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梅雨时分,一路上没见着几天是晴的,一直是灰蒙蒙的,连着雾似的霜天。
使伊靠在马车上,盯着路上偶尔路过行人,行人对着这位貌似忠厚老实的大叔,报以微笑,热情攀谈。直到使伊,在某个瞬间忽然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态,才忙不迭迭的走开。姜禾则时刻注意着车内动向,每隔几个时辰就会前去查看询问异常,车厢里那个背影一动不动的坐着,没有任何反应,唯有风会微微吹起他银白的胡须。
伯夷走过来,站在一旁看着姜禾进进出出,不由失神一笑。姜禾瞪了瞪他,心里暗骂他不要脸,事情都给她一个人操劳。伯夷轻飘飘地飘来一句:“姜大小姐如此操劳,在下心中感谢。”
“伯公子好生养着吧。”姜禾不轻不重的飘来一句,朝使伊的方向看了看。
“这次回了帝都,要先去见三殿下复命。”伯夷望着远处的蓝天,不知在思考什么,他的眼中仿佛掠过很多剪影又都不见了。姜禾想起来那个模糊的背影,光彩夺目,而她跪在他身后慢慢直起身:“愿为殿下驱使。”那个背影转过身,不知低声说了什么……
七月,帝都。
一只绿色羽毛的鸟雀静静的抓住低桠,一双眼轻轻闭上,又倏的睁开,“哗啦”枝丫震动,雀鸟受惊,绿色的双翅猛地张开,飞走了。那只刚伸出的手,指节分明,薄削有力,顿了顿,然后收了回来。
“殿下,刚回来复命。”宦官躬着身子,对着面前披着发的人。昭佚点了点头,坐在了廊上。
姜禾的眼睛看着伯夷的衣服下摆,那里绣着一株山白,随着伯夷的走动,微微地绽开,她错开眼,看见阳光下,廊上之人天青色的滚边隐隐透着光,有纹路倒映在石板上似雀鸟振翅,稍抬起头,看见那少年郎坐在长廊上,一双眼噙着笑意,像沉着月蓝色的星河,不知是在看伯夷还是在看姜禾。
“殿下,事情已经办妥了。”伯夷低声道,昭佚瞧了瞧她,又瞧了瞧他旁边的姜禾,道:“京兆府的使伊可有为难你们。”姜禾的手抖了一抖。昭佚看了看她:“你不要担心,我派人只是保护你们的安全,没有别的意思。”
“不曾,殿下,我们已将人给了京兆府,到时候,等他们将事情审了出来,我们再从中周旋,合力把目标转向四殿下。”伯夷答道。
昭佚站了起来,仰头看了看太阳,伸手握住了腰上的暖玉。“可。”
“你先退下,过会儿再来这里等我。”昭佚看着姜禾,示意她先退下。
姜禾从东楼走到花园,见到这传说中不可多语的三殿下,他的府邸竟没有什么值得人眼前一亮的奇珍异物,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居装饰中规中矩,她转入中庭,忽抬头,见一树极高大的树木,枝干粗壮狰狞,叶子却小小的像花瓣垂在枝头,她想起了四月份的时节,记忆涌出来——樱花树,而那树的顶端闪着奇异的光。
”等我们排了今年宫里新出的舞来,就可以休息啦。“为首的女子穿着轻薄的水袖,明艳的眉眼中央点画着一只水莲。她们穿过中庭向右拐去,人群拥挤。
姜禾穿过中庭,也向右拐去,直到抬头看到云霜殿。
她不胜其烦反复抬起的眉眼,却面无表情。
四年前,小年夜,太液湖边上。高高在上的帝王在蕴着酒气的风中扬起酒盏,冲下席道:”听闻柳卿的长女精通跳舞,不知今日可否让寡人与众位爱卿一开眼界啊。“传闻天下有三绝,一绝乃黎离之人的琴音,二绝乃是当今陛下三皇子的国色,三绝乃是柳氏因离的舞姿。语毕,柳太常连道惶恐,恐被陛下谬赞。帝王命宫女点上宫灯,又道:”柳爱卿不必惊慌,只是此等佳景想找人助兴罢了。“柳太常迟疑片刻,让长女去换上衣服,那女子换了身极长的衣裙,缓缓立于中央,那是个非常冷的时节,整个大汤像是要把这天下的雪都下完了似的,厚厚的一层雪铺满整个宫殿外,随侍的宫人即使捧了炭火来也依然是寒冷无比直刺人背骨。那女子一直低着头,想来也是十分寒冷不断打颤吧。不过是帝王酒醉后一时兴起罢了,就要教众人陪着他一起胡闹,穿堂风乘着风雪向殿中袭来,第一声鼓声却敲响了。
