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谨咯咯地笑着,许岸偏头看着他,他也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许岸。容玥在一旁轻轻推了推她,掩嘴笑着,“一个姑娘家,晓不晓得什么叫谦逊。”
“晓得。”许岸面上都不红,大言不惭地说。她将谢谨放下,容玥的婢女带着他回院。
她、许岿、裴容玥、谢应、秦渊和秦澈是自小便玩在一处的,许岿和谢应名义上一个是她的堂兄,一个是表兄,关系更为密切些。秦澈是当年皇爷爷给许岿选的伴读,他俩之间无话不谈,跟亲兄弟似的。有时连秦澈自己都说,“比起大哥,世子更像我亲兄长。”
许岸和他年纪相仿,那时比现在还没心没肺,“师兄就是这样个性子,对谁都一个样。大不了你跟我大哥(许岿)拜把子得了。”
谁知道许岿那次回京,还就真跟他拜了把子。
裴容玥是祁国公家的嫡女。裴氏自南梁高祖时是边陲的的防御使起家,俘南蛮、平契丹,可谓是战功赫赫,功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1),后受封为祁国公,世代袭爵。裴容玥的祖母是前朝的长公主,便是先帝的亲姐姐。她比许岸年长三岁,待许岸就如亲妹妹一般。如今成了她表嫂,真是亲上加亲。
“阿玥。”许岸见人差不多都回院了,挽住裴容玥的手,柔柔地喊她。
容玥摇摇她的手指,笑着问,“何事?”
“眼下时辰尚早,你随我出门走走?”许岸也摇了摇她的手,嘴角弯弯的,脸上绽着遮不住的笑,一双眸子掬着点点流光。
容玥失笑,知道自己拗不过她,便挽着她的手随她出了门。
未时方过,街上的人并不是那么多的。两人去了平日里常逛的铺子,后进了一家茶楼歇脚。
正候着茶,许岸问道,“阿玥,这茶坊如何?”
“这茶坊……静谧雅致”,容玥环顾着茶坊的陈设,赞道,“单说这每个雅间挂着的字画,多为山水风光,这色彩璀璨自然,一看便是上品。”
“茶盏纹如兔毫,用的是建州黑釉。看来这店主是个会品茶之人。”
“我见方才你没要蒙顶茶,却要了紧团茶(2)。几日没见,口味都变了?”容玥打趣道。
许岸摇摇头,朝她眨眨眼,“阿玥这样夸我,我可担不起。”
容玥不免有些惊讶,“这茶坊……是你开的?”
许岸露出喜悦的神色来,尾音都微微上扬着,“我离京前便开了。我想着过几日便是中秋,到那时街上必定热闹,便自作主张改了些陈设布置。连你都觉得不错,看来我心思没白费。”
“你名下产业不少,怎么又想起来要开茶坊。”容玥压低了声音问道。
许岸亦是轻声解释道,“正值多事之秋,和亲、科举、新政,兹事体大,可朝中有人不愿让我插手这些事。我的产业他们都知道,公主府他们盯的紧,梁王府不方便,宰执府不会助我,我也不愿拖晋国公府下水。便只有自己新开一个地方,才算安全。”
容玥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几人……你也是知道的,这里恐怕……”
“这间茶坊是用一个皇商的名义开的。旁人都知我素来爱茶,便会以为我不会选茶坊议事。加之临近中秋,他们也不好大肆追查。”
“如此便好”,容玥想起一件要紧事,轻声道,“应郎的信今早到了,我回府拿给你看。”
这时许岸要的紧团茶已经好了,两人便不再交谈。
许岿是梁王一脉的独子,梁王生前驻守南境,梁王薨逝后,便由世子接任镇守南境之职。世子十三岁上战场,而今已及弱冠,论功应封从三品云麾将军。晋国公世子谢应,则是世子身边的副将。
若论规矩,每逢年关许岿和谢应方可回金陵述职。平日里便只能传信回府。
许岿传信的路径都被皇城司监管着,他的信许岸看了也无用。而谢应有谢家通信的路子,明面上一封,暗中也来一封。许岸要看的,便是暗中传回的那封。
品完茶两人又去了几家铺子茶坊,过了半个时辰才回府。
谢应的院子前有一片兰花,皆是名贵花种,极难养护。所以他的院子在金陵城中都是有名的。
“你家院子的兰花不错”,许岸瞧了一眼,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喜欢我院子里的桂花。”
两人匆匆进了屋,容玥找出一封厚厚的信,面上的墨迹都挺新的。
许岸掂了掂信,不着急看,却打趣起来,“这么厚,前面都是写给你的吧。我直接看最后一张好了。”
容玥闻言双颊微红,轻轻拍了她一下,嗔道,“又打趣我。”
她有些忸怩,又轻声说,“应郎单独给我寄了一封,这封是给你的。”
许岸这才打开了信,细细地读了起来。
一刻钟后,她读完信,闭起眼来默记着信的内容,提笔用自己才看的懂的符号记下个大概。末了,她将信折起,放进台前的烛火里燃了。
直到烛台下只剩微细的灰烬,她才松了口气,比方才正经了不少,语气还是愉悦的。
“谢应一走就是一年,阿玥你当真不想他啊?”
