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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立春(2)

我很喜欢看这花的组合,因为花本身不艺术,只有经过人手,把花插起来,才能称为艺术。艺术的不是花,是插花人的慧心。花艺如同造园,东西方显然不同。西方人造园,要整齐、富丽,把花园修剪得好像彩色的棋盘,颇有“夸富”之意。东方则东一棵松树、西一丛白芒,断槐衰柳、欹斜错落,人行其间,不得不时时低头,躲那些伸下来的枝条和凸出来的怪石。所以有谓西方造园是“人定胜天”,东方造园是“天人合一”。“合一”也是“知命”,知道人毕竟斗不过天,于是顺天之意;如果老天硬要把树弄歪了,只要歪得不过分,就让它歪着;歪也有歪的美,是“妙造自然”。

插花也一样,无论中日花道,都讲究“聚散”“宾主”。像书法,有所谓“真、行、草”。“真”是楷书,插得较端正;“行”是行书,表现得较自然;至于“草”,当然就像草书了,其中有飘逸也有放肆,但在放肆中又要“知止”。所谓“意在笔先”,在落笔之前先要胸中有意,于是“存心恭,落笔松”,看来随意挥洒,但是有个分际。所以欣赏“草月流”的作品,真是乱中有序,那序甚至可以说是极严谨的,就算一根伸出一米的长枝,怎么屈,屈到何处,又怎样与“主花”相呼应,非花道中人,很难尽察其妙。

我面前这盆花,是附近花店插的,当然属于西方的美;尤其在美国,如同汉堡,一层又一层,再夹上许多东西,十分“嘉年华”。那篮花由中间向四面放射,但是放得团圆饱满。西方插花就是要圆满,令人看了满意、赞叹,于是快然自足;那是属于感官的,甚至有些肉欲的;不像东方,有些盆插,不过一朵,外加半片叶子、几根枯枝,常显得寒素;所谓“清贫思想”,大有要人们在菜根里嚼出真滋味的意思。因此可以说,它不属于色欲,属于哲学,甚至——属于禅。

盯着眼前这篮花,和上面绑的大缎带、插的小卡片,不知为什么有点心疼,心疼儿子花太多钱,也心疼那么多花,离开母株,离开了水,被插在海绵上;海绵一干,甚至只要花枝稍稍被碰到,使切口不再“紧紧贴着”湿海绵,就会凋,我开始有了不忍凝视的感觉。于是想,为了让她们多活些时,应该一枝枝拔起来,放进花瓶用清水养着才是。可又想,放进花瓶就失了组合的美,更失去了富丽。看!现在多豪华!好比某富翁过大寿,妻妾服侍、子女绕膝、亲朋欢聚、贺客盈门,表现得美意延年。但是当那主角腿一蹬,孩子们分了家,大宅变成小宅;中心失去了,亲戚少了走动,当年的富丽就一下子解体。这也是中国人因为“分家制度”,大变中、中变小,“富不过三代”的主要原因。

现在,我打算为这篮花分瓶,不是等于富豪没死,先分家吗?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暂时别动,常常伸手进去摸摸,下面的海绵还湿不湿、盆子里还有没有水,然后适时添加。既然已经有了富丽堂皇,就让当权得势的坐在钟鼓之中,接受一些膜拜吧!

鸿爪(二月十七日)

凡此都是无解的,因为每只大雁都长得那么像。每个傍晚的湖面都上演同样的戏码,每个雪泥鸿爪都过不了多久,就在风中湮灭。

虽然冰封雪冻,这湖上却没闲过,总听见嘎嘎嘎嘎的雁唳,看见窗上掠过的黑影。尤其傍晚,夕阳在雪地上拉出浅紫色的线条,突然线条乱了,原来飞过一群大雁。寒林间看雁阵更清晰,它们确实编队飞行,不一定呈“人字”,但都有个“带头”和“督阵”的,彼此不断长唳呼应。大概像军中的“答数”,一方面以防“相失”,一方面助于整齐。

