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人的脸色一样,天色总是变幻无常。只是半个时辰的工夫,紫霄山的天空,清晖褪去,阴霾密布。沉沉雾气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长街外一家小院中,杜轻霜站在屋檐下,仰着头,不知是在看雾,还是看雨。
发丝与衣衫都还湿着,但她丝毫感受不到凉意,冰冷的温度,从内而外,谁又能把谁传递?
“进来喝一杯热茶驱驱寒吧。”沈青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用酒驱寒,会更好吧。”杜轻霜淡淡地说道。
沈青看着门前那人单薄的背影,温和地笑道:“见笑了,沈某笨拙,不会酿酒,不过家中茶叶甚佳,且浅酌一杯试试?”
杜轻霜转过身,走进来坐下,看着面前那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拿起抿了一口,沁人心脾,暖入肺腑,果然很不错,只是,她意不在此,无心品鉴。
沈青看出她的心思,没多说话,只是静静地品了一口茶。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两个人就这样看着门外的雨点不作声。
雨点绵绵的沙沙声,渐渐变成了豆子敲击青石板般筛豆子的响声,越发猛烈的暴雨,像是天在泄愤一般。沈青看着外面的雨点,微微笑道:“这样的天气,也是有的呢。”
杜轻霜睫毛微闪,知会他话中的含义,但没有说话。
“你早晨说,有事想问我?”沈青说道。
“如今没有了。”杜轻霜面无表情地回答。“此时多谢沈公子收留,雨停之后,我便立刻离开。”
“轻霜姑娘未免太果决了些。”沈青看了她一眼,不由得苦笑一声,道。“方才何不打断他,向他说清楚。”
“他若在意,自己也会问。”杜轻霜淡漠地说着,语气中带了一丝嘲讽。“他的心里,只有那两个人的命。”
“他是医者,医者仁心。”
“连一个人也容不下的心,叫什么仁心。”杜轻霜冷冷地说道。
沈青看了看她,那神色,冷漠中,有几分自嘲,但他此时看到的,却不是她的冷面,是这幅冷漠皮囊下,荆棘蔷薇的逞强。
“轻霜姑娘,我想有些事,他未必告诉过你,杜叔大约也没提过。”沈青抿了一口茶,沉下语气说道。“既然有缘,我讲与你听,你便当是听个故事。”
沈青见杜轻霜没有说话,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是出生在紫霄山的人,父母都是多年前躲避战乱搬来此处。为躲避战乱,紫霄山在二十年前便被人为地阻断了进出的路,只在北面山脚下留有一条小径,若有人执意出山,一路往北上,大约三日,便可以出到外界,直到有一日,有人出山之时,发现从前的路像是被施了法一般。不见踪迹,在附近树丛中,他们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孩,大约七八岁。脖颈上挂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佩,上面精致地刻着两个字——温尧。”
杜轻霜看了沈青一眼,淡漠的目光忽然带了神色。
“别看咱们村里许多大爷大妈现在和蔼可亲,那时战乱,紫霄山人惶恐,紫霄山中未有温姓人士,此子由来不详,又离断天路,问他从何而来,他却偏又失了记忆,众人左思右想,担心收留异子遭受天谴,预备将他驱逐入山林祭山神。”
杜轻霜微微皱眉,看着沈青。
“那时,只有紫霄山独身的药师杜荆站了出来,提出要收养他,杜药师医术过人,宅心仁厚,从前战时便救死扶伤,众人皆敬他三分。
“只听他当着大家的面大声道‘世道无情,众生不易。同为生灵,童子何罪?日后此子若生半点事端,便是我杜某教子无方’。便将那孩童带回了家,半当儿子半当徒弟,授之医术,传其衣钵。”
杜轻霜心中了然,饮下一杯茶。
“这孩童小时,受了不少刁难,虽有杜药师护着,哪里又顾全得了每时。明面上照着杜叔的面子,对他客客气气的,可背地里,哪怕是学堂路上与同伴打闹,推搡了紫霄山的孩子一下,被有些刁钻的大人瞧见了,也会遭受白眼。”
“那个时候,我、阿壮、婉儿、轻霜,都和他一起在学堂上学,关系好得很。他聪明有趣,大家都欢喜他,婉儿更是直爽,这些年一直追在他屁股后面跑,那些大人们因着喜欢婉儿,倒也对他渐渐地好起来。”
“后来那几年,他聪明过人,年纪尚小便跟着杜叔学得一手精湛医术。一次杜药师外出采药迟迟未归,紫霄山中多人突发急热症。年方十三岁的少年,三日便治好了两个重病老人,许多紫霄山人从那时起,才将这个外人认做了自己人,说来也讽刺,本要被祭山神的他,最后还被当作是天赐的神子。”
说到这里。沈青看着杜轻霜,沉稳地说道:
“其实,在你刚被救起,昏迷的那些日子里。紫霄山也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是他挨家挨户登门拜访,承诺一定会让大家放心。绝不会滋生事端。”
杜轻霜心中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
“他从未与我说过。”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喃喃道。
“我想,他倾力救你时,一方面是出于医者本心,另一方面,是你的出现,让他想起了儿时落魄的自己。大约是不愿你像那时的他一般无助,才做到如此地步。”
沈青见杜轻霜攥着茶杯,神色凝重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但有些事,她也应该知道。他为自己添了一杯茶,继续说道:
“至于那块玉佩,温尧对他的身世与过去,除了它之外,恐怕再无任何关系。因此对于失去记忆的他而言,那块玉佩,更像是他缺失的那部分灵魂。有次喝多了酒,他曾开玩笑说,戴着它,不过是希望自己如常人一样完整。”
“故事到这里,我知道的就结束了。”沈青将手边的茶一饮而尽,顿了顿,说道。“至于后面的事,沈某也不敢妄言。”
杜轻霜看着他,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一瞬晶莹,她很快垂下眼,为自己添了一杯茶,微微一笑,一杯茶下肚,比起方才,心中更透彻,却也更沉重。
茶的味道还在唇齿间回味,苦涩与甘甜交织,竟让她备觉清爽,外面的雨渐渐地小了,她看着青石板上的积水,轻轻笑着,说道:
“真是好茶,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