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将断了的枝条呈了上去，惠嫔看过之后，面色又阴鸷了几分：“来人，给我砍了她那双手，看她还长不长记性！”
秀莲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连连磕头，哀求道：“娘娘，娘娘饶命啊，奴婢只是一时眼花，不是故意的……”
“眼花？”
惠嫔自美人榻上起身，摇摇行至两人跟前停下，垂手将勾起秀莲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无名指和尾指上佩戴的护甲自秀莲面颊划过，拖着两条细长的红痕。俄顷，便有殷红的血珠渗出。
“这双眼珠子长在你的脸上，原来竟是出气的……来人呀，再将她眼珠给我挖出来！”
“娘娘！娘娘息怒！”
吴音拦住侍卫与秀莲之间，一并求情：“娘娘且看清楚了，这朵花只是民间俗称的“谎花”，只会开花却结不了果子。剪了它，不仅并无坏处，还可以留着树木本身的养分，结更多的果子。娘娘也不想看见，春去秋来，榴花凋谢之后，枝头上却无一颗硕果吧？”
惠嫔入宫十几载春秋，眼看着红颜日渐凋零，却依然膝下空空。这些年试过不下百十种偏方秘方，紧锣密鼓的调理之下，肚子没见动静，反而是脾性一天比一天暴躁。
听到“只开花，不结果”更加怒不可遏，深喘了一口气，让那侍卫慢着动手，转身来望着吴音，说道：“你怎知这花结不了果子？哼，如今被你们一剪子裁下，自然已无法结果了！”
“娘娘，奴婢斗胆问一句，您这宫中的石榴，往年收成如何？”
提到收成，惠嫔的脸色就更加难看。这雨花阁自她入住十几年，竟一连多年没有石榴成熟，除了……除了五年前的那次。
那是仅有的一次，硕果红的璀璨，累累挂满枝头，将树枝都压得垂到地上。惠嫔也是史无前例的高兴，寻了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请了所有的妃嫔前来做客，喝酒吃点心，欣赏宫中祥瑞。
偏偏盈妃眼尖，也是故意要扫她的兴，走到树前端详了一阵，便随手摘了枚果子下来，呵呵笑着指给众人看：“呦，你们快看看，这石榴竟是用铁线绑在枝头的呢。我说怎么这结的果子，都是双双对对……惠嫔妹妹，本宫知道你求子心切，却也不必这般弄虚作假吧……这是要糊弄我们，还是要糊弄老天爷啊？”
被人点破之后，惠嫔才知道那满树红艳艳的石榴，竟都是手底下的宫女瞒着她，托人从外面买来，又偷偷绑上去的。
为了让石榴看起来是从小长到大的，中间竟换了好几回。可恨她竟全无察觉，以致当日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扫地。
提心吊胆等了半晌，惠嫔终于将怒火强压下：“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杨慕婵。”
“杨慕婵？呵……”
惠嫔冷哼一声：“我听说，六殿下的那株西府海棠，便是你种活的？正好，这一枝，不如你就拿去，也给它再种一回吧。”
吴音俯身一拜：“回娘娘，这是新枝，太嫩，种不活的。不过……倘若娘娘今日肯格外开恩，饶过奴婢和秀莲两个的责罚，奴婢敢在娘娘面前起誓，今秋之时，雨花阁中，定然硕果满园。”
这是一个很重磅的诱惑，果然，惠嫔沉默了一阵之后，便拍手称好：“好，我就信你一回，不过……倘若你所言有误，那这挂在枝头的，就是你的脑袋！”
“是。”
吴音叩首谢恩道：“多谢娘娘不罚之恩。”
侍卫退回了门外，吴音也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用力扶起了秀莲。又向惠嫔请示道：“若要看到满园硕果，这几株石榴，还需大力修剪一番才行。请娘娘暂且回房中休憩，让奴婢自行修剪。”
弹了一上午的曲子，又发了两通脾气，惠嫔早有些乏累。听到吴音这么说，又看到日头已然升高，略有些晒，便摆驾回了屋子。
之前地上跪着的几个也趁机起身，收拾了满地狼藉，跟着回屋服侍。
惠嫔一看便知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对果木之类一窍不通，却自以为审美水平极高，每到修剪枝条之时，都要亲自指挥。这才使得该结果子的留不住，无法结果子的却横生暴长。
此番她一离开，吴音总算是放开了手脚。换上斧子，先砍了那根惠嫔自以为生得极富意境的枝杈。