以前不解大雁为什么编队,近几年看专书,才知道是为了省力。前一雁振翼带动气流,由后面的一一承接,产生更好的浮力。善于迁徙的鸟,都懂得借助气流,尤其上升的暖流,只要“搭上那班车”,就可以完全不振动翅膀,突然爬升千百尺。看雁群落地也能见出气流和风向。湖面像飞机场,大雁是飞机,有时气流稳定,它们远远便张开双翼,用滑翔的方式,平平稳稳地降落。起风的日子则不同,雁群显然能依照风向,决定降落的路线,如同飞机,既要避免追尾的强风把机身压下,又要避免侧面的翦风把机翼吹歪;风无定向,雁群每天降落的途径便总是变换。

最有意思的是在强风天,它们选择逆势,由两三千米外就不再拍动双翼,看来好像许多风筝,悬在天空摇摆。那降落确实是摇摆的,可以见出它们极力调整羽翼的角度,甚至每根羽毛。候鸟都有长而窄的翅膀。因为只有长,才方便滑翔;只有窄,才使得上力。相反的,如果大雁的翅膀长得像鸡,短短宽宽,虽然可以快速飞起,却飞不了多远,就“沉重”地坠落。鸟的“肌肉效应”差不多,候鸟的翅膀既然要长,就不能宽,否则“兜风太大”,不可能有力量连续拍动翅膀,把自己带上几千米的高空。

飞行最关键的是最外缘的“初级飞羽”。如同人的十指,大雁也生有十根左右长而尖的羽毛;每根都有着粗壮的茎,和一侧短而硬、一侧宽而柔的毛。飞羽一片搭着一片,硬的那侧正好搭在上一根羽毛软的那侧上,于是产生“活塞”效应。每次往下拍翅膀,空气不易由羽毛间漏过;往上抬翅膀时,则恰恰相反。

更妙的是它们的“大拇指”,如同鸡翅尖端由旁边伸出的一个小尖尖,虽然只控制三四片叫作“alula”的短羽,却有很好的控制性。所以大雁降落,表面上翅膀没什么大的动作,似乎只是迎风、保持平衡,其实那大拇指控制的羽毛,在不断“微调”,使羽翼边缘最先接触的气流,穿过“alula”,向后面的初级飞羽,以不同的方向“逸去”。

此刻的湖上,多半是坚冰与白雪,只有偏左一小块水光潋滟。我看不出大雁偏好在雪地还是水面降落,因为概率似乎差不多;倒是可以见出,当它们降落在雪上时,双蹼伸得特别长。如同飞机升空,先拉起轮子。大雁在高空飞翔,两只脚都贴着身体。但是也像飞机降落,放下轮子增加风阻,可以减速,它们快到地面时,便把双蹼往下伸。至于极接近地面时,一方面把翅膀张得特别宽,甚至倒拍几下,产生刹车的效果,一方面将尾翼张大、头往后仰、脚向前伸,使重心落在双脚上,于最少“冲击”的情况下,轻轻松松地降落。

看雁群落在水面,只稍稍溅起一些水花,就一切归于平静,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很难了解它们的双蹼在水面下作了什么努力。而今看雁群在冰雪上降落,才能见到每个细节。没了水的阻力,每只雁在落地时都像飞机一样继续滑行,匆匆忙忙跑几步,把冲力化解。那双翼也不像在水上立刻收拢,必须继续张开,利用空气的浮力,减少双脚的负担。

今天的风向显然不同,总在湖另一侧降落的雁群,居然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昨夜下了雪,冰面是白的,它们降落之后,立刻排成一列,维持间隔近一米的距离,慢慢向远处的湖面走去;走得很小心,似乎临深履薄,唯恐下面的薄冰,随时可能崩解。

突然灵光一闪,刚才它们降落在不远处,雪上必定留有爪痕,何不过去瞧瞧?于是穿上厚厚的羽绒衣,戴好手套,把相机藏在怀里,一步步摸向湖边。几十公顷的湖面全是坚冰,再落满粉雪,经强风一吹,便像刚切开的大理石,光滑中有着粗粝。我横着移动步子,风从帽子外面“刮”过,发出飒飒的声音。很难想象这些大雁整夜立在上面,会是怎样的清苦。回头看,一步一脚印,破坏了这完美的白,觉得有些罪过。倒是斜光下,看见许多竹叶的痕迹,仿佛白纱薄幛上淡淡几笔“高风亮节”的水墨。是了!我终于找到那“天外飞来”的初始痕迹,先是一对对平行而深重的脚印,显然双脚并拢落在雪上。接着一段白,可能因为反弹,那些大雁跳了一下,再重新落地。又由于还不稳,所以脚印重叠零乱;接下来就从容了,许多脚印先聚在一起组队,再整齐地向远处延伸。这是真正的“雪泥鸿爪”,不见来时痕,只有去时迹。在天地空无的画布上,先点擢几笔,再连续挥洒,画出一片江山。

