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809600000003

第3章 吴绝传 卷二(二)

姑苏西北阊门之外,原本有一座吴先王阖闾的离宫。但自两年前阖闾战死,便无人再来。夫差元年,这里开始大兴土木,又忽然热闹起来,只因夫差要将阖闾葬在此处,故调了近十万人来修陵墓,不但倾全吴之民,周围的越人、楚人也都不能幸免。运土积壤,凿池穿洞,一年多过去,这陵墓已大成了。

韩重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见千万人攒动的模样。他确如子求所料,那一晚逃离了鄀城,便一路向姑苏行来。他并不知子求在姑苏可有落脚之处,只是听人说吴王要将宫中千柄宝剑给先王陪葬,想着师父一定不肯错过此等盛事,说不定又要夜探陵墓,所以便一直呆在近处。十几日过去,仍不见子求,行囊将尽,他心里也越发的惊惶。

阊门之外,已近海边。韩重生于中原,长于中原,自然不曾见过海水,这几日便常常一个人呆在海边,海上时而风起云涌,时而波平浪静,看着点点船影,他总是痴痴想道:这大海之外,却不知是何去处?

这一日过了午后,他又从陵墓外转向海边,信步行去,本以为总会到海边,却不知怎的,看到南边一丛杂木,不知不觉就穿进去,却见有一水塘,沿着水塘前行,渐渐就觉一股浊气逼向人来,越是向前越觉难受。他正欲转身离去,忽然注意到水塘尽头有座小小的木桥,桥上一人,身长玉立,负手而站。他心里一跳,“师父”两字脱口而出,发足就奔上桥去。一上桥,顿觉恶臭难闻。那人缓缓回过身子,亦是修眉朗目,温文尔雅,看上去亦是三十岁左右年纪,只是不是子求。韩重一窒,“师父”两个字梗在喉中,唤不出来。

那人看他一眼,说道:“这里气味难闻,你一个小孩子,还是快走罢。”说的竟是中原话。韩重自离了师父,已不曾听过乡音,闻言倍感亲切,问道:“你也是中原人吗?”说完仔细瞧那人,见他发髻植冠,只是额前和两翼之发剪得平平齐齐,贴在面上。这正是吴人断发之式,他一路上早看惯了,只觉得他们断发极丑,心里顿时一阵失望,道:“不,你不是。”再看他一身白色丝袍,便知他身份不凡,心道:“师父说过,南方诸国,贵族们也都会说中原话。这人会说,原也无甚稀奇。”想至此,就要离开。

那人却讶然看他一眼,说道:“是哪里人,很重要麽?”

韩重不语,看向桥下,下面杂草丛生,想来那异味便是从此而来,忍不住说道:“这里好臭,你怎么呆得住?”

那人一笑,道:“你可喜夏日蚊虫叮咬?”

韩重莫明其妙,答道:“自然不喜。”

那人便道:“夏日蚊虫最是恼人,但惟独此桥之上,不见半点虫影。下得桥,便又有蚊虫。你可知为何?”

韩重大大惊异,料不到这桥如此神奇。呆呆问道:“是因为这味道麽?”

那人笑道:“这桥下草中,虽然恶臭,必生有治蚊之物。可见天生一物,必生一物相克。”笑容敛去,轻轻叹一口气,道:“但若要避蚊,必得忍受异味。有一得,则有一失,天下事岂得尽美哉。”韩重只觉他这话中,竟似大有道理,虽听得半懂不懂,却已牢牢记在心中。忍不住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怔了一下,竟似有些犹豫。韩重急忙道:“我定不会说与旁人知道。”那人目光一闪,笑道:“我名范蠡。”再看他一眼,道:“若非我自身难保,真想带你同走。”

韩重听了这话,不自觉就生起侠义心肠,问道:“你有困难麽?”

