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孔寻轻声走进书房，“启禀皇上，驿馆传来消息，姜大人来了。”
赵誉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抬起头，心想按理三日前便应该到了，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
孔寻继续说道：“今日下午，他大闹刑部而被殷王当场鞭笞十棒。”
赵誉不知姜涣为何大闹刑部，可是听说姜涣被人打了，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眉间的阴郁之气缓解了不少，总算有人治他了。“痛快！”
孔寻满腹疑云，有点捉摸不透这一对别扭的君臣，说他们水火不容，可是私底下又在挂念对方，说他们亲密无间，一见面就是唇枪舌剑。
赵誉乐完了，蓦然觉得不对劲，“你方才说，他大闹了刑部？不是让莫玟几人去城门接他吗？”
孔寻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刑部大理寺诸位大人事忙，难免疏漏，姜大人查案心切，语气急躁了一些。”
赵誉眉头一叠，姜涣这个死狗，一来京城就要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简直是扫把星转世。“明日安排他们去秋月楼吧。彼此生了嫌隙，不利于日后查案。”
赵誉看了一眼屋脚的刻漏，已经是二更了，“朕困了。”
孔寻一看刻漏，这才是二更，依照赵誉的习惯，一般到三更才去歇息，难不成今日想起后宫那群等得望眼欲穿的美人们了？
“翻牌子吗？”
赵誉摆了摆手，“不了！”
姜涣和莫玟刚进皇宫请见赵誉，门口的侍卫却说赵誉已经睡下，通知他们明日再来。
“奇怪了，”姜涣伸头朝里头瞥了一眼，“他……皇上不是一般三更才歇息了？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
莫玟提议道：“我们明日再来吧！”
“不！”姜涣讪笑一声，露出一口白牙，“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就今晚吧！跟我来！”
莫玟懵懂地跟在了姜涣身后，只见姜涣熟门熟路来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左顾右看确认无人之后，伸手揽过莫玟的肩膀，脚尖一点，飞上了高墙，借着夜色隐藏身影，顺着屋檐一路疾行，轻而易举避开了御林军的眼线，犹入无人之境。
几个纵落，来到了御书房上头。下头的侍卫未曾察觉到不请自来的两人。
莫玟早已惊讶得呆若木鸡，心口砰砰直跳，浑身直冒冷汗。
他这是在做什么？深更半夜，夜闯皇宫！
姜涣倒挂在屋檐下，御书房窗户未关，他眯眼扫了一遍御书房，里头一片黑暗，心说真的睡了吗？
“姜，姜大人，我们还是…..还是回去吧。”莫玟知他胆子大，可是没想到他敢在赵誉的眼皮子低下叫嚣了。这事传出去，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可就难保了。
“回去干什么。”姜涣拎上了他的衣领“跟我走。”
二人如同灵活的野猫，‘唰’的一下，跳入了御书房内。
莫玟憋着一口气，心跳到嗓子眼。心里悔之莫及，压根就不该和姜涣来皇宫。
重重帐帘之后，忽然伸出一手，“死狗子，你大半夜干什么？”
赵誉掀起帐帘坐起身，两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前方，赵誉愣了愣，不是姜涣，当即抽出了床垫下的长刀，大喊道：“来人！有刺客！”
门外的侍卫立即冲入房中，持刀拿戟将二人围住。
莫玟面色苍白，倒吸了一口气，差一点没晕过去。
“干什么呢？”姜涣头一回遇上这等尴尬又矛盾的情况，愣愣地看着抵在胸前的钢刀，“赵誉你，不皇上你……你干什么？”
“这句话该问你！”赵誉持刀上前，怒气冲冲道：“深更半夜，你们闯入了皇宫所为何事！”
“不是……我”姜涣也不是头一回夜闯皇宫，也没见赵誉如此慌张，连刀都拔出来了。“别动手，误会，都是误会！”
“姜涣，你好大的胆子！”赵誉喝道。“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胡乱闯进来。”
面对赵誉诘问，莫玟率先掀起衣袍跪下，主动担责，“此事皆是臣的过错。臣一人承担。”
“你错什么？”姜涣看着侍卫后的赵誉，“是我。是我带他闯进来的。要打要罚冲我来！”