远看,许多逆光的黑影立在冰上。因为我贴近湖面,那几百个黑点就交错成一条条深色的几何图形。我从不知每天起飞与降落在这湖上的大雁,是“居民”还是“过客”?会不会这湖只是它们南迁时的一站,每天傍晚住进的都是不同的旅者?抑或那是一群不畏严寒的家伙,飞到这儿,虽然冰天雪地,但比起它们来的北极圈,已经和暖许多。于是留下来,只在白天出去游逛,舒舒筋骨,再于黄昏时回来。甚至有些大雁爱上这莱克瑟丝湖,成为长期居民,春天在此孵蛋育雏,一代传一代地忘了北国与南地,把这里当成它们永远的家乡。

凡此都是无解的,因为每只大雁都长得那么像,每个傍晚的湖面都上演同样的戏码,每个雪泥鸿爪都过不了多久,就在风中湮灭。

夕阳还在天边,一抹鹅黄、一抹桃红,居然所有的大雁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睡了。

它们好像没吃晚饭,抑或在外地吃过,只是前来投宿?

忌日(二月十八日)

梦中的画面一跳,成了逃难的场面,我拉着老娘跑,她是解放小脚,又老,跑不快,摔倒在地,才发现她手上抱着两卷纸……

昨夜做了两个梦,先梦见朋友约我去台北近郊的乌来玩,已经出发了,突然下雨,又忘记带手机,于是冲回家找,不知为什么,没进门,却上了一辆巴士,开车的居然是我死去的老娘,说早为我准备了雨衣,又怕我冷,找出一件厚衣服。说完,她就把车开动了。我说等等!我还没下车呢!我要去乌来啊!她笑笑,说交通乱,不安全,她先开一段,找车少的地方再把我放下来,就往前开,开了半天,才停在路边。

接着又做了个梦,梦见我在教学生,都是新生,用不惯宣纸,只好找棉纸,翻来翻去只剩下小半张。接着,梦中的画面一跳,成了逃难的场面,我拉着老娘跑,她是解放小脚,又老,跑不快,摔倒在地,才发现她手上抱着两卷纸,说是为我准备的棉纸,我抢过来,说“我拿”,她却坚持着站起来,说她要拿,接着梦就醒了。算算日子,原来已经到了她的忌日。

母亲死,到今天整整四年了,但我不知道是四年,一下子认为是三年,一下子觉得已经五年,就没认为是四年。我从没忘记她的忌日,但也很少早早就想起来,都是到了前一天,才突然惊觉。

“惊觉”其实不是“惊”也不是“觉”。因为那日子总在我心底,只是如同她追思礼拜时的录像和照片,我一次也不曾看。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怕勾起内心深处的痛。

从她死,我就把她藏在内心一个深深的角落,好像有个小房间、有扇厚厚的门,那房间在最重要的位置,厚厚的门像个保险金库。但我把她锁住,宝贝她,却不展示她,于是仿佛遗忘了她。

尽管如此,我却常梦见她,而且每次梦,都梦见我带着她走,走黑黑暗暗的山谷、狭狭长长的小巷。大概因为她往生的前几年,每次出门,都由我带吧!我是“带”她,不是“牵”她,因为她虽然已经九十,还是要强,不让我牵。所以每次都是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伸着两只手,在她肩头的上方,以备随时应变。

“我梦见了老娘。”天将亮,仍黑,对醒来的妻说昨夜的梦,又说:“原来因为老娘的忌日到了。”妻说可不是吗!其实她早已想到,只是没提,怕我伤心。

“明天去上坟吧!”我说,便转过身去。又问:“老娘死几年了?”“四年。”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淌了下来,眼泪由左眼滴到右眼,和着右眼的泪滚过脸颊,湿了耳朵和头发,浸在枕头上,所幸没有坠落的声音。妻伸手过来搂我,也幸亏她没摸我的脸,觉察我正淌泪,当然也或许她感觉到,于是避开。