一鼓令下,群臣屏气凝望庭中央,但见白雪纷纷,此女于庭中好不冷清幽静。
二鼓令下,众人凑近而观,生怕错过天资,然朱雀长嘶鸣,帝王微瞠目,此女于庭中,寂寂而立,低头不语。
三鼓令下,四方议论纷纷,帝王面无喜怒,于高而坐,柳太常面色如常,低头品酒。
四鼓令下,白雪细如柳絮吹到女子脚下,女子弯下腰,捧起一把雪,细细端详,群臣面露鄙夷。
五鼓令下,右席之上的人悠悠抬起头,庭中的女子忽得将那雪向天之高处茫茫一抛,仰头侧望,细到极深处的美,幽彻到不可见的庄严乘着风雪从下殿向上吹来,右席上的人握着酒盏,撒了几滴在桌上。笙起,庭中之人缓缓而行,极长的衣袖纵横而挥,飞扬到这大殿的顶中横梁。发髻从中散开,落着白雪,如乌蓬墨狐贵不可言。她的姿态和动作极为简单,然而高座之人竟无法看清她每一个动作的连贯与转换,仿佛天然而成,不得雕饰,如何会有这样的人,怎生会有这样的舞,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等她朝上低头一瞥时,又只觉她的姿态是纵如朱雀,宛若游龙似的惊鸿。庭中乐师只傻傻的看着她,素来专心的太子洗马,愣了愣,拾起刚刚掉落的玉佩,丝竹之声渐渐没了下去,又渐渐不见了,唯鼓声仍依稀可辨,恍若大音希声。
”嘶———!“朱雀仰天而鸣,蓝松石似的光芒在尾间化作金光,零时的钟声从皇城外最高处的佛音阁传来,白雪簌簌,右席之上,有人方才想起,此刻已是新年了,大汤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你在的这个地方是有多美,才让你一直盯着它看。”姜禾顺着声音转头,看见三殿下正站在她的右侧,他的眼睛里有细微的光,闪闪发亮,望着这金碧辉煌的殿堂,又偏过头看向她。
“殿下找我有什么事情?”姜禾心想,果然,美丽的人,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毫无道理可言,却让人觉得世界妙不可言,她错开目光,却听见三殿下轻轻的笑了,她第一次听到三殿下笑,那笑声和平时看到的不一样,不是当太子送给他礼物时他客套的假笑,笑得恰到好处,手上却是空荡荡的,像冬季凋落的花园。
“殿下。”姜禾问道
“姜禾。”昭佚的手握着玉佩“世人皆爱惜他们美丽的羽毛,我也不外乎如是,你跟着伯夷走了一路,也知道这世间上的事要做成,有千般难万般难,更何况,我们的处境凶险万分。“他看了看她,”你想要做成的事,我可以帮你,前提是,你要活着,才可以看见你想要的答案。”
“殿下,姜禾见过太多死亡了,已经不怕死了。”姜禾说出死亡的时候冷淡的如同每日吃饭菜,每日走路。昭佚不禁想,难道死亡的影子,已经开始跟随她了吗?
“姜禾,这个世界,没有肮脏到这个地步。”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眼神里的光黯了黯,没有再说下去。他挥了挥衣袖:“你先回去,考虑清楚,不要如此快下决断。”
姜禾点头,缓步离开。昭佚的眼神不知在回忆什么,又停了一会儿,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