“你想不想你大哥?”容玥反问道。
许岸坐在屋内的软榻上,托腮支着脸庞,轻声道,“是想的。”
“皇家宗室里,只有大哥跟我感情最好”,许岸绕着玉玦的穗子,“南诏形式乱的很。与其说想大哥,倒不如说是担心他。”
容玥坐到她身边,给她剥了个橘子。秋日的橘子小巧,还甜津津的。许岸吃了一个,伸手道,“再给我一个。”
容玥只得有给她剥了一个,边挑橘子边说,“你呀,就应该赶紧选个驸马来给你做牛做马。”
许岸连连摇头,“我才不要。金陵没一个我看得上的。”
“要我说,你每每对俊秀的男子态度都和善些。听闻北齐郑小侯爷的母亲便是北齐数一数二的美人,他若生的俊俏,你是不是就愿意嫁了?”
许岸面上一脸不愿,蹙着眉摇头。心里却真仔细回想起郑观火的容貌来,郑观火确实生的眉目疏朗、明熠俊秀都说子肖母,那他母亲临川长公主想来是真的很美,明艳大气的那种美……
许岸:所以我为什么要回忆他的相貌?我又不要嫁给他。
容玥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可她到底还是有点心虚,轻咳了一声,正色道,“他就是生的再俊俏,不合我心意我还是不会嫁的。”
“不过,旁人再俊俏,在阿玥看来也没有谢应俊俏啊。”她笑嘻嘻地说。
容玥塞了个橘子给她,捂住自己的脸道,“长歆,你宫中礼仪都白学了!待应郎回来我定要告你一状。”
“他可没脸说我”,许岸摇摇头,一脸有恃无恐地笑着,“都说他晋国公世子肃正持重,守礼谦逊。阿玥姐姐才及笄,他便跑去找祁国公提亲。要不是你在旁边劝着,祁国公定会打断他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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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许岸留在了晋国公府用。晋国公家的厨子是先前金陵秦淮奇芳阁的名厨,老国公喜欢他的手艺,便重金聘来了国公府。不过要说金陵城中那么多官宦贵族府上,唯有梁王府中的厨子的手艺堪称一绝,可谓是御厨难及。
晚膳有一道羊杂碎香软可口,许岸不由多吃了几口,想到谢州在祠堂里只能啃干馒头,心里还有点同情这小孩。
用完晚膳,许岸便告辞回府。
戌时三刻,跪在祠堂啃馒头的谢州听到门口似乎有些响动,还企图伸头向外看了看。
“别看了,好好跪着。”许岸换了一身黛色男装,将一个食盒放在他面前。
谢州打开食盒,神色惊讶,感情饱满地喊了声“姐”,声音都发抖。
“谁是你姐?许氏这一代我年纪最小。”许岸嫌弃了看了眼他。
“您来给我送饭,以后就是我异父异母的姐了!”谢州拿起筷子就吃,看起来真是饿狠了。
许岸摇了摇头,觉得这孩子真给碧穹丢脸。
但她还是笑了笑,给他递水,“你慢点儿吃。”
门外闪过一道影子,许岸转身转的极快,那影子却只是过去了,没有什么行动。“有人在外面。”谢州边吃饭边说。
许岸点了点头,却没追出去,只是说,“你先吃着,我去见他。”
谢州也知道是谁,点点头表示自己还能再吃。
许岸起身出了祠堂,在晋国公府内慢悠悠地走着,到了老国公的书房前,她停下脚步,负手站在门外。
廊后出来一人,是国公府的侍卫与容。“公主,老国公在等您。”
她抬步进了书房,老国公坐在正对着门的太师椅上,她却发现屋内还有一人。
秦澈。
“外祖父。”她俯身行了礼。
“公主不必拘这些虚礼。”老国公摆摆手。
许岸笑着,语气却是严肃的,“就算不是亲外祖,您好说也是皇爷爷遗命的辅政大臣,为皇子公主教书,礼数少不得。”
老头子不理她,只看着秦澈说,“我那孙儿早上来的信,你可曾看过了?”
