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绵延整个冬季的大雪。平京城里外都披上一层雪色,往日热闹的街道此刻全无人影。
城门外,数万大军安营扎寨,火光蔓延数十里,在寒冷的风雪里更显肃穆。
将军一身染血的铠甲,骑马立于风雪中,目光暗含情绪万千。
他抬头眺望着眼前巍然屹立的城墙,手中一道明黄圣旨被他颤抖的手揉的发皱。
小太监尖细的声音久久在他耳边徘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威远将军手握军政大权,居高不尊,私通敌国奸细,意图谋反,特收回统兵令,赐——死。”
城墙之上,着明黄龙袍的男子意气风发,眉间却有掩饰不住的晦暗之色。旁边,一名黑衣侍卫押着一白衣女子,那女子妆容朴素,却是有着倾城颜色。她双眸冷冷清清,仿似此刻受制于人的,不是她一般。
“田瑾玉将军,您可想清楚,您这手下大大小小几万士兵的命可都握在你手里了,”一位身着官服的男子语气不善,眼里却满满是笑意,“就算您能不顾您手下人的命,要带兵攻城,可您是不是忘了,您心心念念的美人儿应先生,还在我们手里呢。”
“可恶!”“我呸,狗东西,你们还是人吗!”“放了应先生!”“将军,您可千万别冲动!”
……
黑甲将士环绕着银甲将军,七嘴八舌地让将军三思而后行。
他们都知,城墙上的女子在他们将军眼里有怎样的分量。
那位在风雪里顶天立地的田瑾玉将军,眉目清隽,自是一派玉树临风、光风霁月的俊俏少年郎。他双眼有着在鲜血浸泡下的狠绝,却又那样干净,干净到没有一点烟火气,属实不像凡间人。
只是他挺拔的身躯此刻却微微颤抖:“应先生,不过是个书塾先生,陛下,当真要如此残忍?您听信小人谗言,不信臣的忠心也罢,可……可宛宛她……”
“休要胡言!”那位官员双目一瞪,“田瑾玉,你若是乖乖听话,我们自然不会为难你的心上人!”
“说来也是可笑,你一人痴心相付,对人那样殷勤,可也不见人家对你有什么表示。”
那官员嗤笑着,居高临下俯视田瑾玉,眼里一片得意。
冷风肆虐,寒意透彻人心。
却听那美人冷冷开口:“将军不必忧心于我,应宛在一生,来来去去赤条条无牵挂,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牵挂。我与你,本无干系,不需你为我赔一条命。”
“大将军的命,宛在,欠不起。”
“宛宛!”
田瑾玉眼里此刻竟似有雾气弥漫,大雾遮起了他眼底的悲恸,遮起愧疚、悔恨等等复杂至极的情绪,以至他的眼睛于此时仿佛还一片清明。
“宛宛,我知……我知先前种种,不过我一厢情愿……只是没想到,我的一厢情愿会给你带来如此困扰……”
那位铁骨铮铮的大将军说至此处,尚还稚嫩的少年音色里已带上了些许压抑的哽咽。
“将军,莫要再说。”
少女孤傲而冷漠的声音,打断了将军的话。她的眼眸轻轻扫过田瑾玉手里已经出鞘的剑。
“我是戏馆戏子之子,空有一身苍白学问。世人唾弃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也看不起我这下贱出身与女儿身,唯有将军,从始至终都将我放在眼里。”
“都说我应宛在不识好歹,纯粹如正午阳光的田将军如此倾心于我,我却始终不给回应,误了将军大好年华。”
她说着,忽地笑了,刹那间,大雪纷飞的一月,桃花一夜间开了满山,风一过,数不清的花瓣飘零而落。
“我记得,将军与当今圣上本是异母弟兄。新帝日前登基,却为君不仁——”
“应宛在!”那官员怒极,哆嗦着伸手指向她,“你……你个贱民,你快闭嘴!”
她却不管不顾,清冷而绝色的眉眼冷过一月的雪,也艳过阳春的花,惊艳了这一年的平京城,惊艳了城墙下那黑压压的一片将士。
“将军在外统兵布阵,为国保江山,拓疆土。凯旋之日,却无策勋,无赏赐,仅得一张赐死的圣旨。”
“此种作为,是为罔顾恩义,天下不耻!”
“如此,将军也当,匡扶社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才是。”
她字字句句点到即止,并未说得明明白白,然她一颗玲珑心,有心者,自然懂得。
她说世人骂她无情,便是有心;
她说圣上为他兄长,又骂圣上为君不仁,便是……让他,攻城,逼宫!
“应宛在,你好大的胆子!”官员气得浑身发抖,他拔出一旁侍卫的剑,直指应宛在,“我看你是活腻了!”