范蠡笑叹道:“我确有困难,但非我一人之事,乃是关系着千万万人。”问过韩重姓名,认真说道:“你帮不上忙的。但是,你这份心意,我一定记着。你走罢。”说罢,又背转身子,不再理他。韩重跟随师父甚久,子求是个无拘无束的人,他早已习惯子求的想法,却从不曾见过如此沉重之人。此时只觉范蠡身上似有无穷负担,不觉生了仰慕之心,脚下沉甸甸的竟迈不开步子,凝视了他良久,方才一步步离开。

这一晚,他又照例来到陵墓,立时发觉同平常有异。这陵墓平时都有吴兵守着,他并不能进入,今晚却见许多短衣褐服之人,少说也近千人,浩浩荡荡向内行去。他好奇心起,仗着人小腿利,一下子就混进队伍,跟着他们往里走。他入吴虽不久,吴语已能听懂七八成,一路上听这些人低声说话,才明白他们都是建陵的工匠,这一晚全被传诏进来,似是要完成最后一环。

这群人一直向深处走去。韩重留意四周,只见丘奇池秀,树木扶疏,虽是陵墓,却有说不出的富丽。走至中心,竟有一块巨石横在地面,石上光滑如水。那群人便都上了石头坐下来,竟然刚好能容得所有人。韩重心里暗自惊异:“这麽一块巨石,却不知哪里弄来?”看向周围,那石头旁边就有一洞,洞口植满草木,恰恰临着石缘。他趁人不备,便悄悄溜了进去。一进去,便觉寒风扑面,心下立时一凛。脚下的路铺得齐齐整整,洞中虽无烛火,那石壁上却嵌了无数颗明珠,泛出一片柔和光芒。韩重沿着洞中路径慢慢走下去,都是些弯弯曲曲的窄径,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觉寒气更甚,再走一阵,便霍然开朗,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石屋,壁上雕满飞禽走兽,房中摆了无数长长短短的剑,剑光映着墙上的珠光,令人眼花缭乱。韩重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想道:“原来这里果然有千柄宝剑。若是师父在此,定然欣喜若狂。”忽然注意到一柄极短之剑,虽没在群剑之中,却毫无逊色。他拿起此剑,只觉份量极轻,将剑轻轻拔出,只觉流光一转,那剑身不过一尺有余,薄如丝绵,流光婉转,如一潭泓水。韩重对此剑爱不释手,想道:“师父给我的护身匕首我已丢了,正好用它代替。”再细细看那短剑,发现在近剑柄处有两个小字,虽刻得弯弯曲曲,如鸟飞兽行,却仍然可以认出,正是“鱼肠”二字。韩重心里一惊,暗道:“原来这就是专诸刺吴王僚所用的鱼肠剑。”正想再看其它的宝剑,忽然听到外面脚步连声,赶忙收好鱼肠剑,出了石室,脚步声已近在眼前,便一个闪身躲入凹处。

不一时便走入几十个工匠,另有几个佩剑的兵士。只听其中一人喊了句“封罢”,就是轰然一声,那石室入口之处,竟然从天而降一块巨石,将整个石室封得密密实实。韩重被那一声激得惊叫出来,幸好巨石落地,无人理会。石室封上之后,又见那群工匠四下里散开,这边摸摸,那边凿凿,只听吱吱呀呀不绝于耳,那些个石壁,忽然转裂开来,原本窄窄的路径,也立时生出无数支路来。韩重看得心内发慌,料不到这里面还有如许多的机关。那些人便一路向外走,一路将机关尽都打开,洞中道路登时错综复杂起来。韩重不敢再停,尾随着他们向外走去。没多久,走在最后一个工匠忽地转身,韩重躲避不及,一下子就给他看到。那人“咦”了一声,问道:“你是谁?”韩重紧张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那人忽又一笑,拉住他道:“是你爹带你来的?”韩重不懂他为何如此说法,只是点了点头。那人便牵住他手,一边走,一边说:“这里是整个陵墓最机巧之处,任是有通天本领,再进不到中心去的。如今机关都开着,你可要紧跟住我,莫乱走才是。”韩重不敢说话,只被他牵着一味的走。好容易走出洞口,又是轰然一响,原来那洞也给封住了。但见那千名工匠,都坐上了那块巨石,石下围了一队士兵,正中一人铁甲最重,高声说道:“今晚陵墓大成,大王赐了酒与你们喝。”这些工匠平素都甚贫苦,是难喝到酒的,听了这话,都是欢呼出声。

