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来来去去，哭嚎之声不绝，人影不断。吴音躲在藏身之处，被柳临风紧紧抱着，轻缓的呼吸之声相闻，只不过这次，却没有任何温暖安心的感觉。
许是因为震惊，许是因为愤怒，柳临风手臂上的力道很大，仿佛随时准备将她的骨头捏碎。
吴音两头儿担惊受怕，大气儿也不敢出，疼也只能咬牙忍着。
一连杖责了六个大夫之后，陈夫人终于安静下来，抱着孩子的手臂僵直不动，眼神空洞洞的看着前方，丫鬟婆子好一阵哀嚎，陈夫人眼中方缓缓落下泪来，接着，只听一声嚎啕响彻云霄，这个一贯端庄优雅，从不在人前落泪的妇人，终于恸哭起来。
不断有人劝茶，有人劝饭，有人劝节哀，有人要将那死婴接去……无一例外徒劳无果。
直至长夜过半，陈夫人终于身子一软，自己哭昏了过去，才被七手八脚的抬回房间休息。
又过了一阵，四更打响之后，院子里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长久的丝毫不动，待警报终于解除的时候，吴音只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依赖着柳临风的扶持，才从夹缝中出来。
这里随时可能会被人发现，绝对不是说话或者算账的地方。在柳临风的挟制之下，吴音避开府中重重守卫，行至城中荒僻之处。
寒风阵阵，枯木凛冽，林子四周全无人声，柳临风才放开她，动作冰冷，带着几分厌恶。
吴音没有说话，静静等他的质问。
果然，柳临风平复了片刻之后，沉声说道：“那个婴孩不过三个月大，若非亲眼目睹，我真不相信，你竟会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出乎意料的，没有愤怒，失望，或者悲哀，柳临风的语调，平静的甚至毫无波澜。
“倘若我说不是我，你会信吗？”
吴音看着他不屑一顾神色，移开视线，道：“我知道你不会信，换做是我，我也不信。你现在是不是后悔的要死？就在之前，你有好几个时辰可以把我推出去。以你的身手，趁乱逃走，根本不是难事。为什么要包庇我这个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
“我……”
柳临风被呛得哑口无言，吴音气愤难消，又道：“你轻车熟路的样子，怕是侯府不请自来的常客了吧？今日偏偏还逛到了荣秀院……自然，这个凶手是没有资格过问你去做什么的。不过，柳临风，你做过什么，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柳临风也不觉的提高了嗓门：“我做过什么？我不过……”
“不过是担心我，去看看我对吧？多么完美的借口。”
吴音切了一声，接着说道：“从你在拂云县接近我，接近苏钰，又大做善事，恐怕就目的不纯吧？毕竟，你需要一个身份来掩人耳目。”
“我是需要一个身份，可是我接近你，完全是因为……因为……”
所有的一切，都被吴音一句话自根上否定，一阵彻骨的寒意从柳临风心底油然蔓延，瞬间游遍全身。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就这么痛痛快快的分道扬镳，也好。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居心不善，果真是秉性聪慧。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在我身边？”
吴音道：“不过是想看看，你究竟会做出什么来罢了。如今，我已经全然看到了。”
至于她看到了什么，柳临风不屑置辩，只漠然说道：“彼此彼此。”
这在吴音听来，不异于默认了他本就是借开酒楼之名，搜集消息，传递情报。
最初的时候，就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如今证实，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只当是自己痴心妄想，真心错付罢了。
萧瑟冬夜之中，两人相对站了良久，一个字都没再说，任凭刀子一样的寒风削透衣衫。
天色微白，柳临风终于转身，踏着沉重的步子，穿过稀疏的林子，渐渐走远，消融进迷蒙晨光。
那天苏钰突然造访临风楼，曾对他说：“你便是有一日富甲天下又如何，还不是庶民一个。而我，却可以给她侯爵的尊贵和荣耀……”
无关苏钰这么说，在这一日之前，柳临风无论如何无法相信吴音会是这样的人。相信她会为了一己之私，几次三番的铲除异己。相信她已弃自己而去，与苏钰两情相悦。
如今亲眼所见，事实当前，已找不到为她开脱的理由。