应宛在转头,不含一丝情绪的眼直视与她一剑之隔的官员,只是一瞬,竟将那官员惊出了一身冷汗。
官员踉踉跄跄后退一步,全然没有方才的嚣张气焰。一旁,年轻的帝王紧皱着眉,眼中却带着些恼怒与无奈看着白衣女子:“宛在,你若收回先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朕的皇后之位,依然为你留着。朕不会伤了你,朕会好好待你。”
“呵……”应宛在却是轻轻地冷笑了一声,“陛下,不过也是看上了民女的皮相罢了。世人都是如此,以貌取人。明明心底里都看不起我的出身,却只因这徒有其表的皮囊而许下些空头诺言。”
“我最恨你们这些达官显贵,帝王将相,自以为自己出身高贵,就可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
她的话似是能够直击人心,音调却万年不变地没有什么起伏,冷漠得像是在复述一段与她全然不相干的话。
“世人,不过都是一群有眼也无眼、有耳听不见、有口不能言的,怪物,困在这繁花簇拥的混沌浊世,泡沫一般活着的,怪物。”
她一字一顿,虽是被人押解着,却没有半点狼狈,即使如今处在这风云变幻处的中心,也依旧有着旁观者似的处变不惊。
确实是旁观者——却又不是。时至今日,田瑾玉才懵懵懂懂地懂得了什么。少女生于这肮脏浊世的底层,一颗心玲珑通透,她不堪世人的丑恶面貌,练就一双看透一切的眼。可她毕竟生于这里,生在此时——她饱受偏见,独自一人清醒着,却也有清醒的痛苦,所以她还年轻的心脏不堪重负,在面对纯粹如骄阳的他时,她是自卑的。
她不能接受他,她不敢接受他。她怕变成众矢之的,怕自己卑贱的出身将他这位前途一片光明名动平京城的大将军拖下水,也怕深深陷于凡尘浊世里愚昧众生的一员。她,并非无情。
而那些自以为自己出身比旁人高贵的人,却不如她的一颗心,干净而通透;她自卑也骄傲,她也不将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放在眼里。
“应宛在!”官员怒吼,深觉自己被这样一个地位低下的人侮辱令人无法接受。他失了理智,提了剑就往前冲。
押解着应宛在的黑衣侍卫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要出手阻止,却被一股力道一推,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宛宛!!!”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空中久久回荡不息,闻者,皆动容。
却见,城墙上的白衣女子面对向自己刺来的利剑,丝毫不见惊慌,反借机推开了要出手救她的侍卫,直直朝前一步——
“噗呲——”
那一剑,贯穿心脏,女子的脸上终于有了副表情,却是皱着眉,红润的脸蛋一下子血色全无。
那官员也愣住了,执剑的手抖了抖,就想要将剑拔出,然那女子却是伸手紧紧握住了刀刃,将那剑又往自己的心口送了几寸!
鲜血淋漓而下,染红了青色地砖,也染红了女子的白色衣衫,鲜红的色彩在素白上晕染出一大片,令人心惊。
一旁,年轻的帝王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维持脸面上的镇定:“快,快传御医救人!”
他神色急切,也不知是担心佳人,还是担心没了人质的他自己。
应宛在又笑了,这一次的笑却卸去了几分冰冷,许是那自嘴角蔓延出来的血色让她看起来温暖了些许。
像是解脱了。她不悔今日自己的作为,自记事以来,她从未做过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她从不愧于天地。
她最后深深看了城墙下那位将军一眼,目光里再没有往日里面对他时的冰冷与抗拒。
随之,她轰然倒地。伴随着少年撕心裂肺的吼叫与铁蹄踏地的隆隆声,她竟笑了,笑得洒脱,笑得释然,染上鲜血的唇瓣,恰到好处的弧度,艳极,美极。
意识朦胧时,她恍惚看到不知是哪一年的江南小镇——那时烟雨蒙蒙,她在一处廊下躲雨,细细的雨丝被风吹斜,打湿了她的裙摆。
正对面处的青石板桥上,却翩翩走来一位撑着伞的白衣少年。那少年俊朗如松山白雪,温润如松间明月,俊俏得不能更俊俏,他缓缓行走在江南烟雨里,于是她脑海里一瞬泼墨挥毫地,出现了一幅她所见过最美的画。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好一个,世间无双的少年郎。
“小姐,您是否是缺把伞?”那少年径直来到她面前,明星一样的眼,搅动一池春水。
仿佛心里那片荒原,就在那个春天,草长而莺飞了。
纸伞一开一合,似是高山流水一样,古曲起承转合,一段缘也在此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