有个端茶的宫女看到了，慌忙跑进去通报，惠嫔倚在榻上，眼皮都没抬：“让她剪！结不了石榴，掉的是她的脑袋，你急什么？”
整整用了两天时间，雨花阁中的石榴树才完全修好。其余的后花园，还有一些别的地方，就没有这么紧迫了。吴音就在花圃里照看着，浇水，松土，顺带抓抓虫子。
时值春日，暖房里的花相继都搬了出来，并不缺人手。所以尽管她职位升了一品，做的却依旧是原来的事务。
秀莲抽了个空，过来跟她道谢，还十分客气的带了两碟糕点。吴音也将竹筒里的虫子盖好了，停下手里的活儿，请她到屋里喝茶小坐。
寒暄过后，秀莲方长叹一声：“你还真是傻，救了我，却将自己置于险地……”
吴音手中转着一碗清茶，反而要安慰她：“不会的，那些树该如何修剪，我们都懂，怎么会结不了果子呢？喝茶吧，别再多想了。这桂花糕真好吃，你也尝尝。”
其实，她心里比秀莲还要担忧。那些石榴树虽修得荒唐凌乱，却断不该一颗石榴都没有。
恐怕问题，还是出在人的身上。
可是惠嫔已入宫十四年，身边的宫女死的死，罚的罚，早换了好几拨，若借她们之手，必须接连的收买，委实太过麻烦。
那么剩下来，就只有从娘家里陪嫁过来的那两个丫鬟，如今一个是掌事姑姑，一个是贴身宫女，春云和春莺她俩的嫌疑最大了。
而倘若有人蓄意搞破坏，不必等到半年之后，石榴成熟。只消在五月将花朵完全打落，便算完成了任务。那个时候，自己的死期也就差不多了。
这一潭浑水，委实相当不好蹚。
过几日就是百花宴，不止御花园中的草木需要精心照看，每处宫院里也要添些花卉。
几日下来，莳花局的花圃里空了将近一半，吴音也少不得各处奔走。原本一辈子都不想去熟悉的宫中道路，不知不觉也驾轻就熟起来。
花送完了，便抄了条近路回莳花局。路过绣房，只听里面传来一阵打骂之声，是年长的嬷嬷，在教训失手的宫女。
吴音摇了摇头，正要走过去，行至门口，却一眼看到那被责罚的宫女，正是婉秋。旁边还有一个瘦小宫女，轻轻拉着嬷嬷的衣裳，低声劝她消气。
吴音正不知如何是好，婉秋却猛然抬头，看到了她。婉秋脊背突然一挺，若非有宫规约束，恐怕这时已然站了起来。
那瘦小宫女循着视线望过来，突然面色一喜：“慕婵？”随即又死乞白赖的劝了几句，让那嬷嬷回房休息，自己在外面看着就好。
看得出来，那嬷嬷对思琴很是喜欢，被她一阵软磨硬泡，就当真将婉秋的责罚交给了她。
“慕婵，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了你……”
见院中再无旁人之后，思琴便欢喜的跑过来，拉起她的手闲话。又看到婉秋还在跪着，也弯腰去扶她：“嬷嬷都走了，不用跪了，快起来……”
谁知，婉秋却将袖子一甩，直将思琴推得一个踉跄，眼中又是羞愤，又是恼怒：“杨慕婵！你利用我，在六殿下面前出够了风头，害我被发配到这个的地方做苦工！
于思琴，我被嬷嬷责罚，哪里用得着你来假惺惺的求情！你们两个，真是看尽了我的笑话！还没看够是吗？”
思琴好意帮她，想不到反招来一顿臭骂，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
吴音还好，淡然的望了婉秋一眼，拉着思琴走远，到门外说话。
当日会帮婉秋，完全是看在钱公公的面子上，与婉秋本人，其实没多大关系。至于六殿下将她赶出昭阳宫，恐怕也是因为看不惯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两面三刀，欺下媚上的作风，
“思琴，我记得你是分到了雨花阁的，怎么会在这里？”
思琴狡慧的一笑：“雨花阁里时时提心吊胆，我这么糊涂的，早晚会疏忽犯错。所以，那天看到娘娘心情不错，我就故意犯点小错，让娘娘给罚到了绣房。这里虽忙了些，不过好在我应付得来，也不觉辛苦。你呢？还在莳花局吗？”
“还在。我跟你一样，能应付得来，所以也不觉辛苦。”
不同差事的宫女之间，不可能经常走动，能有一次偶遇，已相当难得。思琴也不敢耽误太久，寒暄了几句，听到院里有脚步声，便快步离开。
吴音则思虑着百花宴的布置，百花宴虽然有上司负责，可是皇帝面前万一出了事，莳花局上上下下，一个都跑不掉。
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莳花局里每个人都是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境况。
去年初来乍到，不太明白，今年才算有了切身体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