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大亮,阳光火热。
一位高瘦老人出现在某座法台之下,脸型略长无须,头顶有薄薄一层灰白头发,枯草一般根根矍铄而脆弱,身穿藏青色破旧长衫,踩着双草鞋,步步登高面容宁静。
白衣服浅绿色刀鞘的年轻人,再一次绕过愁眉苦脸的不喜尊者,亦是走过早已撤去的第二座法台,他左手按刀淡定地走向第三座法台,挺胸抬头目视前方,神色坚毅庄严,行于一条村民平日上山砍树走出的光秃小径上,很自然地避开了脚下沾着晨露的绿草。
高瘦老人嘴角微斜,似笑非笑地立在法台中央,腰间别着一只发黄的竹萧,他没有任何动作,亦是没有阻止下面近百人的维护和布阵举动,整个人虽然在衣着面貌神情各方面都有着独特的气质,却始终给人一种平常的感觉,质朴自然。
他不是不忧宗主,而是顶山部第二个真正意义上的八阶权能者,不忧老人。
先前柴久生以一敌二,对战两个八阶战力丝毫不落下风,反而因为自身权能之道的特性,几乎是单方面压制绝念以及无感宗主,强大的攻击性使得两人十分被动,但是最后柴久生还是让了一步,在优势下提出了一个折中思路,尽量避免全面开战的局面。而使得柴久生这种得理不饶人,得势更不饶人的家伙,破天荒退了半步的原因之一,就是有这位老人的出面,倒不是说他参与进去就一定能压制柴久生云云,而是他本人的品行以及态度,给了这场争端另一种走向,他的存在使得在较小伤亡下双方达成共识的结果具备了可能性。
那便是将战争压制在一小波顶尖的战力对拼上,由于柴久生的强势使得八阶战场不分上下,那么主导这一对拼走向的,就是七阶权能者的斗法争锋,既是站在双方高层立场之上,也是原本战争胜败的关键环节,在底层不参与的情况下实现合理转化。
他们人多,所以作为守方可以适当安排上三阶作为战斗的辅助,而柴坎村这边作为进攻发起方,无论出多少人,最后都只会比防守方要少,这是先天条件决定的,柴久生也没有异议。
但是柴坎村仅仅赢了一场,便碰到了顶山部战力第三的不忧老人,从某种层面上讲完美克制了一些变数,包括某人不走寻常路地跳过极为难缠的不喜尊者,当他来到第三座法台见到那位老人时,已经没办法再临时变招了。
不忧老人依旧静静站着,却丝毫未掩饰眼中的精芒一动,一个巨大无比的境将试图装作没看见走错路想偷偷溜的青年囊括在里边,岂能让你过我这关?
苍风流云之境。
整座小山头以法台为中心方圆一里之内,一草一木悉数复刻,却是没了先前的灵性,也没有任何原来的气息,阿柴的感应之中,此间地气完全被抽空,唯有源自老人的权能波动还在,充斥着整个空间。
呜~!
呼啸风声响起,却是缥缈难寻踪迹,只有天上的云还在往来变幻着,那藏青长衫的老人犹如站在了世界的顶端一般,纵使目光平静温和,浩大的威势比之此间令人心惊的能量更压迫心神,风云流转中,白衣青年如蝼蚁尘埃一般渺小。
阿柴开始朝着那座好似建在天上仙山的法台狂奔,与先前设想不同,这位老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只有一次出刀的机会,而以目前的压制状态来看,即使想多砍两刀,身体也是支撑不下来了,完全凭借体内的储备支撑消耗,没有补充的来源。
青年先是直立奔跑,而后腰身渐渐前倾,双手摆动频率加快,速度更是不断提升,原先大概两百米的山路,三个呼吸间已过大半,仿佛双腿就落地三次一般,每次都会使得模糊的身形速度暴涨一截,第四个呼吸他已然到了法台之上,离那位高瘦老人不足十步。
阿柴依旧没有拔刀的机会,只因眼前那人给他一种远在天边之感,似乎怎么都砍不到他,而一旦挥刀斩空,接下来就得迎接老人雷霆暴雨一般的攻击,重伤甚至击杀他都只会在顷刻之间,全凭老人一个心念而已。
高瘦老人衣袍被风触动,泛起阵阵波纹,如青年此刻心中所想的那样,全由精神力量造出的苍风流云之境,除了所有景象皆是虚幻外,还同时拥有天光云影一般的神通,光是幻像,一旦遭受任何形式的武器攻击便会破灭,影为天气之力的演化,藏于光的背面可以在瞬间爆发出威力。所以除了衣袍不被境中的狂风吹动这一明显破绽外,几乎没有任何漏洞,以静制动,而后以动灭动,即使那人不去攻击而是与之周旋亦是同样的结果,因为这种神通不需要任何人为的反应或是操控,加上所谓的苍风除了会抽走环境中的地气,亦会对境中的敌人造成伤害。尚在天穹之上的流云则是最后一重神通,聚天气而灭地气,一旦落下除了绝对的禁锢和锁定外,其磅礴的能量可以将整个境域夷为平地,且先天无视权能法术,云怒时山崩河溃,云落时万物归尘。
阿柴朝着老人的左侧太阳穴挥出一拳,先是脚步一蹬身形急转间前扑,右手握拳平肩一勾,接着微微起跳之势砸向老人额头左侧,左手则是死死地按住刀柄,随时准备在遭到反击的瞬间抽刀逆斩,双眼亦是死死地盯着老人略有浑浊的眼瞳。
不忧老人于毫厘之间不退反进,抬右手握拳挥出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轻描淡写地一拳,却是直接打算互换一招,直直地轰向阿柴的左额,身形动作间衣袍如铁贴着躯体,唯有拳风响动,呼地一声天地静寂。
阿柴自然不敢和他换伤,毕竟自己这一拳最多能砸他个脑震荡,这老人随意一拳却是能直接给自己给轰开瓢了,即使是看上去没有任何权能气息波动的一招,在八阶权能者堪称变态的实力下,绝不是寻常七阶能接得住的,何况是上三阶,何况是身体要害。
噌!
