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我的梦里为什么会出现你预设的故事情节呢?可是,你说的这个小说,我压根就没有读过啊?”听完了学长对自己梦的复述之后,车小欠惊呆了。
“小欠,我之所以挑明了你的身份,那是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是个超能力拥有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即使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也会假装不知道的,因为这样我们彼此相处起来都会自在一些,也安全一些,现在,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也愿意向你说一说我的过往,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想找一个‘同类’倾诉一下心扉。”
“我当然愿意听了,学长愿意跟我说,那是对我的信任,也是我的荣幸,这样吧,等你说完了之后,我也答应你,告诉你我的过往,好不好?”
“行,那我就先说吧,其实,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我如今是第二次被特招才上的警察学院,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大学毕业了,那时我上的是一个普通的师范院校,我还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糟糕人生,哎,从何说起呢?”学长欲言又止,最后,一段复杂、痛苦、充满纠结的人生,从他的嘴里慢慢流出:
一阵轮胎旋过街洼,掀飞的泥水便赖在这个男人的皮鞋上,再也不肯下来了,还愈绽愈开,东流西趟,越发狼狈了,袜子上的部分钻进脚心,裤角上的沿腿攀爬,这污泥像是厌弃了地面,找到了新喜的寄生物,非要他同流合污似的。
是啊,它是污水,玷污别人对它而言太轻而易举了,这令它快乐,肆意的快乐,因为它从中获取意义,领受使命。但这一切都不使他着意,他甚至都没低下头看一看,因为他在忙着抹脸上的泥水,刚能睁开眼就朝风吹的方向梗着脖子,咒骂着远去的红色跑车:妈的,开车不看路,一定是个婊子,在教练床上领的驾照吧。火急火燎的骂声刚要越过嘴唇,蓄势待发地追赶远飏的红色跑车,就被一阵打头风扑灭了,一字不落地全灌进了自己的耳朵,他不甘心,奋力超打头风喷出一口夹着泥污的唾沫,没想到两头粘着嘴唇被风一扯,拉成一列抡圆的跳绳,最后由于唾液不足裂成三段,分栖在下巴,裤裆和皮鞋上,他这才低下头,发现了满身的惨象——这是他唯一的一套西装,只有陪领导开会或应酬时才会穿在身上。
余少落顿时被第二股邪火顶住脑门,腾棱一下抬起头来,但他明白,此时此刻,被风吹不散的只有他愤怒的眼神了,能瞬间赶上轿车的,也只有这眼神了,所以他就一言不发地向远处瞪着,瞪着,果然,风吹不散他的眼神,但吹涩了他的眼珠,吹沉了他的眼皮,他趁机流下泪来,流下这早想流下的灼人五内的卑屈眼泪。
眼泪,是女人的香水,存放着清幽惹人爱,流出来浓艳惹人怜,眼泪,是男人的溺物,存放着薄面枉自苦,流出来厚颜讨人厌。
余少落一直想做个体面的男人,体面的男人怕流泪,可是他凄然地发现,近来的人和事总能轻而易举地越过他的辛苦建设的重重心理防线,直接挑拨他的泪腺。就在刚才,他再一次被领导凌虐了,一个他鄙弃而又不得不效力的人,但他实在不精于此道,手段拙劣,每次受辱,他都把单位想象成厕所,把领导想象成马桶——厕所的核心部件,余少落觉得真不该用嘴和他交流,应该一屁股坐在他脸上,他只会听一些屁话,臭话,污言浊语,他长着一顶鼓胀明亮的秃脑门和一圈质地坚硬的蛤蟆嘴,满口洁白的烤瓷牙,总是向外呲着,散发着臭气,冲水般的喉咙时常低吼着:你懂啥?