赵誉自然是不会动手，可是也不会轻易的放过，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莫玟，“全都给我押到偏殿去！”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夜间下起了小雪，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针扎似的透入骨子里，姜涣不以为意，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脑子里回想着拿刀的赵誉，那震惊又恐惧的模样让他想起了那一年的秋天他和赵誉相遇的时候。
当初面对千军万马的时候都不曾见他皱过眉头，怎么今日一反常态。
莫玟贴着墙根坐下，六神归位，混乱的脑子渐渐稳定下来，“此时因我而起，皇上不会为难你的。”
姜涣：“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事我是主谋。”
“那个窗户是预先就打开的。他知道你今夜要来。”莫玟看向姜涣的背影，“只不过他没有料到，你会带着我来，这才惊扰了圣驾。”
姜涣蹲在地上，“别瞎说。”
“他叫你死狗子，这应该是你和皇上之间的暗号，我听见了。”
姜涣瞳孔蓦然缩小几分。姜狗子和赵驴儿确实是他和赵誉之间戏称，唯有私下见面时才会称呼对方。
莫玟继续道：“皇帝的寝宫里都会留下伺候的內侍，可是房间内却没有。我们还未出声，皇上也未露面，就说了一句‘死狗，你大半夜干什么？’而后看见了我们才喊刺客。皇上一般三更才睡下，今日却二更就歇息了。他知道你要来，他是预留了时间来见你，还特意打开了窗户。”
姜涣重新端详起莫玟，这家伙……有点意思。
“皇上信任你，只是对我抱有敌意。”莫玟继续说道。“一个臣子，深更半夜闯入皇帝的寝宫确实令人感到怀疑。而且你刚来京城和我并不熟络，蓦然出现确实会引起他的猜忌。”
难怪姜涣敢大半夜潜入皇宫，难怪能够避开侍卫的视线，姜涣不止一次干过这等事，皇上是知道姜涣的习惯，之所以龙颜震怒也必定因为自己。
他还记得赵誉最后那个眼神，实在是耐人寻味。
姜涣：“你是大理寺少卿？做了多久了。”
莫玟如实答道：“六年。”
姜涣颇感奇怪，“大昭官员三年一升，你怎么在这个位置呆了六年了。哦，在朝堂混不下去，所以六年了都不曾升官。”
“非也，下官心无大志，就喜欢呆在大理寺内。”莫玟这人有股奇怪的韧劲，不喜欢高官厚禄，就喜欢待在人间是非之地，父兄也在朝为官，几次提携他，倒是被他无情地拒绝了。
姜涣盘腿坐在冰凉的地上，“莫大人断案无数，经验老练，按理早就抓到窃贼了。”
可事实却相反。
莫玟脸上一阵燥羞，他日常处理皆是简单的小案子，还从未经手这等复杂又诡谲的案子，“说来真是惭愧，这等大案还是平生头一回。”
人生的前头是一团未知的迷雾，你永远都不知道迷雾之中等待你的是什么。
莫玟这人平时话不多，总是安静地站在一旁，若是不出声旁人都不知这里还有一个人，可是一遇上了诡谲的案子，总是知无不言，滔滔不绝。
“我也曾想过那个人可能藏在瓦肆里，可是那里人多眼杂，派系众多，没有中间人很难打听到消息。曾让一个人替我打探消息，最后也没有消息。许是那人贪图我钱财，敷衍了事，水渠我是没有想到。”
姜涣：“其实也是我的猜测，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对方的目的。”
莫玟点了点头，“如今的局面对于朝堂的各个势力来说，即敏感又危险，是为了什么让他们甘愿铤而走险来盗取玉玺。玉玺初次消失的时候我特意去现场看过了，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除非对方是鬼。”
“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姜涣靠在墙壁上，“其实对方就是一个你们不会怀疑的人，所以他才敢明目张胆盗走玉玺。”
“不会怀疑的人。”莫玟思忖这句话，“监守自盗吗？难怪真的是内鬼。”
“这个问题明天就知道了。”
姜涣夜闯皇宫惹得龙颜大怒一事在京城之内不胫而走，之前受到他气的，看他不爽的，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瞧不起他的，如今有人替他们痛痛快快出了一口恶气，积郁几日的阴云一扫而空。
这世间最解恨的事情，莫过于你恨的人在你面前栽了个跟头，还是丧命的大跟头。
一早来换岗的冷骁脸上都有几分喜意，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姜涣和莫玟在偏殿里苦挨了一夜，二人眼睛熬得通红。
赵誉脸色黑沉，刚一睡醒便提审了二人，“你们昨夜干什么。”
莫玟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有股被人扼住了喉咙的窒息感。姜涣坦诚：“查案。”
