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上的日子,说慢倒也不慢。
“官爷,还有多远才到拒北城?”公羊信凑过去打听道。
官兵看了一眼他,说道:“出幽州之后往北,马上就到拒北城了。瞧你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犯了什么事?”
公羊信笑道:“屠戮无辜村民,杀了将近两百多人,算不算?”
官兵啐了一口唾沫,骂到:“他娘的,你要是能杀百多两百人,能给关到这个囚车里?那……”说到这里,官兵一下子顿住了。
有些时候,杀人不一定要靠刀。
同时,官兵也知道了公羊信到底犯的什么罪。
他一口唾沫啐到公羊信脸上,骂道:“大赵的狗杂种,给爷爬!”骂完,他就如同躲避瘟神一样地远离了公羊信。
公羊信抹了一下脸上的唾沫,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
“来者何人?”又是熟悉的问话方式。
“并州押囚队!”也是熟悉的回答方式。
不过押囚队倒不用报一遍所为何事。一提这三个字,拒北城的官兵便一清二楚。
…………
交接完毕入了籍,兄弟三人总算有了个正式的身份。
但是等待着罪兵的,并不是迎新节目。
这批罪兵到达之时正值饭点,但他们却只能在一旁看着。
直到拒北城的守军们都吃完了,伙夫才推出来两大桶结着冰碴的潲水。
潲水是什么?简单来说,就是农村里把剩菜剩饭倒在一起喂猪的猪食。
饿了这么久,哪怕是面对这样的羞辱,罪兵们还是没有办法,只能从一旁的筐子里捡起碗,舀上一碗潲水开吃。
但是兄弟三人没有屈服。哪怕是饿了两三天,他们也没有像猪崽一样凑上去抢食潲水。
伙夫走到标新立异的三人身边,问道:“不吃?”
公羊信笑道:“哪怕再饿,也该吃点儿人的东西。去抢这么个东西,哥仨拉不下脸。”
伙夫哈哈大笑几声,恶狠狠地说:“都到了拒北城,还在装什么?不吃,饿死关老子俅事!”说罢,伙夫一颤一颤地回到小推车旁边,把剩余的潲水推着走了。
标新立异不是没有效果。相反,标新立异的效果拔群。当天晚上,兄弟三人就得到了晁毅的接见。
晁毅背着手,绕着三人转了几圈,开口问道:“犯了什么罪?”
“帮助白眼狼抵御一揆,被反手抓住破绽扭送到这里。”公羊信懒洋洋地回答。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完全引起了晁毅的注意。
晁毅走到公羊信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公羊信,开口问道:“姓名?”
“公羊信。”公羊信答道。
晁毅点点头,又发问道:“你刚才说的抵御一揆,成功了?”
公羊信颇得意地点点头。
谁知晁毅下一秒就一拳打在他肚子上,让他整个人佝偻成一只熟大虾:“那我已经明了了。你们三个,就是大赵的奸细?老子不想收你们三个做老子的兵,明天就把你们放逐到玛歌草原去。来人,把他们押下去。”
韦洋给他们安上的这个罪名,着着实实把他们害惨了。
“且慢!”一声且慢,拦住了晁毅的路。
晁毅回身一看,开口的是另一个、他一眼看上去就不太喜欢的阴柔青年。
正是司马诩。
“将军贵姓?”司马诩问道。
“老子叫晁毅。你有什么屁,赶紧放完。”晁毅是个粗人,说的话自然也是粗话。
“晁将军,大赵人有一柄刀,装饰华美,以百炼钢打造,削铁如泥。将军想要么?”
晁毅哈哈大笑,继续回身向堂馁走去:“老子想要的话,你还能给老子弄来不成?你有这本事,去把杨连青的脑袋给老子枭回来,老子的位置让给你坐!”
“现在,这柄刀就摆在将军眼前,将军可会因为这柄刀用的是大赵铁,刀身上还铭着‘大赵’二字而不愿用这柄刀砍杀大赵人?”
“那自然不会!管它是不是大赵的刀,能够为我所用,那就是好刀!”
听到这话,司马诩哈哈大笑,笑得晁毅心中发麻。
“你在笑什么?”
“我笑将军知行不合一!如今就有三柄刀摆在将军面前,将军却要因为这刀是大赵的就要弃刀不用,未免有些说一套做一套!”
话点到这里,晁毅明白了司马诩话里的意思。
他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说道:“那万一这三把刀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我留着干什么?况且,这三把刀是帮着我砍大赵还是帮着大赵砍我都还是个未知数,老子不想冒这个险。”
“那么这三把刀是怎么来到拒北城的,将军可还记得?”