可笑他自问任何阴谋诡计，在自己眼前皆无所遁形。回头想想，这样的想法真是狂妄至极。
吴音望着柳临风头也不回的走远，突然一个踉跄，浑身脱了力一般，靠上背后的一株大树。
城中渐渐喧闹起来，日子并不曾因为一段感情的终结而结束，依旧在有条不紊，或者乌烟瘴气的进行。
活动了一下僵硬发麻的腿脚，吴音望了望林子的另一头，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冷静下来之后，暗自又将事情分析一遍，才想起真凶的样子她不曾看到，奇怪的是，柳临风也不曾看到。
那身形绝对是个丫鬟，不是柳临风，这点不会错。
存疑的是，柳临风为何竟没有看到她？
难道是故意装出来的？好义正辞严的质问自己？可是没有必要啊，他若是觉得自己已经没用，完全可以随便找个理由一脚踢开，犯不着这么做。
这个推断不成立，那就只剩下后一个了。
那丫鬟行凶之后，并未跑远，而是就近在隔壁房间里躲了起来。待到东窗事发，乱成一锅粥之后，才跟其他人一起涌进屋子，或者趁乱离开。
时机瞅得这么准，仆役成群的荣秀院，偏偏那时就没人，这绝非是外人所为。
凶手，就在府中。
这范围是不大，可是上上下下，林林总总的年轻丫鬟，没有一百八也有一百五了，又要如何筛选？
安庆侯府中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吴音外出归来，装作刚刚听到消息的模样，跟着嘁嘁然一番。
不过，小公子的死尚未着手调查，很快就被另一桩事所替代。
经过全城名医的联手诊治，安庆侯的这口气，总算没断。气若游丝的挨到天亮时分，竟然又醒转了过来。
迅雷不及掩耳，府中突然传出，是那小公子李代桃僵，替老侯爷续了命。这个说法传开之后，很快就让所有人信服。
而且最好信服。
只有这样，小公子之死，才不会被大肆追究，降罪到府中所有下人的头上。
这不知该算一棵救命稻草，还是一个埋葬真相的泥沼。
回到清兰居，才进门，便撞上了苏钰从尤夫人的房里出来。见到吴音，便展颜微笑，加快步子迎上前来，唤道：“阿音。”
吴音略略抬头，浅浅的施了个礼，问候了一声，便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苏钰随后跟着，只见她有条不紊的清理了书案，将一块包袱皮展开在上面，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来几件衣裳，一丝不苟的叠整齐了，就放进去包起来。
原本，还想将那日夜市上买的小玩意也一起装走，估摸了下体积，又看了看包袱，遂摇头作罢。
苏钰默默看了一阵，越发疑虑：“你要去哪里？”
吴音恍惚了一阵，自他出声，这才发觉房间里还有人在。打结的动作顿了一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苏大人，对不起，我可能要失约了。我等不到一年之后，现在就要走了……”
苏钰抢下她手底的包袱，丢回床上：“走去哪里？哪里也不许去！阿音，你听我说，我已经跟家母提起了我们的婚事，她老人家也答应了下来，正在为我们选日子。”
吴音交瘁的心头猛的一震：“婚事？”
抛却她的答不答应不说，如今苏钰家里接连有人去世，他爹又重病缠身，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个啊。
苏钰见她不信，双手扳过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郑重点头道：“你没有听错。父亲病危之际，除了请来几位名医，还请了本地最负盛名的法师坐镇，小公子夭折续命一说，便是出自法师之口。法师还说，父亲若想延续寿数，便该在府中大办一场喜事，以冲去邪祟……”
不等吴音做出反应，苏钰便一把抱过来，将她整个人紧紧拥在怀里：“相信我，我是真心想要与你携手一生，与其他一切都没有任何关系。此番不过是正赶上父亲病危冲喜，就算没有此事，我也会……”
吴音挣了两下，反被抱得更紧，只得就保持这样的姿势，万念俱灰的说道：“苏大人，你不了解我……我其实……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切，这里的任何一切，也不属于我……无论走到哪里，停留多久，我也终究只是个过客……”
苏钰感觉有点点滴滴的温热落在衣襟，却依旧没有松手：“我明白你的感受……我又何曾不是认为，这周围的一切，都是别人与生俱来的繁华，而我，不过是误闯进来的一只卑贱蝼蚁。
可是眼下，事情正在变得越来越好，不是吗？
不坚持一下，又如何知道，事情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