赵誉一夜没睡好，火气直往上冲，“查案需要半夜上门吗？正门不走，你翻墙跃窗。”
“我……算了。因为那窃贼就在皇宫里！”姜涣直勾勾地盯着赵誉，“皇上让我尽快抓拿归案，再说了烆州一堆事等着我回去处理，没空给你慢慢来。”
赵誉眼神微眯，散发一丝危险，“越发没规矩！”
姜涣：“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莫玟听得直冒冷汗，不停地给姜涣使眼色，莫要激怒皇上，这是和自己脑袋过不去！
姜涣视若无物，熬了一夜，他肝火也旺，碰上赵誉那是热油遇上水，一发不可收拾。
赵誉忍着怒气：“这倒是，那就去雪地里给我好好学学规矩。让莫玟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君为臣纲’！”
姜涣冷哼一声，“皇上，你怕是没睡醒，我们还不是君臣！”
说完，拂袖而去。
莫玟胆战心惊，两股发颤，在赵誉黑脸之下仓皇告退。
赵誉衣袖下的手慢慢地收紧。
姜涣说得没错，他们不是君臣。而是他以一己之私将姜涣强行捆绑在这个位置上。姜涣从未说过对他尽忠尽义，也不稀罕他的高官厚禄。
他们一起经历了大风大浪，实际上仍旧是天各一方。
刚出御书房，莫玟虚脱得瘫坐在地上，方才一刻，堪称官途生涯最危险的一刻。
姜涣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莫玟，轻笑一声。
莫玟劝道：“姜大人还需自珍自重，惹恼了皇上那是和性命过不去。”
姜涣背对着莫玟，挺拔背影带着几分疏离，“你们都以为我和他交情好吗？若不是因为我姐，老子才不听他废话，一剑将他砍了。”
“嘘！”莫玟立即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慎言。”
他本以为姜涣和赵誉乃是高山流水的知音，谁知是水火不容的冤家。
他不禁想起朝堂里头流言蜚语，都说赵誉和姜涣关系密切，曾好几次私下相见，还伴驾左右，昨夜皇上还特意留出时间等候姜涣，按理关系匪浅。可是方才那一幕分明是冤家见面，恨不得上去抓头挠脸。
姜涣笑道：“我这等麻烦，旁人避之不及，你倒是不嫌累赘。”
莫玟由衷道：“姜大人虽说行为乖张，而玉玺被盗，你马不停蹄赶上京城，足以看出心中还是装着家国天下。”
姜涣：“好听的话都被你说了。不过你想让我听什么三纲五常，就别想了。”
“知道你不喜欢，未来也不打算在官场混迹，我当然不会说。”像姜涣这等人，心中只装得下‘快意’二字，朝堂这等名利是非之地他是不屑踏足的。
“你之前说凶手在宫里？”莫玟问道。“是谁。”
“你方才见过他的。”
“方才。”莫玟回想刚刚的一幕幕，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人，心中一怔。姜涣笑得意味深长，点出了莫玟心里的答案。“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莫玟回头望向御书房，“皇上！”
他细想又觉得不对：“皇上为何要盗取玉玺！”
姜涣环臂抱胸，“咱皇上呀，不知和谁学了一身狡猾的本事，有人要盗玉玺。为了不让人拿走，便是提前将它在偷走。”
“提前偷走？”莫玟说道。
“就是顺手兜走。以他藏东西的小习惯，定是入睡前顺手兜走了，藏在他的被褥下。想来是想诈一诈这大盗，看看他如何盗取以被偷之物。而且我怀疑那一夜根本就没人来。”
若是世上没有什么踏雪无痕的绝世轻功，窃贼盗取玉玺或多或少会留下踪迹，既然没有，说明对方压根就没来。
莫玟：“那么那份借据，是障眼法？”
姜涣打了一个响指，“极有可能，用它来迷惑和欺骗赵誉的，让赵誉以为只不过是一个玩笑，等赵誉放松了警惕之后再下手。还有一种可能性，便是内鬼。”
“可是冷将军彻查了皇上身边的人，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人”莫玟思索道，“若真是有内鬼，在皇上玉玺拿出来的那一夜就会被盗走，可在对方却选择上元夜那一晚下手。”
“那便是第一种了。”姜涣说道。“声东击西。”
莫玟目光落在了身后的御书房，“与其我们两个在这里瞎猜，还不如去问问皇上。”
可是姜涣方才惹得龙颜大墓，眼下进去不是找死？
莫玟：“姜大人不如我趁早教你几句三纲五常。应付了事”
“别想了。”姜涣蹲在墙沿下，凭啥又是我呀！
莫玟摇了摇头。颇为头疼。
姜涣昨夜被罚，今日又惹得龙颜大怒，一干对姜涣恨之入骨的人不用自己落井下石，姜涣狂妄自大，自找死路。
冷骁精神抖擞，巡视城门时脸上带着不少笑意。耳畔的风似乎也有几分愉悦。让他忽略了那一声箭矢破空声，一只冷箭裹着寒风擦着耳旁而过，钉在了身后的门板上。
冷骁转头看去，嘴角边的笑容瞬间凝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