这句话把晁毅问住了。兄弟三人是帮着王县打一揆,而不是帮着一揆打王县。并且以九十人的兵力战胜两百人的一揆,他晁毅自认为是做不到的。
但是他始终是拒北城的将军。这三柄刀再好,也需要合适的御刀之术。他并没有立马回答司马诩,而是嘱咐道:“先把他们押到牢里去,待会去找军需官给他们领三套棉甲。”
若是兄弟三人明白拒北城现在的情况,就会明白三套棉甲意味着什么。
…………
“你,出来。”一个士兵指着公羊信,说道。
公羊信没有多说什么,起身向牢外走去。
士兵给公羊信戴上镣铐,带着公羊信离去。只留下姜守和司马诩面面相觑。司马诩也看不懂,单独接见公羊信这一手,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
晁毅再次上下打量了公羊信一番,心中还是喜欢不起这个有些吊儿郎当的小子。
这种态度只让晁毅想起一个词——刺儿头。
他需要的是三柄如使臂指的刀,不是三匹桀骜不驯的马。所以他决定先挑一个人开刀,起到一个杀鸡儆猴的作用。
“你是三人里面领头的?”晁毅问道。
“领头儿的算不上。咱仨是兄弟,不分先后那种。”公羊信依旧带着一副欠扁的表情,懒洋洋地答道。
晁毅点点头:“亲兄弟?还是拜过把子喝过血酒的?”
“倒也没有拜把子,不过比亲兄弟还要亲。”
晁毅再次点点头。
俩人就这样慢悠悠地唠着家常似的,气氛相当平和。在对峙之中,就是爆发前的宁静。
晁毅是个粗人,拥有粗人应有的特质。譬如沉不住气,率先破局:“来人,给他押到水牢里,单独关押。”
公羊信直接傻了。他搞不懂晁毅的目的,所以才慢悠悠地和晁毅打着太极。结果晁毅直接寸劲崩拳打过来,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你他妈把我提上来就是为了聊两句然后打到水牢里?公羊信心里咆哮着,嘴上却不敢说出来。晁毅那一拳打得他现在都没有缓过来,他着实不敢和晁毅皮。只能任由士兵把自己押下去。
…………
司马诩也看不懂这是一步什么棋了。在他自认为的一番堪比墨子使楚的说辞下,三人应该很快就能被放出来,而后成为晁毅的座上宾;而不是现在这样,他和姜守依旧关在普通的牢房里,而公羊信却是直接下了水牢。
拒北城的水牢,绝对不会是跟泡温泉似的舒适。
兄弟三人虽有棉甲护身,但是一旦浸水,棉甲便会反过来成为寒冷的帮凶。司马诩不由得担心起公羊信能够撑多久。
但是晁毅的下马威,远不止如此。
第二天,摆给兄弟俩的饭依旧是潲水。
司马诩有些沉不住气了:“大哥,这是晁将军的意思么?”
送饭来的士兵没有回答他。他只是诡异地看了司马诩一眼,而后匆匆离去。
“阿诩,怎么办?”姜守问道。
司马诩咽了口唾沫,把两碗潲水倒在地上:“阿守,拿出骨气来。人,不能吃喂猪的东西。”
而吊在水牢里的公羊信,却连吃猪食的机会都没有。和他相伴的,只有缠手的一条铁锁,与腥臭无比的死水。
…………
第三天,留给兄弟俩的依旧只有潲水。
司马诩的倔脾气上来了:“一天不给老子端正常的食物来,老子就一天不吃饭!大不了饿死!”
“晁将军想要敲打你,你顺着他的意思过两天不就好了?何苦呢?当初我初到拒北城的时候,也是喝潲水喝出来的。”送饭的士兵开口了,劝说司马诩。
司马诩只是冷笑,没有说话。
送饭的士兵挖苦道:“都已经是阶下囚了,还搁这清高硬气呐?真他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哇!你们那个被吊在水牢里的兄弟,连潲水都没得喝!”
听到这话,司马诩的脸色变了。他们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连正常在牢房里的他们都有些遭不住,更何况在受水牢之刑的公羊信?他自己能够硬气,却看不得自己的朋友、兄弟受苦。便开始担心起公羊信。
送饭士兵的话所言非虚。确实没有人给公羊信送食物。
冷。
公羊信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这个冷的感觉了。最开始只是黏腻的水带来的冷感,现在则是整个身子由内冷到外。在水中,他也不停地打着摆子。
他经历的不仅是三天没吃饭,还有两天没睡觉。现在他的脑袋昏沉无比,眼前尽是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已经不能正常视物。
看守他的官兵戏谑道:“怎么样,这拒北城的温泉如何?待会我把你吊起来,你愿意趴在地上学几声狗叫,我就悄悄放你一会儿,怎么样?”
“日你*四川粗口*。”公羊信细若蚊呐地骂了一句,也不管对方到底有没有听清。
他是主角。至少他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主角。主角,就得有主角的风骨。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公羊信不是主角,要他这样受辱,他也会骂出一句“我日你*四川粗口*。”
但是面对这样的情况,晁毅相当不满意。他不是要看看兄弟三人的风骨几何,他要的就是三条听话的狗。若三人是大楚的子民,晁毅断不会如此。若是大楚子民有这般风骨,晁毅会立刻把他们迎到将军府上,设宴款待,以担不是。
但三人既是大赵的奸细,那么便需要狠狠地敲打,以至于出了人命也没有问题。
他晁毅驻守拒北城十年,没有这三柄刀他也守得下去。宝刀虽好,他却不想对三个异国人委以重任,尤其是异国奸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