一个山字形烛台，屋子里总算不再是混沌一片。
五个菜里有四道跟鱼相关，大概这船上的日子也不大宽裕，只能靠水吃水，就地取材。不过酒还是不错的，差不多可以全是是她到这里之后，喝过的最好的一种了。
柳临风说他已经吃过了，为她捡干净了鱼刺，便不再动筷子。只坐在一旁喝酒，看着她吃。
吴音吃到一半，越发觉得不对劲，动作就慢了下来。那酒壶不大，两人却是却一杯接着一杯。虽不曾数过，却能感觉到已有些朦胧醉意，显然喝了不少了，从常理来讲，三壶都该见底了。
可眼下这只酒壶，却总也倒不完似的。
这回，柳临风才提起酒壶，吴音便顺手接了过来，打开盖子，凑到灯下望了一眼——这壶中的酒，竟还是满的。
柳临风看出她的疑惑，温和的笑笑，抬手取了油灯来给她过目：“从我到这里的那天算起，这盏灯已经燃烧了七天七夜，可灯里的油……却丝毫不见损减。”
吴音放下酒壶，用力捏了捏眉心，隐隐有些不胜酒力。之前灯光昏暗，不曾看清桌上的摆设，如今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桌菜，之前应该是没有的。只是在她感觉到饥饿之后，才突然出现。
柳临风温情脉脉的将她抱起，臂弯有力，步伐稳健，几步走回到床边，轻轻放下，附在她的耳边温声说道：“我帮你宽衣可好？”
这句话怎么能这么问呢？这个“好”字，让人如何说得出口？可是拒绝的话……就更加讲不出来了。
柳临风只将她的纠结当做默许，双手从两侧探到她的腰后，正要解开，颈上倏然一冷。侧目望去，却是一根发簪正抵在脖颈上，尖端已将皮肤扎得陷下去一个浅坑。
柳临风不再动作，手却依然放在她的后腰，自嘲似的大笑了一声：“我自问并无露出破绽，你是如何看出端倪的？”
吴音撑着手臂慢慢坐起，将这个人逼得远了一些，才道：“你的伪装的确惟妙惟肖，我从第一眼看到，就完全被你给骗了。可是你接下来的所为……却根本不是柳临风的做派。他是不会在举止轻薄的时候，还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的。”
“哦？如此说来，姑娘早就认出了我？那却为何，还要任由我为姑娘更衣呢？”
这人赞许的望着她，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想到自己跟这个人举止亲昵，吴音懊恼不迭，手中的簪子却丝毫不敢懈怠：“最让我感到怀疑的，是你的酒量实在太好了，我无法相信他的酒量，会在短短时间，变得比一个品酒师还要好。”
其实刚才差一点，就完全的意乱情迷了。幸亏那壶怎么喝都喝不完酒，让她突然间有种回归职业生涯的恍惚，能够冷静下来理智的分析。
何谓品酒师，这人自然不懂，也没多大兴趣弄懂。不顾吴音的警告，他抬手用指尖捏住了簪子，脑袋一偏，便脱离了她的挟制。
簪子仿佛被铁钳给夹住，拔不回来，也不敢放手。
这人指尖微微用力，便将她拉到近前，另一手抚上她的侧脸：“真是有趣，这么多年，你是第二个识破了我的人。”
那只手狗皮膏药似的，躲不掉，甩不脱，吴音只得拼命忍住恶心：“你是谁，为什么要扮做柳临风的样子？”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我从来……就没有假扮过谁，姑娘心中所想之人是何模样，看我便是各种模样。正所谓相由心生。至于我是谁……倘若姑娘能看到我的真容，我自然会实情相告……”
这是魔术，这里的一切，包括这个与柳临风一模一样的人，所有的都是魔术。
不可能有喝不完的酒，烧不完的油，不是被他骗了，就是趁自己不注意，偷偷做了手脚。
吴音与他僵持得手都酸了，簪子的尖端却依旧被他稳稳捏在指间。她终是不得不放开手，尽全力从床上迅速爬下，眼看着已经跑到了门口，双腿突然的一软，整个人实实在在的扑到在地上。
仿佛是一刻不停走了几百里路一般，从心底往外乏累不堪，一根手指都不愿再动。
眼前青灰色的袍子闪过，这人不紧不慢的走到她身边，微俯了身子，关切中带有一丝玩味：“走出这间屋子力气，是你不需要的东西，我已经替你丢掉了。你醒来之后喝的那碗药就是。今天就到这里吧，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完，便径自往后退了两步，倏然间风起云动，衣袂纷卷，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直接的在眼前消失。
听着水声模糊不清，这里大概是船上的房间，底下应该还有一层。所以便是躺在地上，也不觉多冷。
狼狈不堪的休息了一会儿，吴音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慢慢的爬到门边，撑着门板站了起来。
晃了一晃，又推了一推，门板竟纹丝不动。再一敲打，才发现这木板厚得吓人。左右摸了一遍，连个缝隙都没有，居然只是一幅以假乱真的画。
不过，既然那人能出去，这房间便一定有出口，只是做的相当隐秘，甚至需要机关运作才能开启。
房间不大，可是自己如今就是一只软脚猫，即便找到机关所在，恐怕也没有力气启动。就算启动了，怕也跑不出几步，连船边都摸不到。
靠墙站了不多时，便觉筋疲力尽，不由自主的滑到地上，气喘吁吁。
将那人所说的话仔细反思一遍，遂想起她醒来之时，是在唤出柳临风的名字之后，才看到的他的脸。
认错人其实很常见，一年里总会认错几回。相由心生，恐怕就是以此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一种高端催眠术。心中期盼的是谁，看他便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