韩重觑得空隙,一使力挣脱那工匠的手,自己滑下巨石。他身子小,恰好可以钻到石底,便想着等这些人出去时,再混在他们当中一起走。在石下躺着,只听得饮酒吆喝之声一阵阵传来,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平息下去。他心下暗暗诧异:“这些人难不成都喝醉了麽?”就在此时,忽听刚刚赐酒那人说道:“一个都不要留。”他一怔,尚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听到噗噗的声音此起彼伏,鼻中顿时闻到一股腥味。韩重大惊:“难道他们将这许多人都一起杀了?”耳边又是那个声音在说:“如此这洞中的秘密才会永不泄露,大王方能放心。”韩重便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暗道:“那吴王竟如此残暴?”忽见那石头上慢慢淌下一串血来,他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这一昏便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转醒。才睁开眼,就听到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这两年大王日日令人守在寝殿之外,一见大王,便高喊‘夫差,你可记得杀父之仇?’大王处心积虑要报此仇,你以为送点礼给我,就可以保得勾践不死麽?”声音甚是温和。

韩重此时神智仍然混沌,并不知自己听到了什么。把眼看向四周,仍然是一片黑暗,凉风吹过,只闻得咸咸腥腥的味道。此时另一个声音已经传来:“当年错伤先王,鄙主心中也极懊悔。越国从无与吴国争胜之心,只求能常依邻齿。只是现在两国相持不下,这番心意无路可传。鄙主知道太宰最是明理,故而专令我前来致意。”这个声音,听起来便有些耳熟了。

先一个声音便朗朗笑道:“相持不下?我吴国军队在夫椒已灭了越国主力,如今勾践只剩下五千人死守着会稽,灭越只在弹指之间。范大夫,你怎可说是相持不下?”

另一人毫不动怒,只淡淡说道:“灭越虽然容易,但太宰可曾想过,倘越国一灭,这天大的功劳,是太宰你的,还是伍大夫的?”声音已经近在耳边,韩重听得清清楚楚,这人正是自己日间所遇范蠡。

跟着就是好一阵沉默。然后又听范蠡道:“我听说自大王得立,那伍员就自居奇功,恨不能政事皆由己出。此番伐越,也全自他的策划。越国若灭,他定然更加不可一世。但若越国能存,非但会对吴国南面称臣,而且上自国君,下至蚕妇,皆会对太宰感恩戴德。”声音渐行渐远。待另一人再开口,已经渺不可闻了。

韩重知他二人已走,想从石下出来,只是浑身无力,忽又想到那些死掉的工匠,顿觉心中一阵痉挛,看那石缘,已不见有血滴下来。想起师父,愁肠再起,想哭却又哭不出。忽尔想到范蠡,忽尔又想到夜间所见,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渐渐竟又睡去了。

待得一觉醒来,天色正是朦朦亮着,周围寂寂无声。韩重瞪着眼又躺了良久,方慢慢的从巨石下爬出来。在月光下那石头曾晶莹如璧,如今他一抬头便见上面染了一大片暗红的颜色,心头一颤,忽然怕起来,转身便跑,幸得天色尚早,这陵仍睡着,竟给他一气跑了出去。直跑得四肢乏力,方停了下来,一个人坐在地上,喘息过去,就觉得饥肠辘辘。摸着怀中那鱼肠短剑,又想起师父来。正伤心间,忽听一人说道:“喂,你过来。”声音娇脆如莺。他抬起头来,顿时呆住。

几步外正站着个小姑娘,不过五、六岁年纪,绿衣黄裳,雪肤乌发,眉横远山,眼锁深潭。她颈间佩了块月牙形的玉璧,灼灼其华,更衬得整个人如嫩柳娇花一般。见韩重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有点不耐,再说道:“快啊。”韩重如坠梦中,愣愣的就走了近来,却见她额前覆发,齐在眉边,不觉想道:“原来吴人断发,也可如此好看。”