“晚辈还未看过。”
老国公看向许岸,许岸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道:“南诏这几日有军事调动,国内政局也有变数。军中探子打探到,南诏王有意废后。”
南诏王后是宗室去和亲的公主,算起来是许岸的堂姑之一。
“南诏……有意开战?”秦澈问道。
“是”,许岸顿了一下,神色颇为凝重,“恐在重阳后便会有所行动。”
“所以,谢应的信里说,希望我们可以向圣上争取到半年的军饷,以备不时之需。”
“许岿传来的信直达皇城司,我寻人去看了。”秦澈拿出一张纸,是括写过来的许岿的信。
许岿也提到南诏近来国内有异动,传书金陵,望朝野上下可有所防备。
“圣上如何说?”许岸看完信,问道。
秦澈犹豫了一刻,原话复述出来,“南诏国为南梁邻邦,素来交好,不会轻易动乱;若遇动乱,可先自行和平解决,切不要起了冲突。”
许岸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不住地颤抖,压抑着怒气问,“那军饷呢?”
“军饷……今年雨水较为丰沛,不少地区良田被淹,产粮较往年恐不足以配南境守军半年军饷。”
许岸拍案而起,额头焦急地沁出了汗,“那我大哥和谢应该如何!南境守军该如何?”
“南境守军大多为梁王旧部,他便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许岸。”老国公喊了她的名字,沉声道,“公主,老臣当年教过你,‘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是前朝沈老先生的话。”
许岸闻言,收了怒气,垂首谢道,“许岸愧于老国公教诲。”
秦澈给她递了杯茶,劝着,“我也担心清野(许岿的字)和谢世子,他俩行事素来谨慎,若是向金陵求军饷,事态当真是有些紧急了。”
“我在外有米粮生意,可抵一时之需”,许岸这时冷静了不少,仔细想着解决的办法,“改日我便让碧穹司中信得过的人送到南境。”
“秦氏米粮是天下粮仓,是我堂叔在管,我回府便给堂叔传信。”秦澈道。
“今日寻公主前来还有一事。”老国公递给许岸一张宣纸,上书着六部尚书侍郎的名姓,对应背后势力。
“听闻午时圣上拒了公主重查贪墨案。”
许岸颔首。
老国公叹了口气,道:“当年夺嫡,贪墨案从一周边小吏牵扯至六部、诸王、军中,就连我国公府都难自保。”
“公主可还记得,老臣当年最后教了您什么?”
许岸点点头,学着他当年的语气娓娓道来,“公主查案,为的是自己,是世子,还是梁王?”
她矢口否认,道,“为南梁。”
“贪墨案是夺嫡关键,如今梁王薨逝,世子出征,今上执政十年,大局已定。您怎么能说是为了南梁?”
“国公想要的天下是怎样的?”她不答他的话,反问道。
老国公思量起来,他生于国公府,祖辈的功勋足以让他一生无忧。而他不愿靠祖上庇荫,由一个百夫长做起,一步一步挣来了晋国公府的荣膺。入朝四十余载,辅佐四代帝王,嫡女为后。
可他戎马半生,鞠躬尽瘁,要的是怎样的天下?
国富民强、国泰民安,似乎都可以,但却太过敷衍。
他正犹豫着,却听见许岸说:“很多人都说,为了那张椅子,做出什么都是可以的,残害手足、结党营私都是可以的。因为只要坐上那张椅子,好像就可以抹去一切的罪行和凶残,新的史书会掩盖一切的。”
“心有贪念、残暴昏庸者为了那张椅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而正直守礼者,守着心中的底线和仁义,为国为民,却被世人说为懦弱无能。”
“这样无所不用其极者,国公您觉得他会带来一个怎样的朝局,带来一个怎样的南梁?”她字字泣血,掷地有声,只为求老国公一句实话。
“父王一生为子为臣问心无愧,百姓也颂扬他的功绩。他一生礼贤下士、勤勉为民,这些不会因为一个草草了结的案子而改变。本宫查贪墨案,不为父王,不为自己,只为求一个真相,为求一个河清海晏的南梁朝局。”
是了,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这才是他想要的南梁。
“梁王府的子女不屑于虚名,不屑于所谓阴谋手段。”时年十五岁的长乐公主跪在梁王府正堂前,一字一顿,执着坚定。
许岸说完,仿佛回到了那时的场景,呼吸都沉重了不少。
“老国公当时告诉我,想查旧案,就要换朝局。”
“将六部九臣都换为我的人,便有转机。”
老国公颔首,一一道来,“礼部、兵部、户部,两位国公皆是你身后的依仗,六王除外,便只剩吏部、工部、刑部了。”
“此次今秋科考,便是一次机遇”,老国公为两人详细解释起来,“其实不一定要换尚书,若是可改律法制度,也未尝不可。近来有不少文人名士提议新政,若能说动圣上……”
“长歆明白,可此事不易。”许岸断言道。
“那便要看你二人如何招揽可用之人了”,老国公挥挥手,“我老头子乏了。”
秦澈与许岸对看一眼,齐齐向他行礼告辞。
老国公翻了翻桌上的折子,看到一个调令:“秘阁校理范说文自请离京,即日起任河中府通判。”
“又是一个执拗性子。”老国公摇摇头,将折子放到一边。
1.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实际担任宰相者,后权力不如枢密使。
2.紧团茶:普洱。