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和这些人在一起?余少落时常恨恨地责问自己,可是,这又何须多问,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顶着家人和生活的压力,一直不愿找份正经的工作,更别提结婚生子了,对他来说,这些如果都发生了,远比任何一部恐怖片都更为恐怖,他不想做一名荧幕前被人操控情绪的看客,更不允许自己陷入电影中的绝境,但他还没能走到生活的幕后,发现令人恐怖的情节是在如此欢乐的情形下捏造出来的,他依然在焦虑中怀疑的探索者,他只是不愿意识到,自己正怀着与荧幕上那个手执烛火在无尽的暗廊里趋步的主角同样的心情。
可他究竟在干嘛呢?他从来不肯告诉别人,包括他的母亲,对亲友更是支支吾吾,不愿提及,但又不胜其烦,他总觉得身边没有一个正经活着的人,自己活得失魂落魄,却总勃着颈子窥伺别人的生活,像一条勃着的男根,非得用涂污美色的方式复归平静,又像一群邪恶的秃鹫和鬣狗,哄哄嚷嚷,盯着你,关心你,关心你什么时候死去。
那些带着正义凛然的劲头满口理想的人,让他鄙弃又羡慕。
他一直无法掏出一张亮眼的名片,就像他无法掏出一沓亮眼的钞票。在拥有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社会身份之前,他拒绝一切定位,一个公务员,一个教师,或者一个白领,这些仿佛都是烙红的枷锁,落身即死,让他深恐为其所累,他厌恶别人这样称呼他,也厌恶以这样的身份行走在大街上,就像裤子套在头上一样别扭且丢丑,他担心有人会看到他,认出他,紧赶过来觍脸问上一句:最近干嘛呢?他像远远避开他们,好像随时从某条胡同窜出的癞皮狗,非得追上他,翘起腿尿他一身骚。他讨厌癞皮狗,但有时又宁愿他们是癞皮狗,可他们终归是人,不是棒喝一下就能撵开的,他们撵不开,不能撵,只能避,避之大吉,直到他最终获得满意的身份——著名作家,用这个不怒自威的身份震慑他们。可是,余少落的小说还没写好,关于他的故事早就被编排的绘声绘色,街谈巷议了——他的精神多半不好正常了,亏了他娘这些年的受的苦了;好在我没把二侄女说给他,要不非得喜事里走出个仇人,看着多带劲个小伙子,又高又俊,得了那种病,可惜了,可惜了;听说,他常跟大学的一个男同学来往,那时就被人在寝室撞见过,怪不得真么大了老不结婚,现在的社会开放了,咱也只能背后说说了,要搁以前……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坚持写作,写他的小说。之前,他为了走进快乐而写作,现在,他为了走出烦恼而写作,他逐渐变得敏感而呆傻,他无法分辨哪一种才是幸运的写作者。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些问题,现在,他却自造了一个大麻烦,他想不明白,脑子里多了一根刺,不想的时候也扎在那里。他想回到过去,但时间一滴不剩一秒不息地向未来狂奔,水都走了,鱼怎能留下?怎能在这一贯的顺流而下后,又攀着万钧的坠瀑回溯山顶呢?他在飞走的列车上,两旁是同样飞走的回头路,可是他亲眼看到,跳车的人都死了,他们或者跟不上时间,或不愿于时间同行,但他们都死了,在过去里永逝了,未来在相反的方向,不得不去的方向,余少落只得把心绪从回望的眼神中偷偷地撒出去,不停地着落,不停地勾搭,断裂,回弹,颤栗。
时间的风在高原的耳边一路呼啸: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能写出一些有意思的文字了,初中时,或者更早,但那个时候他并不爱写,也不常写,他只是为了应付一些命题作文,只是他写的比同学们好罢了,他是从老师的口中得知这一点的,但对他而言,那只是一项作业而已,跟就出来一道方程题没任何区别,直到高中的时候,他甚至连一封情书都没写过,上大学后,偶然一节文学课上,老师鼓励大家向校刊投稿,余少落在莫名的煎熬中又起了融入集体的念头,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只是流了些无望的泪水,却没想到因此把自己引向了融融的大海。