才走近她,腹中便是咕噜一响。那小姑娘诧道:“这是什么声音?”韩重大窘,面红过耳,讷讷的说不出话。那小姑娘忽然噗哧一笑,顿时山柔水潋,口齿生香,韩重又看得呆了。她却双眼滴溜溜一转,问道:“你听不懂我说话麽?”这一次说的却是中原话。韩重又惊又喜,道:“你会说中原话?”只觉她声音清脆,如玉如珠,有说不出的好听。她将嘴一撇,道:“这有何稀奇?我家里人人都会说。”韩重见她一身丝罗,便知她也定出自贵胄人家。

那小女孩手里捧了一个包袱,也是丝罗包着,这时便将东西往韩重怀里一塞,道:“你替我捧着。”韩重把手一圈,却不料这包虽小,竟沉得很,一个不稳,就当的掉了下去。女孩子哎哟一声,恼道:“怎么东西都拿不好?”却并不俯身来捡。韩重则是一慌,赶忙蹲了下来,说道:“我、我不是有意的。”那包外面的丝布已经滑了开来,里面却是紧紧的几摞竹简,这么一摔,也散了开。他忙将它们重新卷好,见最上面一卷外面刻了“攻策”两个字,不知不觉就念了出来。

那小姑娘“咦”了一声,道:“你竟然识字?”再看韩重,见他麻布深衣,一身是土,更是诧异。韩重却没有答话。女孩子见他一直蹲着,又说:“还不捡起来。”韩重忙将书简包好,抱了起身。小女孩就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见韩重愣在当地,又恼道:“还不跟上来?”韩重便跟了上去。这才知道自己成了苦力。

那小姑娘就一路走着,却不理韩重。韩重也不敢和她说话,只是紧紧跟着,心中却在想:“她穿得这般讲究,定是富贵人家女儿,怎么出门无人跟从,连车都不乘?”他二人本已在城外,如今更是向远离城门的方向行去,天色又早,一路上连个人都不曾见到。越走周围林木越密,跟着就见前面有座矮房,荆棘为门,砌土成顶。那女孩拍掌道:“终于到了。”一面跑向那房子,一面一叠连声的喊着:“壬哥哥,壬哥哥。”韩重忙提步跟上。才近门边,门便开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走了出来,看着那小姑娘,满脸的笑容,说道:“紫玉,你来了。”牵着她走了进去。

紫玉傍着那男孩子说道:“壬哥哥,我把你要的书简全带来了。”回头就招呼韩重:“快放下来。”韩重见房中铺了席,便走过去将书简放下。那男孩子看着韩重,奇道:“他是谁?你怎的带了人来?”紫玉嗔道:“那些书简沉得很,我一个人从宫里捧到阊门外,胳膊都要断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拖得长长的,双眼水汪汪的瞅着那男孩子,一脸娇态。韩重看得心里一动,便觉该将她的双臂好生揉上一揉。就见那男孩子伸手替她揉了揉胳膊,笑吟吟的说道:“辛苦你了。”紫玉这才破颜而笑,道:“我在阊门外面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路边,就让他替我拿着书简啊。”韩重见她嘴里说着自己,眼睛却只看着那男孩子,心里就觉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那男孩子却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韩重,问道:“你是何人?”韩重还未答话,紫玉就抢着说:“壬哥哥,你不要担心啦。他听不懂我们的话的。”韩重一怔,冲口便道:“我听得懂。”紫玉一惊,怒道:“那你为何骗我?”韩重急道:“我哪里有?”紫玉却不理会,只是瞪住他道:“你不可将碰到我和壬哥哥的事情说不去,不然,”眼珠一转,“不然,我父王一定会杀了你。”