母亲死,我落的泪并不多,因为吃一种帮助克服丧亲之痛的药,据说墨西哥大地震之后,政府就发这种叫Zoloft的药给灾民吃,在布鲁斯威利演的一部鬼片里,也见那女主角吃同样的东西。这药很妙,它不是使人不再伤恸,而是让那伤心不会陷得太深,有时候我觉得在思念,但是才想出去一尺,就无法继续了。

自从吃了这药,我就很少落泪,过去看感人的电影,我常最先哭,有一次看《辛德勒的名单》,还在戏院里差点哭出声来。但是现在,就算太太偷偷擦眼泪,我也不湿眼眶。所以今早的泪是特殊的,是藏在内心的那个小房间突然被打开了一缝造成的。我只能说那是“一缝”,因为我立刻又把它掩上。只是再也睡不着,于是起床,上楼,从书房把母亲的照片拿到大厅的桌上,又放了两盆兰花和一盆盛开的杜鹃在旁边。

母亲早年是不爱花的,大概因为生活,因为逃难,因为丧夫,因为失火,她没有爱花的心情。只有到了美国之后,因为我种,才跟着照顾。又由于看到附近人家有什么漂亮的花,便偷偷摘些种子回来自己种,变得更加投入。她最爱金盏菊,大概因为好种又热闹吧!她也喜欢种黄瓜和西红柿,因为前者长得快,使她每天都有“一暝大一寸”的欣喜;后者因为漂亮,尤其结实累累,使她有成就感。

记忆中总有个白白的头,在绿叶间穿梭的画面。那时住在湾边(Bayside),后面接着森林,我常带儿子到森林里挖黑黑的腐植土,一包一包背回家,所以院子虽不大,却总能丰收。尤其太太怀女儿的那年,我种了两棵名叫“大男孩”(BigBoy)的西红柿,长得比母亲都高,只见她每天一早就去照顾,东插一根竹竿,西拉一根绳子,居然结出碗大的果实。至今我们还总叫女儿“西红柿姑娘”,就是因为她妈妈怀孕时,每天都吃自家的大西红柿。

后来由湾边搬到长岛,后院几棵牡丹也由母亲照顾。仍然是东支一根棍子、西撑一根枝子,看得出那些都是她从院子里捡来的小树枝,一点也不结实,又因为她的力量不够,小树枝只能虚虚地放在地上。

搬来湖滨的时候,母亲已经过世了,为了移那两株牡丹,特别约了园丁,从距根很远的地方下铲,再把根土用麻布缠好才送上车。因为挖起来的“土方”很大,所以把母亲插的好多小树枝也一并运了过来。而今枝子仍在,每次看到,都觉得又看到那个白发的老人,很费力地弯着腰、伸着手……

下午,一家人出动去墓园。原本在台湾深坑山上,为母亲建好了生圹。因为她后来说希望离家近,随时可以“走路回家”,不用坐飞机,所以又挑了这开车才十分钟就到的教堂墓地。

大概因为附近树多,又近海湾,墓园里仍然处处积雪;又因为上面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地表下面仍然结冻,融解的水无处去,就把草地泡成软软的泥浆。扶着岳母拉着女儿走到石碑,每人一枝玫瑰,过去,放在墓碑前;玫瑰站不住,就把花靠在墓碑上。太太说“玫瑰花插在雪里,就能站着了”。于是过去一枝一枝想办法往雪里插,却发现雪已经成了半冰半雪,插不下去,就又退回来,大家一起鞠了三个躬,还照了相。女儿说“年年都照”。我说年年奶奶见你长大长高,又叫大家先上车,我再试着把花弄整齐。

我蹲在坟前,用力把花插进冰雪里,只能插进一两厘米,反被上面的玫瑰花刺扎了好几下。双脚前,那片白雪的下面一尺半,就是父亲死后与我相依为命四十二年的老母亲。我叹口气,想对她说些话,但说什么呢?说多大声,她才听得到呢?千万句话在心里,我又拣哪句说呢?

最后,我讲了一句:“妈!我好想你!”两串热泪突然止不住地滚过脸颊,落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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