说来奇怪,如果他是一条搁浅的鱼,他的处境却不能完全归责于浪涛的拍打,至少在被危流裹挟时,他是无动于衷的,甚至是甘于随波,意于逐流的,他无法否认,在饱满的海水中,他无数次地向那片禁忌的死地窥探过,没错,他被迫中主动选择了孤独,为了舒服些,他告诉自己集体是浅薄的,愚蠢的,孤独是深刻的,伟大的,但他骗不了自己,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痛苦远比孤独来的更深刻,他勇敢地压抑着自我谴责,响应了这一号召,写了一篇悲情故事投了出去,没想到这一投,像投出一捧浓烈的肥料,全洒在了女生的心上,灼得这些女孩们个个梨花带雨,露湿娇蕊,一朵朵热辣辣地竞相开放在余少落面前,他立时成了鲜花上的蜜蜂,也改变了对蜜蜂的看法——愚蠢的歌颂者,哪里懂得蜜蜂的幸福,花团锦簇里没有劳累,只有欢乐,他疯狂地吮吸着,他的故事越来越甜了。
他觉得,大学的奇怪之处在于,一个男生,从女生处得来的地位,远比直接从男生处得来的更牢靠,他跳过了妖怪,直接升了神仙,不裹黑烟黄沙,只踏清风白云,那是一种难以被直接挑战的地位,一种鲜有企及的高度,中间隔了软软的温柔乡,一片不易被占领的土地,一片引起厮杀而又让厮杀发生在别处的乐园,而此时,一个局外人,寡弱的余少落,却空降在这片广袤而肥美的沃土上,像一个国王,一个上天指派的男人,让血浓于水的战场上顿时泪水涟涟。
他从未如此爽朗过,或许很早很早以前,他有过同样的幸福,但它太远了,远得像沙漠外的一滴水,是无法吮吸的,深得像葬于地心的远古文明,是无法解读的,何况,他已经走出了沙漠,遇见了清泉,他的文思在众多女生的爱慕和男生的艳羡中得以丰沛的滋养,故事也一篇一篇地编织出来,起初,他编织的是一根救命稻草,他把最可靠的情感编进去,越编越粗,越编越长,越编越结实,直到把自己拽上绝对的安全之地,后来,他编织的是一段段天梯,一段段上帝终于肯赐予他的天梯,弥补断翅的天梯,故事里,他把风雨编进去,把云霞编进去,把晨光和暮色编进去,把笑和泪编进去,把美的丑的爱的恨的编进去,把越来越大的世界编进去,他的世界真是越来越大了,他的心飞了起来,他看到了更多并选择了不回避,把它们都写进故事里,让女生们读的魂不守舍,男生们读的坐立不安,女生们流着泪,男生们淌着汗,高大才子的名号就这样立了起来。他觉得,他或许是爱上写作了吧,因为,写作让他第一次爱上了学校的生活,或许,还会长久地爱上今后的生活。
他开始畅想了,他之前从未这样做,他一直是个紧绷的人,生活中辛苦地维持着体面和尊严,他的人生路虽不至如履薄冰,提心吊胆,但却总是端着,紧张而辛苦,放不下,像把盈盆的生命端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走着,低着头,躲着人,生怕激起一丝波动,洒了分毫,他总是这样,走得很慢,但走的很很累,有时他也知道,他端的只是一盆苦水,脏水,但他总是端着,他放不下。长期短路的神经造就了一颗火热的心,封困在冷漠的外表下,烫得五内俱伤,现在,他开始放松了,打开了自己,斩断了要命的内耗,大胆地把心放在风中,那么恬静,又那么有力。
长久以来,他不曾体会过幸福,而现在,他体会了幸福,并得到幸福,幸福的人敢于放下,幸福的人敢于回首,他学会了休息,只有休息中的人才能最深刻地体味过往的艰辛,他有了喘息的闲暇,像刚挣出沼泽的幸存者,伏在岸边的草地上,热烈地吻着甜甜的污泥,痴痴地回望着搏命的痕迹(那些要吃掉他的可恶的烂泥还在蠕动,冒着罪恶的泡泡,破裂出令人作呕的腥味,那尚未闭合的地狱之门,恶魔的嘴巴),享受着生命的价值,久久地呆蔫在那里,仿佛离开了,生命就归于平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