韩重听她要自己保密,本来就要一口答应,但一听她跟下去的话,一股怒气顿时生起,便道:“我才不会怕。”心里却想:“她称父王,难道竟是吴王的女儿?”紫玉被他一顶,心里更怒,道:“好,那我现在就回去要父王杀了你。”韩重却问:“你父王是谁?”紫玉冷哼一声,道:“吴国能有几个大王?”韩重就笑道:“你若真回去告诉大王,你的壬哥哥不也不保了?”他早看出紫玉是要保护那男孩子,暗道:“她果然是吴王之女。”忽又想起夜间封陵之事,心里一颤,暗叹道:“那吴王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女儿?”续道:“除非你现在杀了我。”

“你——”紫玉被韩重用话僵住,瞪着他,竟无可奈何。

“紫玉。”那男孩子一直看着,这时终于开口,“你强要人替你捧着东西,应该道谢才是。怎么这会儿倒去吓人家?”紫玉微微撅了嘴不语,那男孩牵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看着韩重,说道:“我名壬。我妹妹失了礼,我替她道歉。”

韩重料不到他如此有礼,倒有些惭愧,忙说了自己的名字。看那男孩生得眉长目阔,鼻端口方,年纪虽小,却隐隐然有股沉稳的气度,心里不觉暗暗诧异,想道:“他们若是兄妹,他怎会住在这样的筚门闺窦?”见他一身也是和自己一样的麻布衣服,只是有齐眉断发,唯腰间系了块玉佩,形如卧虎,面雕蟠虺。他眼力极好,虽非近观,也看得清楚,心里一动,暗道:“奇怪,这玉佩怎么如此眼熟?”那男孩子见他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玉佩看,又说道:“这玉佩可惜是先母所留,不然送了给你,也没关系。”

韩重知他误会,面上一热。紫玉已经说道:“这有何难。玉佩我多得很,全拿去他挑就是。”韩重听了,怒气又起,想要反驳,看着紫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再看向那男孩,见他双眼中毫无取笑之意,心里一热,就说:“你放心,我定不会说与旁人听。”男孩一笑:“我自然信得过你。”韩重便不语了,心中却对这男孩起了许多好感。

名壬的男孩就要他们坐,自己却去捧了一鼎一簋回来,见韩重和紫玉都已经直直的跪在席上,不觉多看了韩重两眼。韩重见那鼎有三足,簋是圆口圆足,再各有两耳,外面不过是些简单的纹路,同中原器具并无不同。簋里盛了白饭,鼎中却是鱼羹。他其实已数日不曾吃过东西,早已腹饥如焚,到了此时便狼吞虎咽起来。吃了一阵,才发觉紫玉和壬都只是坐着说话而已。

壬问:“大王好麽?”

紫玉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父王败了越国,本来高兴,可是昨天晚上,太宰嚭和伍大夫在他面前吵得好生厉害。尤其伍大夫,我在后面偷偷看着,觉得他的胡子都竖了起来。”说罢,忍不住噗哧一笑。

壬也笑:“他们为了越国而吵?”

“是啊,是啊。”紫玉连连点头,“太宰要父王不杀勾践,伍大夫却不肯。他们两个人都说了许多理由,我记也记不住。”

壬便道:“那伯嚭定是要大王从天下考虑,唯有霸主才不计小节。那伍员定然不肯留下祸根,定然会说,当初过浇灭夏,没能杀了有娠的后缗,结果生下少康,复了夏国。”话才罢,紫玉就睁圆了双眼道:“对啊,他们就是那么说的。壬哥哥,你怎会知道?”仰头看着壬,双颊生辉。连韩重也不免怔着。

壬笑道:“不是我猜的,是老师料到的。”韩重心下诧异:“原来他还有个老师。只是他对大夫们似甚熟悉,却为何称大王,不称父王?”紫玉却四周看了看,问:“孙将军不在吗?”声音一下子就低了许多。壬不答,只“咦”了一声,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笑她道:“你连大王都不怕,怎么会怕老师?”紫玉噘了嘴,嗔道:“我哪里怕他?”声音仍然是低低的,双眼不自禁的就溜向连着邻室的门,眉尖也悄悄蹙了起来。韩重便想:“他的老师竟是个将军吗?那人定然穷凶恶煞,连小姑娘也欺负。”甚为紫玉不平,听得壬说:“放心罢,老师今早出门去了。”见紫玉换了笑颜,心里才舒服了。忽然想起那晚在陵墓中听到范蠡二人之言,似也与此事相关,却记不得听了些什么了。