呼~!
阿柴最后还是拔出了刀来格挡这一拳,果不其然地斩了个空,老人眼中出现一抹讥笑神色,而后身形彻底虚幻,一阵狂风将阿柴直接砸出台外,而后法台之上风云暴动已是窥探不得,数道残影自其中显现,或拳或掌或印或法,皆化作流光追着倒飞的青年而去,狠狠地撞在白衣之上。
得罪了方丈还想跑?天真!
暂时避开法台险地的阿柴在一棵树上猛地一踏,反冲向道道气势绝强的流光,右手接过倒提的柴刀迅速挥砍,于一息之间斩出五道刀光,接连碰上暴雨般的攻势,乒乒乒乒乒!于空中被击退数米远,依旧有数十流光袭来,他平放刀身于左肩,右手猛地发力向右挥去。
当!
一声巨响同时从身前和心境中突兀出现,某人的身体像稻草般被风卷了出去,再次砸向数十米后的那棵大树,被踏过一脚歪斜立着的大树忽然一颤,很机智地就让开了……
嘭!
后面那棵小一些的树木直接被拦腰砸断,幸亏它尚未“长成”,没有痛感亦不会哎哎呀呀的惨叫,否则断折之痛必然使得它大叫出声,直至昏迷过去。
那棵机智的大树刚刚心有余悸地回到原位,噗的一声便被后面冲来的青年切为两半,向两侧倒下,而行凶者面无表情的持刀向法台上的老人刺去,即使被砸成重伤又遭大树拦路,他也没有丝毫的神情波动,只是挥刀劈树然后冲向那位老人而已。老人挥袖间风云汇聚,一个巨大的圆盘出现在他身前,而后手心朝上五指微屈,以腕部上推,将圆盘向白衣青年顶去,化作一条极粗的灰线,沿途留下风云残痕。
春分·帘散。
风云·忘忧。
刀刃与风云圆盘撞到一处,将境中的树木土石尽数拔起,昏沉凌乱不见其影。
……
花滢滢百无聊赖地捧着那把取名清雪的短刀,刀身鞘体都是不错的材质,打造手法较为低等而已,其实外形也并不怎么讨喜,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的,只有出鞘刹那的雪亮刀光还说得过去,有种凛冽寒凉之感,却不是秋天霜风的那种肃杀,更像是雪落后天地清净的那种温婉动人。
那家伙现在每天都得去挑战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似乎是某个被取缔的教派遗留,泥古不化顽固而偏激,并且极有意思的是,年龄大一点的反而看得开一些,好像没什么复仇意愿,唯独年青一代最是狂热,偏偏人数众多。
人多,真的有那么了不起么?
她不愿意操心这些杂事,却不会没心没肺不在意,只是目前的这种光景令她很容易烦躁起来,忍不住想着要不整几棵藤蔓先废一批再说,免得某些年轻人年轻气盛的,总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复仇和振兴皆系于肩,呵呵,真有那么宽的肩膀吗?
但是父亲不会同意的,老村长也不同意,一个是纯粹不想她太早露面,另一个则是有自己的安排计划,实际上也没有表面看来的杀伐果断,他毕竟老了,未必能接受留守青壮死伤大半换来的艰辛胜利,甚至对于敌对方的多数人都有些怜悯。
柴久生终究做不成他心目中的圣人,这也是当下现实的无奈之处,唯有染血再染血,柴刀一斩再斩,无论是谁一并灭了,然后再借此镇压住剩下的一批人,至少得控制在自己手掌心,哪怕死伤再多也不能动摇其意志。
人祸也好,天灾也罢,亦是黑暗入侵的前奏,尤其在她幼年偶然翻阅古书之时,看到了某个真相的一点记载,所谓的黑暗其实与当下的世界并无差别,所有的天灾都是人祸,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生灵之争,生灵之祸。
似乎这样看来其实黑暗入侵也没什么可怕的,但这正是其可怕之处。
同为生灵,自相残杀,无由无始,无终无止。
有幕后黑手在操纵着棋盘。
黑手的背后也有无数晶莹透明的细线。
她不愿深思亦不能不敢深思,没什么意义,咸吃萝卜淡操心罢了,就像她自始至终觉得人生虚无缥缈,日月可见而不可触及,高高在上,低落尘埃,无非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和态度的区别,所以当她不愿意理别人的时候,十几年无一句寒暄。
当她愿意出来溜达的时候,眨眼间天地皆为吾友,至清至诚,除了某个小小的意外以外,好像都平淡的如同凉掉的白开水,无色无味,遇之自是欢喜,不遇亦不生愁,招之即来挥之即走,也没有明月沟渠之类的心思。
直到第一次尝到了苦涩的味道,开始烦闷,开始忧愁,开始不那么孤独。
无心者不忧,有情者尤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