壬又问:“那大王如何决定?”紫玉摇摇头,说道:“父王没有说。”看看壬,问道:“壬哥哥,你猜父王会如何做?”壬便低下头去想,韩重却忍不住说道:“定然是杀了他。”紫玉诧道:“为什么?”韩重就冷哼一声:“杀人对他还不是小事?”话中有刺,神态更是轻蔑,紫玉如何觉不出来,立时就大怒:“你敢说我父王的不是?”壬也有些惊异,却不语,只静静瞧着韩重。

韩重见紫玉怒气冲冲,双颊涨得通红,不觉有些后悔,忽想起那晚陵墓之事,心中一热,便道:“我不过实话实说。难道你父王不曾杀过人麽?”紫玉一时又无话可说。她自来受尽宠爱,几曾有人重言相对过,如今片刻之内,已被韩重顶撞了数次,心里如何能不恼怒?霍的就离席而起,对韩重道:“你敢不敢在我父王面前再将那话说上一遍?”韩重一口气横在胸中,绝不肯认输,也跟着站了起来,道:“有何不敢?”紫玉再道:“他会杀掉你哦。”韩重只是绷住一张脸不说话。紫玉便道:“好,我便带你去见父王。”壬看到此时,倒有些慌了,喊了声“紫玉”,却见她悄悄对自己眨了眨眼,便回了她一个眼色,要她不可胡作非为,不再理会。

两个人便离了此地,再折向阊门。夫差因着阖闾陵成,这一日正是要来查看,所以紫玉便径向陵墓行去。近得陵前,便见不远处长长一队浩荡而来。当先是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十几辆车,皆四马所驾,土路两边,已围满了人。紫玉看了韩重一眼,得意说道:“一会儿见了我父王,你可莫要反悔。”韩重正要答话,忽瞥见路对面有一人正向这边看来,不是子求是谁?一时什么都忘了,大喊一声“师父”就冲了出去。夫差的车马早已接近,那先头几匹马行得甚快,韩重人小,马上之人却不曾注意,只是一味策马,眼见就要撞上。紫玉一惊,不自觉就跟上来喊他。韩重听得紫玉的声音,一回头,见她竟似要被马蹄踏着,想也不想,回身便抱住她,贴地一滚,滚到路边。那马上之士此时也已惊着,霍然将马用力一勒,马嘶震耳,陡的停住。前后相应,整个队伍便乱糟糟的停下了。

周围的人都吓得噤声。韩重抱着紫玉坐在地上,低头看她,她也是受惊非小,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忽然肩膀一紧,已经被人抓住。原来马上那人已经下来,擎着韩重喝道:“竟敢挡大王的舆驾!”忽看见紫玉,这一惊更甚,将韩重重重一搡,便将紫玉扶起。紫玉向前一看,看见夫差的车,通通就跑了过去。夫差见车骤然停下,倾出身子,扶轼而观,见紫玉已经跑了过来,顿时满面笑容,俯身将她抱入怀中,道:“你怎会跑来?”

紫玉揽着夫差颈项,却不说话。夫差见她身着泥土,不觉皱了眉,轻轻替她拭去,道:“怎么弄得脏兮兮的?”紫玉仍然不语。车下已有人提着韩重过来,跪在车前,说道:“大王,就是这个童子阻了车驾,还差点撞到王女。今日拜陵,不如杀生以祭。”夫差挥了挥手,淡淡说道:“也好。”韩重心里一凉,冲口便道:“你果然残暴。”夫差一惊,这才看向韩重,忽然笑了一笑,道:“这男童胆气倒壮。”韩重见他额广面方,劲眉深目,生得煞是英武,却是毫无蛮横的神色。紫玉便攥住夫差胸前衣襟,道:“父王,你不要杀他好不好?”夫差还未答话,就听一个声音高喊“大王”。路边便有一人走向车舆,竟是子求。韩重大喜,猛一咬牙,硬生生将“师父”两个字吞了下去。

子求疾步向前。夫差车前兵士便迎了上来,齐唰唰拔剑将他拦住。子求手中也握了一剑,陡的横起,将剑只拔出短短一截,那几个人便觉眼前一花,脚跟不稳。夫差也吃了一惊,喝道:“让他过来。”子求一掠而过,立于车前,身子拜了下去,双手将剑举过头顶,朗声说道:“愿将此剑献与大王。”夫差将紫玉放到身边,接过剑来,一拔出来,就觉日光黯淡,寒气袭人,再看剑尾“湛庐”两字,不觉大喜,笑道:“此剑本是吴国至宝,却失落多年,如今终于归来。”将剑归鞘,单手扶起子求,问道:“先生有何要求?”子求便指着韩重道:“只求大王饶过这个孩子。”夫差大笑,道:“这有何难?”紫玉忽然抓住夫差,夫差便又单掌抱起她,她便在夫差耳边说了几句话。夫差哈哈一笑,说道:“好,从今日起,你就陪着太子读书罢。”

子求和韩重同时一怔。韩重抬起头,却正看见紫玉对他作了个脸色,心里酸酸喜喜,不知是何滋味。子求始料不及,转而一想:“我总要耽搁在吴国,重儿跟着太子,能入国学,到底不是坏事。”这么想着,便不说话了。夫差便令人带开他二人,车马再行,这一回,便逶迤的进入阖闾陵墓。

同类推荐
  • 摩托花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摩托花园(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入围作品所属组别:小说组2011年的重庆,一个高中辍学的少年,整天骑着他的摩托车到处闲逛。直到某一天,他心爱的摩托车被偷走了。为了找车,更为了恢复到从前的生活状态,无助的他只好跟着好友马老六一起没头苍蝇地乱撞。这期间他偶遇了曾经喜欢过的女孩纪琳,纪琳主动要帮他找车的热情让他们俩越走越近。与此同时,家人不停地催促着他找工作……作品通过自叙的语气讲述自己高中辍学后骑摩托车四处闲逛以及摩托车被盗后找车过程中的经历和心灵感受。
  • 秋风瘦(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秋风瘦(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大学毕业两年多了,我想通过这种写作的方式,再重温一次那美丽又容易破碎的青春梦,幼稚的脾气,暗恋的女孩,难看的校服,唱过的歌,喝过的酒......却又是那么难忘,你呢?
  • 彼岸故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彼岸故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90后海外女博士所见所闻所经历的故事。简单平实的文字,试图还原留学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无关学术,只关情感。
  • 月球计划(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月球计划(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作品讲述了一个荒谬却有现实意义的故事。幻想着去月球散步的青年男子(阿扩)被抓进疯人院,八年之后有一天一个女人的到来打破了原本的平静,于是阿扩精神状态又出现了问题,在现实与虚幻之中遭受折磨。1.“为了纪念去月球散步的妻子。”这是阿扩的爱情。2.“他重新陷入了被孤独感包围的境地当中,像一只大象招摇过市一般的孤独感,他想努力缩小自己的身体隐藏到人群当中去,隐匿到角落里。”这是阿扩的孤独。3.“人生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徒劳感。”这是阿扩的生活,也是我们的生活。
  • 人精修炼教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人精修炼教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作品讲述了作者在电视台工作的一段往事,生动刻画了体制内单位人际关系的复杂和中国社会特有的人情世故的运作现实。电视台是令许多人艳羡的地方,同时这里的水也极深,潜规则极多,不会游泳的人很容易被呛死,但是等你历经生死学会游泳之后,很有可能为时已晚。每年都有无数人往这坑里跳,因此作者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你如何在这个环境里韬光养晦,随机应变,更好地生存下来。这部作品既是作者的对自己过往岁月的一个总结,也是对体制内“官场现形录”般的白描。在电视台这个令人羡慕的单位渡过的几年时光,可以带给自己一些钱,一些人脉,一些前女友,但也可以把这些统统都带走,顺便还带走你的容颜,你的风采,你的信心 如果你愿意听我絮叨完这个故事, 我希望它能对你未来的生活,或者工作有所帮助。老去的80后。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且行云岚

    且行云岚

    瀑布飞流直下,蒸腾起袅袅的水汽,溅起的水花滴落在湖畔随风轻摆的花草上,荡漾起点点碧绿,似乎被浸润过的叶子明显与刚才不一样了,更有了些生气,似是在欢呼一般,摇动的更加快活了。
  • 贪恋红尘三千尺

    贪恋红尘三千尺

    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恋红尘。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佛曰:缘来缘去,皆是天意;缘深缘浅,皆是宿命。她本是出家女,一心只想着远离凡尘逍遥自在。不曾想有朝一日唯一的一次下山随手救下一人竟是改变自己的一生。而她与他的相识,不过是为了印证,相识只是孽缘一场。
  • 第十龙子

    第十龙子

    天才科学家实验事故,身体炼化灵魂穿越,机缘巧合化为龙子,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看龙之第十子如何破茧重生,叱咤宇宙,号令诸神......
  • 我靠武力征服娱乐圈

    我靠武力征服娱乐圈

    唐朝公主女侍卫七夕误入现代都市,小小侍卫,有轻功内力,能飞檐走壁,武力超强,就是不会演戏。武术指导:师父在上,可不可以收我做徒弟?大牌经纪人:腰细腿长,又美又飒,做保镖太可惜,和我签约,我保证你能火遍全国。知名导演:有个角色为你量身打造,不要演技,只要武力。国民男神:都想抢我的七夕,我的人,我来罩。七夕:我也想低调,可是实力不允许。从保镖到武替,从配角到主角。看古代女侍卫如何靠武力一步一步征服娱乐圈。
  • 神仙混都市

    神仙混都市

    一个平凡的少年在高考和女友的背叛下,生无可恋,在死前的一刻他的前世觉醒了,原来他本是至高无上的大道,因寻求突破转世为人,新生的他将会怎样呢?-
  • 灵眸圣眼之天幽归一

    灵眸圣眼之天幽归一

    天幽大陆玄月帝国六公主,灵玄晞,身怀灵王血脉,其血脉力量可操控万物之灵,乃是万物之王。却不料没有激活灵王血脉,一直以一个皇室公主的身份生活。直到破穹之战战发,获得神物,血脉被激活。灵玄晞被遭暗算,失去了记忆和修为,并且不知不觉的来到了邻国九天帝国。被九天帝国陛下看中了其血脉和天赋,而将其收留下来。当得知了自己竟是神凰族后代,亲生母亲变成养母,因为使命不得已离开神凰族,离开后,神凰族遭遇劫难,养母竟然成了杀母仇人。灵玄晞在提升自己的修为的过程中,却发现在这杀母之仇中,并非如此简单。灵玄晞是否能够找到真相,完成自己的使命呢?
  • 十年之约,相见

    十年之约,相见

    她们处于不同的地区,却在网络QQ上相识,立下誓言,十年后要去找对方。然而十年后,这誓言能否实现?敬请期待。
  • 我真没想制霸星河啊

    我真没想制霸星河啊

    第九次核战之后,生态环境恶劣,瘟疫遍地,蛮兽横行人类几乎再次回到茹毛饮血的年代,生存只能一步步摸索前行……
  • 我的学生有异能

    我的学生有异能

    别跟我装!我有学生一大帮!别跟我虎!我有学生两万五!别跟我怼!我有家长折你腿!别跟我浪!为师给你当榜样!这是一本《异能老师的自我修养》,这也是关于一段温馨的师(互)生(相)情(坑)的故事,请各位读者放心食用,绝对不会存在作者带着小姨子跑了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